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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期限

作者:章越道
从吴府走出后,章越感到有些烦闷。

  回去路上,這才发现一事,夜已经深了,自己沒有马车回去。幸亏得知章衡住在太学旁,故而他顺路捎带了自己一程。

  一路上章衡虽有些熏醉,但却道:“三郎若有心入诗赋,当于声韵烂熟于胸。”

  章越道:“斋长,集韵我早已是背下。”

  章衡道:“背下還是不足,你平日言语還带着俚音。在族学时,即听汝之言语平仄不准,入声常误读作仄声。要作诗,仅背韵书不足,学诗词還当念出,依着集韵言语。”

  章越明白,好比‘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這個‘斜’字念作‘霞’,這就是入声误读作仄声。

  只有将斜字读作霞,才能与下半截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家字押韵。

  如今他的說话,早已换成了浦城俚语,与雅言平仄,入声上還是有差别的。欧阳修就是一口俚语,沒钱买韵书导致数度科举败北。

  至于现代的话,那早已沒有了入声,与雅言相比更是差得十万八千裡。

  章越在太学裡可以照着韵书裡来作诗,但平日說话,念诵還是有老样子。

  章越心想,平日說话也未必要改啊,好比清朝时也沒有入声,說话也不同,但科举用书记得按照平水韵来就好。

  章衡失笑道:“作诗查韵书,又何必写诗?不得正宗,就难以入考官之言。”

  章越心道,章衡這也太难,這不仅是平日吟诵诗词,连說话习惯也要按着韵书上来改啊。這一时如何办得到呢?

  不過章衡是状元公,他這么說断然是有道理的。反正多练习就是,在梦裡练习按照韵书上說话即是。

  “斋长受教了。”章越无比虚心地言道。

  章衡看着章越的神色笑了笑。二人对坐马车裡,章越觉得有些气闷就顺手挑开车帘。

  此刻夜风凉爽,汴京的大道上,依旧喧哗热闹。

  章越向外看去,但见過了片刻,已有数辆车马或与自己的车马相向而行或迎面而過。

  对方马车上,也不时有人掀起车帘来沿街眺望。

  章越正瞧得相向而来的马车上有位妙龄女子正好挑开车帘。对方被有些郁色,却正好抬头望来时二人目光相互一投。然后对方浅笑地一声,随即马车疾行,二人回眸互望一眼即擦身而過。

  风中似传来了女子身上的欣香,章越不由于车内回味,心中荡漾。一旁的章衡笑道:“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

  說完章衡大笑,章越知道对方在打趣自己,比作這趟吴府之行。

  這首词說得是一名男子看到一個女子坐得香车入城,正巧对方揭开帘子,也是笑盈盈看了自己一眼。

  男子想追上去要個微信,于是装醉尾随,却依稀听到对方道了句‘狂生’。

  虽是一句诗词,但這样的邂逅,令章越想到方才惊鸿一瞥的女子,在酒醉之余确有几分怦然心动之感。

  章衡這词吟来很是贴切,只是稍稍有些讽刺罢了。

  章越道:“子平兄此时此景,吟得浣溪沙却是不对,不過小宋相公的那一首鹧鸪天,才是真的。”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听到這裡,章衡,章越都是哈哈大笑。

  這首词是有‘红杏尚书’之称的宋祁所作,诗词都是从别人诗句裡抄来的。

  当时宋祁坐马车,正巧遇到了一辆宫裡来的马车,两车相向而行撞到了一处。

  对方车帘掀开,是一位宫女看到了宋祁,不由惊呼道:“這不是小宋嗎?”

  两车离开后,宋祁对這女子是魂牵梦绕,于是写下了這首诗词。

  最后一句言的是,宋祁也知对方是宫女,自己与对方相好的机会太過渺茫,好似隔了几万重山吧。

  但是呢?

  此诗被宋仁宗知道了。

  宋仁宗心想能被小宋看上宫女是如何呢?

  宋仁宗找到這位宫女后,就把宋祁召入宫裡聊起了這事。宋祁一脸尴尬,哪知宋仁宗却成人之美,将這名宫女赐给了宋祁還笑道:“蓬山其实也不远嘛。”

  章衡,章越相互唇枪舌剑了一番。

  各自道了自己的意思,最后二人在车上都是大笑。

  章衡笑道:“若是有酒,当与三郎再对饮几杯才是。”

  章越道:“我也不愿与斋长再喝了。是了這件褙子還你。”

  “不必了,說了赠给你的,”章衡笑着道,“虽說你与吴家沒什么机缘,不過今日道是不错,他日我给你說门亲事。”

  “那也要有小宋看上的宫女那样姿容方可。”

  章衡看向章越,语重心长地道:“三郎,娶妻娶贤不娶色啊。”

  章越道:“虽知斋长說得有理,然我不!”

  章衡再度大笑:“好個三郎。”

  章越回到太学。

  那一日吴府宴集之事,在太学裡也渐渐传开。

  除了‘人间万姓抬头看’之语被拿来议论,虽說此诗是好,但還沒到惊世绝艳。不過太学生裡谈及章越,不会只言‘他竟是章子平的某某,章子厚的某某’,而是多了一句此人诗才也是可入眼的。

  也偶有数人谈及章越,說了句才不如子平,子厚,但似功名心過之的言语。

  章越对此不太理会,近来专务起作诗的功夫来。

  人說唐诗宋词。

  诗述志,然后可以以曲配文唱出。

  词不同,词是先有词牌名,也就是依着词牌名上曲调去填词。故而宋词更似歌词。

  但是科举的诗又不同。

  章越自己仍不太会作诗,但科举裡要考诗。

  不過這科举裡的诗不同于唐诗宋词,而是试帖诗。

  這试帖诗是先拟一個题目。

  比如明清科举八股文,是从四书五经裡拿出一個句子作题目。但试帖诗范围极广,但凡是经史子集裡的句子都可以拿来考。

  這就要看学生学识的渊博了。

  比如考官以‘冯妇攘臂下车’为题,让考生作试帖诗。

  有考生不知出处,以为冯妇是個女人,于是写了‘玉手纤纤出,金莲步步行’如此的句子。

  此外试帖诗对格式也有要求,不许重字,言语必须端庄雍容。

  如诗经裡‘风雅颂’,就必须按照‘雅颂’来写,此外還要有平起仄收的格式。

  還有首联要破题,次联要承题等等规矩。

  当然最重要是二,四,六,八句都要押韵,令整首诗读来有回环之感。

  总而言之在格式的限制下,考生就好比带着脚镣跳舞,然后在辗转腾挪中写出妙笔生花的诗句来。

  這就是试贴诗。

  在宋朝科举中,最重的是诗与赋了。

  這也是太学私试公试之中皆要考量的。

  太学裡私试,在于三八日,平日都是斋裡考。

  但到了月末的三八日,则在崇华堂齐考,以决定名次上下。

  一般是逢三日考诗赋或是策论,逢八日则考经义。

  章越已是连续三個月私试诗赋,策论垫底,但又是连续三個月,私试经义时,为太学进士科第一。

  反差如此之明显。

  不過這并沒有什么卵用?进士科最重要是诗和赋,其次是策和论,最后才到了经义。

  而且要从后世抄一首好诗,首先平日在太学中的考试裡,先不能掉链子才行。

  若說是前言不对后语,那么被打脸的只能是自己,或者别人索性怀疑你是抄来的。

  如今马上就要到了九月的私试,章越再度有焦头烂额之感。进士真不同于经义,再度令章越感到天赋這個东西很重要。

  “三郎,李直讲让你去一趟,好自为之!”

  刘几一脸凝重地对己言道。

  章越看着刘几的神色心想,李觏找自己作什么?

  章越到了李觏的寓所,满心忐忑地见到了对方。

  李觏道:“三郎,你至太学已半年否?”

  章越道:“回禀直讲,正好半年。”

  李觏道:“如今三個月私试,你倒是次次为进士科最末,可觉羞耻否?”

  章越道:“禀告直讲,学生学诗赋尚不過半年,时日還短,還請……”

  章越心道,自己几乎从‘零基础’学习,又是在top1的学校裡,排名垫底也不能怪我啊。

  “不必多言,我已是给了你足够的功夫,”李觏道,“若是這個月私试,你再排最末,即除去你斋食之贴补,若公试還是最末,即行革除,发還原籍。”

  章越有些气恼,但仍是道:“当初是直讲的意思,要我入进士科,如今就是进士科不成器,也当转至诸科或明经科,又岂有开革的道理?還請直讲明鉴!”

  李觏道:“這诸科,明经早已是满额了,再說当初让你去进士科本有提携之意,哪知你這般不成器。如今是吾管勾太学,规矩即是我来定的,若是你不服,即去国子监那边說道就是。”

  章越心道,這算是公报私仇么?

  “李直讲真不愧为海内名儒,学生告辞!”章越转身就走。

  李觏看着章越的背影默默出神,自言自语道:“我如此是否对学生太過严苛了?正所谓教不严,师之惰也!切不可有妇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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