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美雁 作者:青铜穗 翌日下晌沈观裕如约而至去了柳府拜访柳亚泽,柳十分客气,并邀請沈入书房叙话,对沈的請求也表示尽力而为,并希望与德高望重的沈府能够长久友好的交往下去云云。 消息自然是好的,而這都已经是后话。 因为沈宓从曜日堂回来后,就得打点着明日随驾去围场的事情。 沈雁虽然被解了禁足令,但下晌并沒有出去,因为她還惦记着把荷包绣好,挂上沈宓的腰间,让它也去皇亲贵族们面前威风一把——其实這是其次的。 主要是她回想起自己前世从华府绣娘手上学会了一手手好绣艺之后,给舅舅舅母表姐表弟都做過衣服鞋袜,却从来也沒有给父亲做過任何一件东西,哪怕一個荷包一個扇套。她希望自己能够在這次他的出行上,稍稍地为他恭献一分力气。 当然,早逝的华氏更沒有得過她的东西,但是将来也会有的。 她和父母亲,還有一辈子相处的時間。 她在荷包上绣的是两只仙鹤,一只低头饮水,一只引吭高歌。 绣的虽不叫出神入化,但对一個不必以此谋生的大家闺秀来說,還是算顶好的了。 晚饭后一家三口都聚在正房裡看沈宓试新衣的时候,华氏便拿着這仙鹤前后左右反复地看。末了问:“真是你绣的?” 沈雁重重点头,還伸出细嫩的五根手指:“您看,把我手指头都快扎成蜂窝了,才绣出来的。冲着這份上,母亲一定得让父亲挂我做的荷包。” 华氏再看了会儿那对仙鹤,针脚匀称,色泽過渡又十分自然,而且荷包缝合得也很见功力,戴出去倒不算丢人,遂轻戳了戳她的前额,也不去深究她的手是不是真的扎成了蜂窝了,转身将沈宓身上那只华府绣娘绣成的荷包取下来,将沈雁這個挂上他腰间。 沈宓很高兴,高高地拈起那荷包:“雁雁给父亲绣包了?那我一定好好收着!” 华氏将一扎小面额的银票塞到那荷包裡,又将他的印章放进去,轻睨他道;“别只管得意,我给你放了五百两银票,虽說此去用不着买东西,但花钱打点着下人還是要的。你仔细着,别弄丢了。要是看到谁猎到好的狐皮或貂皮,也买一两张,到冬天给雁姐儿制件大氅。——记住,不好就不要。” “天啊!”沈雁捂起脸来:“我才這么大点儿,您就给我穿毛绒绒的狐皮大氅?” 沈宓坐下来,倾身道:“怕什么,京师冬天冷,穿那個暖和!父亲给你弄件白狐皮的,到时候下大雪,你穿着那個藏在雪地裡,白花花毛绒绒地谁也看不到你,打起雪仗来赢面简直不要太大!嘿嘿。” 沈雁哀怨地看了眼她的爹娘,仰倒在美人榻上。 闭上眼,眼前却突然涌出前世裡九岁生日时,沈宓巴巴地南下到金陵,拿出件白狐皮大氅给她做贺寿的情景来。 那日其实离她的生日還有三日,她在栖霞山上的苦竹寺后园剪梅枝,一抬头,他忽然就抱着個大包袱出现在前面古梅树下了。 沈宓博学多才,温柔谦和,還有副清秀端正的好相貌。华氏当年与他可算郎才女貌,而沈夫人依然认为不论家世与相貌也還是沈宓略胜一筹,虽然這其中有偏执的因素在,可也能侧面說明,沈宓其实條件是不差的。 可是那日的他衣裳虽然整齐,却双唇干裂,胡子茬儿也露了出来,最重要的是他眼裡的睿智与从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忐忑与局促。 她当作沒看见他,从他身边越了過去。 “雁姐儿!”他踏着积雪追上来,拦在她前面,漫布着血丝的双眼瞅了瞅她,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将手上的包袱塞過来:“你快生日了,我,我怕你冷,特地让人做了這個。你别,别怕,不管怎么样,父亲,父亲還是疼爱你的。” 他一紧张就结巴,這次也亦然。 可是她怒了。 她怕什么?她什么也不怕!她心裡有的,是恨! 她一巴掌打落他递来的包袱,手裡的梅枝也往他砸過去,“你有什么资格說疼爱我?你還我的母亲!” 她扑上前使劲地推搡他,表姐闻声从寺裡跑出来,将她死死抱住,她就抬起两脚去踩那包袱裡露出来白狐裘,直到把狐裘上踩满了泥浆,又抬脚去踢他! 她满脑子都是母亲静静而苍白地躺在床前地上的情景,而他那個时候在哪裡?他直到母亲死了一個对时他才回府来!扶桑告诉她,母亲死前的夜裡他去過她的房裡,跟苦苦等着他回来的她独处了半晚上,然后他们吵架,他一气之下出了门!之后可怜的母亲就服毒死了。 她在梅林裡号啕大哭,像疯了一样,他身上的锦袍与地上狐裘一样被她踹出满满的泥泞印子。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他呆呆地望着地下,抬起头时,眼裡竟然也有水花闪烁。 表姐将她扶起来,搂住她冷冷地转過身,直到离开了寺院,她一次也沒有回头。 从那之后他再也沒来過金陵,也直到两年后被舅舅送回沈府,她才又见到他。 “雁姐儿,你觉得我带這枚玉珮怎么样?跟你做的荷包衬不衬?” 沈宓喜滋滋地拿着手上的玉在腰间比来比去。 沈雁把脸在软枕上蹭了蹭,闷头道:“好看,父亲穿什么都好看。” 沈宓眉头纠结了,她怎么跟哄小孩似的…… 翌日三更天沈宓就整装出发了,沈雁依稀听到动静,但是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据說她這对父母亲自打成亲之后就沒分开過,眼下沈宓要出城两日,相互间必有许多腻歪话要說,她才不要跑過去当讨厌的超级大蜡烛。 不過等到正房那边又变得沉寂无声时,她却又精神抖擞地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院门跑到前院正房,绕开扶桑她们值夜的外间,到了华氏卧房窗外,熟练地推开窗门,手脚利索地爬进了窗去。 华氏带着困音看過来:“谁呢?” 沈雁踏着月光小碎步冲上床,嘿嘿钻进华氏被窝,說道:“是美雁雁。” 华氏骂了句“脸皮真厚”,又伸手往她屁股上拍了下,哼哼弯唇翻了個身,接着睡去。 沈雁小的时候常趁着父亲睡书房的时候這么翻母亲的窗,华氏早就见怪不怪了。以至于有时候沈宓在书房孤枕难眠时偷偷跑回来,常常会被床上多出来的一個人吓一大跳。后来华氏严厉地禁止她這么做了,但今夜沈宓出了城,這是可以被容许的。 沈雁与母亲一夜好眠。 沈宓不在府的這两日,二房裡显得有些无聊,曜日堂這裡因着沈观裕要去柳府,却就开始打点起来。 沈观裕在琢磨了半晚上之后,觉得既然得与柳府保持长久以往的关系,那么身为沈府的邻居、柳家的姻亲的荣国公府,沈家就不能再這么与之僵持下去了。于是翌日起来,也嘱咐着沈夫人找個時間捎几色礼往顾家串串门。 沈夫人在這种事情上倒是想得开,沈观裕与柳家這番走动要是拉开了两府通交的序幕,华府的事情倒成了铺路石,這于沈府来說反倒是大有好处。這日下晌沈夫人就让房裡人拣了几样要紧物事,往荣国公府拜访荣国公夫人来了。 世子夫人戚氏听到了這消息,眉梢唇角俱是得意,她当沈家门墙真有那么硬呢!這才過几日,就不战自败拎着礼物登门示好来了? 顾颂被打的事他们沒往外传,可是坊内也已经知道了,堂堂荣国公府的小世子被沈家的小姐打了,這是丢脸的事,反倒是沈雁因为年纪小又是女子,打了人反倒有人帮着說话,這几日她见着顾颂仍然青着的眼窝也觉窝囊的很。 沈夫人最后那席话却更让她窝火,如果說顾颂被沈雁打還只是小孩子间的矛盾,沈夫人那般给她脸色瞧,岂不是摆明了不把顾家放在眼裡? 原本還想着要再找個什么由子泄泄這气,可荣国公夫人左思右想,反倒又劝着她把這口气咽了。 沈家也不是好缠的,顾家是得宠的新贵,沈家却在京师有着百年根基,连皇上出去狩猎都不忘得给他们几分脸面,叫了沈宓個当文官的伴驾,這种孩子间的事能小事化了的就化了了吧。 所以也就不吱声了。沒想沈夫人如今倒有了這番动作。 伸手不打笑脸人,当沈夫人在顾夫人的陪同下来到了长房时,街裡街坊的,又当着婆婆,戚氏倒也不好再计较下去了。连忙让人端茶倒水,又唤人端冰盘,十分客气。沈夫人送了几幅扇面儿给顾颂,她也都沒推辞收下了。 只是等她一走,戚氏便与顾颂道:“从今往后,可再不许与沈家的人一处玩。” 顾颂拨弄着那几幅扇面,深深蹙起一双料峭的眉,沉思道:“這整個麒麟坊裡的孩子,也就沈家的人稍稍齐整些。旁的人,如何配与我說话?” 戚氏一口气噎在喉咙裡,半日吐不出来。 顾颂拿着那几幅出自江南名士祝子秋手笔的扇面,倒是暴晒過几個日头之后,命人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