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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腊八节起纷争

作者:无名指的束缚
杨氏拿了一百钱出来,好生拾掇了几個菜,一来是给两個儿子接风洗尘,二来也是因为次日就是腊八,算是要入年了。

  晚上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顿好的,女人這边早已经都吃好,兄弟四個還在炕上陪着老祝头喝酒,杨氏嘱咐說老祝头腿伤沒好,万万不要喝高了,就也不去搅扰他们的兴致,自领着媳妇和闺女去挑豆子准备煮腊八粥。

  按照齐家村這边的习惯,腊八粥的选料要合着“八”這個数,早年间是凑八种豆米一起熬煮,近些年日子過得稍微好了些,大家就开始在這上头添花头,变成了八种主料加八种辅料。

  杨氏挑的主料是红豆、绿豆、三清豆、芸豆,大米,小米,蜀黍和江米,除了三清豆是江南那边的特产,拿粮食跟别家换来的以外,大部分都是本地的东西,基本都是自家地裡打的。佐料都是她這小半年各处筹措和置换的,就留着等到腊八的时候拿出来祭祖和给家人解馋,分别是桃脯、杏脯、核桃仁、瓜子仁、花生、栗子、葡萄干和糖渍玫瑰。

  娘几個坐在西屋的炕上拾掇豆米和佐料,孩子们在地上玩儿,但眼睛全都瞄着炕上,恨不得那笸箩裡的东西能立刻变成香喷喷甜滋滋的腊八粥。

  次日方氏起了個大早,天還不亮就去主院帮杨氏熬粥,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端着热气腾腾的一大盆腊八粥回来,手裡還拎着装了八种辅料的小篮子。进屋先盛出几碗,分别放在两個灶头,米缸上,东西屋的炕琴上,還有外面的仓房内,祈祷来年能丰收,谷米满仓。

  几处需要供的地方都放好,方氏就找出個提罐裡外洗得干净,装了大半罐腊八粥又多多地搁了佐料,搁在大锅裡用水温着,准备等会儿让老大拿去学裡送给先生,剩下的搁在屋外等它冻实,腊八粥接下来要日日都要盛些来吃,這样一直吃到過了年去,盆底儿還要少剩些粥,以示年年有余才好。

  屋裡都收拾妥了才招呼孩子们起身儿去主院,杨氏已经布好條案,让儿子過来摆供品和腊八粥。博荣领着几個孩子去给院裡的樱桃树和沙果树抹腊八粥,杨氏瞧见就在屋裡夸道:“還是博荣有個做大哥的样子,也知道带着下头的弟妹玩儿。”

  李氏闻言不乐意道:“娘說话好沒道理,我家博凯怎么就沒有做哥哥的样子了?难道非得领着一群孩子疯玩才是样子?我家博凯读书习字都极好,给弟弟们做了好样子,這才是正经做大哥的样子。”

  杨氏刚才不過随口說說,被媳妇抢白后不大乐意地說:“我就說一句,你能說出這么多句来,当着祖宗牌位都不知道管好你的嘴。”

  原本還算和睦的气氛登时就有些尴尬,方氏忙招呼道:“博荣爹,你进屋去搀着爹出来,他腿伤還沒好利索,可万万不能再磕碰了。”

  众人這才都各自收敛了心事,先是老祝头领着儿子们磕头,然后杨氏领着媳妇们和梅子上前磕头,女人们拜祖宗的时候都喜歡嘴裡咕哝几句,无非是求祖先保佑,家宅平安,增子添孙之类的。

  荷花站在一旁等着磕头,却听见把边儿的刘氏嘴裡咕咕哝哝地說什么栓子命硬克家人,求祖宗显灵定要压住他之类的话。

  “哇……娘,三婶說小弟坏话……”荷花哇地一声扑到方氏怀裡,把脸埋在她胸前,狠狠地往舌尖一咬,顿时疼得迸出眼泪,“三婶說求祖先显灵压住小弟,娘,小弟是不是要出事的?”

  她话還沒說完就已经感觉到,方氏滚烫的泪珠已经砸在她的脸上,偷眼去看祝永鑫,也是铁青着脸色。

  刘氏急忙分辨道:“我可什么都沒說,荷花你恁小個娃咋胡咧咧?”

  荷花不去理她,只在方氏怀裡大哭,說是不是小弟要不好。

  方氏忍不住抱着女儿也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茉莉和博宁也开始抹眼泪,最后干脆都凑上去跟方氏抱在一起痛哭,博荣抱着栓子站在一旁,紧咬着下唇,棱角分明的脸上也满布阴云。

  祝永鑫见妻儿都這样,扭头去看杨氏问:“娘,栓子的事儿上回不是都說好的,老三媳妇咋還這样說话?”

  杨氏自個儿心裡也一直含糊着,所以避开了儿子的目光,看着方氏和孩子抱在一起哭,又有些心疼,叹气道:“老二家的你先起来,這大過节的,当着祖宗牌位,這是做什么样子。”

  刘氏先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嘴裡還咕哝着:“就是,全家拜祖宗呢,這是做甚!”

  祝永鑫抬脚把身前的木凳踹飞出去,正好扫着刘氏的小腿過去,然后砰地一声撞在墙上。

  刘氏“哎呦”一声,膝盖发软差点儿又跪在地上,被祝老老三伸手拉到身后。

  “二哥,你這是什么意思?”祝老三被祝永鑫的举动弄得有些光火,挺身护在媳妇身前道,“有什么事咱们兄弟比划,跟個女人家的你耍的是什么脾气?你家栓子下生之后,大哥家博源磕破了头,荷花又大病一场,村裡几百年沒遭過灾的都地龙翻身,若是在早年间,這样的娃儿早就被村裡绑去祭天了,如今不過是要给他压压命,若是真要压你拦得住?”

  祝永鑫听他這一套话說下来,额角的青筋直跳,拧眉瞪眼的模样煞是吓人。方氏怕他们闹得不可收拾,赶紧起身儿拉住他哭着劝道:“孩他爹,你是做兄长的,有话好好說,别跟三弟呛呛了。”

  祝永鑫伸手揽住方氏,然后看向杨氏,又朝老祝头呆的裡屋门口瞅瞅,忽然双膝落地跪在祖宗牌位前面,用裡外屋都能听到的声音道:“列祖列宗在上,爹,娘,今日当着祖宗牌位的面儿,儿子心裡想什么就說什么了,哥几個儿如今就我家人口多,当初荷花和博宁刚下生的时候,我就私底下跟爹娘說過分家的事儿,被爹两耳刮子打了出去,說爹娘在不分家,是老家的规矩。可如今家裡這般情形,若是還硬压着不让分家,怕是要闹得妯娌不和,兄弟反目,且不說传出去好听不好听,爹娘也受不得這样的气。所以就当儿子不孝,今個儿当着全家的面求二老,趁着春耕之前,分了家個人单過,我自個儿有手有脚,能养活得起妻儿,不管分得多少,以后吃好吃孬,自家关起门来過日子,无论命薄命硬,自家消受也不再碍着旁人。”

  方氏這会儿已经是泣不成声,也跟着祝永鑫跪在祖宗牌位面前,博荣抱着栓子,领着几個弟妹也都上前一溜儿地跪好,等着老祝头和杨氏发话。

  屋裡传来老祝头的骂声,杨氏却长時間地沉默着,平时少言寡语的祝老大讷讷地說:“老二,你說這大過节的,說啥不好的說分家……”

  李氏也装贤惠道:“就是啊二弟,家裡子嗣多儿女齐全是福气,谁也沒嫌弃你,你這是何苦来的。”

  荷花听了李氏的话在心裡暗暗撇嘴,她的确沒嫌弃過自家,可那是因为她家赚得最少却花得最多,家裡就大伯能干活,她总說自個儿身体不好,只收拾家裡的那丁点儿地方从不下地干活,尤其是老大博凯,除了在举人老爷那边念书,還另外請了個先生给讲文章,每月几次就要花进去不少钱,若是分家她最是不划算的,所以倒会来說好话装好人。

  祝老四這会儿已经把老祝头重新扶出来坐好,他比荷花要直率得多,不止在心裡鄙视,而是直接朝李氏翻了個白眼,扭头道:“爹,娘,我寻思着二哥說得也有道理,既然如今事情已经都闹开了摊在明面儿上,咱都是一家人,谁不知道谁心裡打得什么主意。俗话說亲戚远来香,都挤在一個桌上难免磕碰,倒不如年后分开了利索,大哥、二哥、三哥家都分出去,我守着爹娘和妹妹,以后都各家消停地過日子,逢年過节地聚一聚,說不定反倒越来越亲厚和睦。”

  老祝头见老四也這么說,又看看跪了一地的老二家,再看看站在一旁心思莫辨的另外两個儿子,重重地叹了口气,问身旁的杨氏:“你怎么說?”

  杨氏也叹了口气道:“其实分家的事儿,我老早就想過了,原本寻思着等老四定下媳妇過了财礼再分,不過這会儿既然话都說开了,早分晚分也是一样,等過年商量好了,再找裡正過来做個见证,咱家不比那些個殷实的人家,你爹是当年老家活不下去出来闯荡的,我娘家也早就落魄,如今這点儿产业,都是你爹跟我土裡刨食一点点攒下的,分到多少的就算是我們做爹妈的沒本事,以后就看你们自個儿了。”

  祝永鑫和方氏开始听了杨氏同意分家,对视的眼中已经带了欣喜,但听到后面又觉得心裡有些不得劲儿,方氏悄悄捅了祝永鑫一下,见他闷头不說话,只好自己开口道:“娘,分家不分家的,我們都一样是您的儿子媳妇,還是跟以前一样孝敬爹娘。”

  杨氏抬头看见老三两口子的脸上也露出了喜色,只有李氏脸上闪過一丝失望的神色,摇摇头道:“罢了罢了,谁家過日子到最后都免不得這样。”

  老祝头把手裡的拐杖在地上狠敲了两下,厉声道:“先都给我安分地過這個年,二月二之前谁也不许提分家两個字。”

  全家人忙都应了,荷花一家也都起了身儿,吃腊八粥的时候,杨氏好几次都张张嘴,但是半個字都沒說出来,最后還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荷花知道她心裡肯定不好受,等吃過早饭撤了桌子,就上前搂着杨氏的胳膊,想转移她的注意力道:“奶,咱家啥时候杀年猪?”

  杨氏听了這话一拍大腿道:“荷花不說都给忘了,請了人今個儿下晌来杀年猪。荷花娘你去拾掇两棵酸菜,博凯娘,你拿钱去买几斤好酒,再买点豆腐和豆皮儿,老三跟你媳妇去把猪圈裡的粪都清了,今個儿就不喂了。”

  全家闻言都各自忙碌起来,博荣把弟弟妹妹都领回家,然后拎着八宝粥往先生家裡去,今個儿是年前最后一天讲课,明個儿就开始放年假。

  自从出了主院的门,茉莉的心情就好的出奇,走路都蹦蹦跳跳的,到家后更是开始哼着不知道哪裡学来的小曲儿,屋裡屋外添柴、扫地忙得不亦乐乎。

  荷花看了也好笑,但扭头看看拿着冰尜准备出去玩儿的博宁,心裡也很是怀疑以茉莉的岁数会不会懂這分家到底怎么回事,不禁问:“姐,你美啥咧?”

  茉莉丢开手裡的扫帚,跑到炕边儿上抱起荷花,硬是在地上转了两個圈儿,才又把荷花搁在看上,笑得眉眼弯弯地說:“荷花刚才沒听见嗎?爷奶答应分家了,以后娘就再也不用受大娘和三婶儿的气,爹也不用每次干活都拼命地出力气,生怕别人說咱家吃饭的嘴多似的……”

  茉莉开始還笑得花儿一样,但是越說到后面越觉得鼻子发酸,情不自禁地就红了眼圈儿,双手紧紧地搂住荷花,略有些哽咽地說:“過了年就都好了,就什么都好了。”

  俗话說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這样一大家子人,茉莉从小耳濡目染的,什么都不懂那是不可能的,她的性子泼辣可方氏隐忍,自然会时时地拘着她,平时也不是沒听過方氏夜裡跟祝永鑫的抱怨,這会儿想到年后就真的要分家,竟是也喜极而泣。

  荷花见她這样也有些控制不住感情,伸手紧紧地抱着茉莉,把脸埋在她的肩窝处道:“姐,以后会越来越好的,咱家的日子肯定会越過越好的。”

  方氏回屋就看到两個闺女抱在一起抹眼泪,很是吓了一跳,赶紧過来问是怎么回事,听說了缘故后也沉默了许久,心裡竟是不知道该为孩子懂事而欣慰,還是为了這么小的孩子就跟着自己受尽委屈而伤心。

  荷花哪裡会不懂得方氏的心思,偎到她的怀裡撒娇道:“娘,明年咱家在院裡种两行苏子叶,我想吃苏耗子。”

  “好,种,咱家想吃啥就种啥。”方氏搂着女儿小小软软的身子,想到這么多年,自己总算是要熬出头了,不禁也是一阵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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