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天也一日一日地變冷,院內的那株紅梅開了,絳瓣如荼似火,染彤描霞地一般,襯得檐下一階殘雪皆紅燦綽綽,空中嫣萼數點,風裏暗香襲人。
夕陽半斜天邊,灩灩晚霞好似水晶碟子裏五彩流離的顏料,散開在綢緞上若淡若濃,顏色朦而不均,便是勾幻起一場綺麗至極的黃昏。
顏紅挽臉色蒼白,喉嚨裏發出一點破碎的呻-吟,蜷起身子不住抽動着,眼角的淚從密密的睫毛底部滲了出來,點滴微音,湮枕溼花。
她的手揪着被褥,揪扯得那麼緊,似乎無法自拔到了極處,即要陷入那絕望黑暗的深淵裏……溫熱的掌心敷上額頭,又替她拭掉鬢側的汗漬,將絞緊的細長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來,握住,她的指尖如刺,狠狠地扎入那皮肉裏。
顏紅挽終於醒來,美麗的眸子在睜開剎那,猶帶一絲痛苦,池曲揚坐在牀邊,整張面容在逆光處看不清。
他本握着她的手,卻在那瞬抽了回來,顏紅挽方知自己做了一場噩夢,支起身,積蘊眼眶的淚珠嘩嘩地落下幾滴,她暗自一驚,只舉手毫不在意地從面上抹了去,聲音軟軟噥噥,尚帶倦意,猶如花間乳燕的嬌啼:“我竟忘記夢到什麼了,真討厭呢。”
她自顧自言,池曲揚卻是眼神古怪,投來的目光莫測難明,彷彿能剖開人的五臟六腑。
顏紅挽被他瞅得不自在,蹙眉略偏了臉,牽起一縷髮梢半障面,更襯側廓似剪,柔美姣好,恍若明月流華。
池曲揚斂回視線,突然問:“你餓不餓?”
他們相處咫尺,平日裏卻甚少說話,每每都是池曲揚將飯菜擺好,顏紅挽自覺過來喫,彼此互不言語,形如陌生人,牀鋪相臨,他亦不曾有過逾越之舉。
此際聽他主動問及,顏紅挽遲疑下,頷首。
池曲揚拎來一個膳盒,內置三層,他一樣樣地取出來,有蛋餅、金絲花捲、白果蜂蜜糕,一碟鴛鴦鴨脯,兩碟醬菜,還有一盤蒸元魚,最後是一蠱銀耳羹。
顏紅挽表情怔仲,不知他從哪裏尋來的這些。
池曲揚目光落向她瘦得尖尖的下頷,越發顯得臉小,細緻若一枚嬌美荷瓣,淡淡道:“趁熱喫,省得放涼了。”
她喫不慣油膩之物,烤來的山雞野兔總動彈不了幾筷,平素只喝些稀粥配乾糧,人卻愈漸削瘦。
顏紅挽疑惑:“你從哪裏弄來的?”
池曲揚答得言簡意賅:“偷的。”
顏紅挽有一剎失神。
池曲揚見她遲遲不動,冷笑一聲:“怎麼,怕我下藥?”
他說話變得尖酸刻薄,顏紅挽沒有迴應,舉起竹筷夾了一塊糕點,細嚼慢嚥。
池曲揚神經這才略微鬆弛,坐到旁邊,靜靜注視她用膳的樣子,時間過得那麼慢,他的目光也彷彿凝固住了,許久,問了句:“好喫嗎?”
顏紅挽動作頓下,然後點點頭。
池曲揚並未再說,擡首望向窗戶,天色入幕,月亮皎銀的光滲透進來,映得窗紙微微發白。
“爲什麼……”他垂下眼簾,喃喃自語道,“爲什麼是他……”
顏紅挽不解地睨過眼,燈燭之下,他的臉龐晦色不明,像是黯然神傷。
池曲揚復又睜眸,牢牢鎖視着她,那目光,讓顏紅挽只覺是被火焰灼晴,瞳孔都一陣發熱。
他抓住她的手腕,一聲一字地道:“他究竟有什麼好?有什麼好……他的身邊有了那麼多的女人,他爲了達到目的,寧肯跟別的女人成親……他、他如何值得你這樣?”
顏紅挽身子似乎一僵,繼而冷冷開口:“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池曲揚盯着她,目若死水。
顏紅挽感覺腕骨快被他攥碎了,掙了兩掙:“你弄疼我了。”
池曲揚斜裏一拉,顏紅挽的身體不由得前傾,一擡首,呼吸相觸,與他近在遲尺。
“如果他死了,你會怎麼辦?”他有些激動地問,“你會不會傷心?”
顏紅挽肌底間隱約漫出蒼白的顏色,被燭光一晃彷彿透明,倏地,她淺淺一笑,好似嫋嫋白煙,略帶譏誚:“池曲揚,你不要自以爲是了。”撥弄開他的手,若無其事地繼續夾着菜餚。
池曲揚怔在當場,抿了抿脣,終究欲言又止,半晌,從懷裏小心翼翼地取出兩個粉紅絹布,慢慢打開,是一把犀角梳與一柄菱花小鏡。
在顏紅挽訝愕的注目下,他啓脣吐字:“你……梳頭……用……”冷毅的線條在那刻意外地柔和下來,竟帶着幾分生澀窘然。
房間簡陋,連梳妝鏡臺也沒有,她的頭又長又密,生得那般好看,可惜無從梳理,遂將長髮綁成了烏黑柔順的髮辮。
顏紅挽手舉菱花小鏡,裏面映照着一張絕世傾城的容華,臉色雪白,微顯消減,乍一瞧,倒有些陌生了。
她不着痕跡地將鏡子偏斜,正映出池曲揚垂下的袖袍,深藍的衣料洗得淡了顏色,幾近鉛灰的天空,褶褶巴巴,袖口有幾處破損……她又轉過來,自顧莞爾。
池曲揚瞧着她對鏡端詳,兩眉輕舒非蹙,分明歡喜,暗中倒像鬆口氣,那時候卻連怨也忘卻了,只瞅見她笑逐顏開,胸口某個部位便不知不覺地柔軟起來。
☆、驚覺
翌日清晨,池曲揚看到院內梅花開得正盛,殷紅燦豔,朵朵沁香,忍不住折了一枝。
他步入屋內,見顏紅挽倚坐窗下,執梳在手,斜歪着身,黑檀般長長的頭髮被攬於肩膀一側,正朝擱置窗沿上的菱花小鏡對照梳妝,腰弱姿楚,若依榭幽曇,顧影自憐,一頭青絲如流雲般逶迤垂地,散盡慵柔閒倦之美,窗光微薄,映得她是詩卷中一剪疏淡的筆影,淺淺寫意,猶帶着水墨畫韻……
顏紅挽似有所感知,回首一顧,池曲揚手執一枝梅花,靜靜望着她,癡在了原地。
她動作微頓,很快又轉過頭,慢條斯理地梳着頭,爾後挽個簡單的斜髻,別上簪子坐起身。
池曲揚這才斂目,趨前幾步,將那枝新折的梅花遞到她旁邊。
顏紅挽舉起飽滿綻放的寒梅,若端詳若淺嗅,橫遮顏前,正是花紅鬢濃,美不勝收。
池曲揚突然從花枝上掬了一朵,戴在她的髻側。
顏紅挽噗嗤一笑。
池曲揚問:“笑什麼?”
顏紅挽淡淡揚脣:“其實我不喜歡梅花呢。”
池曲揚沒有說話。
顏紅挽沉吟片刻,問:“有沒有針線?”
池曲揚迷惑地擡頭,她卻恰好錯開視線,牽起他的一角袍袖,撫摸過上面破損的地方,喃喃地講:“袖子都破了,我幫你修補下吧。”
池曲揚懵了一樣地看着她,幾乎以爲聽錯。
顏紅挽一掀眼簾,波光流瀲,顧盼眄來,聲音卻凝淡無瀾:“沒有嗎?”
池曲揚方省回神,張嘴支吾幾聲,竟像不會說話一般,顏紅挽正欲再問,他倏然一轉身,跑出了房間。
約莫半個時辰後,他纔回來,明明是個輕功極好的人,此刻卻有些喘息不均,俊容染紅,顯然一路上心情甚是焦急。
他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針線篋,放到桌上,顏紅挽瞧了一眼,不遑問,他已經開腔:“不是偷的。”似乎微赧,他刻意撇開臉,挺着腰板站得筆直。
顏紅挽略背過身形:“那你解下外袍吧。”
池曲揚依言脫下袍子,露出裏面的一件青色中衣,發散肩頭,姿秀若竹,更顯得他單薄俊瘦。
顏紅挽從篋裏選了淺藍的線貼在袖口上比了比,便就着窗外的亮光,細細繡了幾支線,池曲揚坐在旁邊,竟如生了根般,紋絲不動,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瞧,好像頭一回看到人做針線活似的。
過去一會兒,顏紅挽想起什麼,頭也不擡地道:“旁的衣服斗篷,你也整理好,我給你縫縫。”
池曲揚聞言唔了聲,起身又收拾出來一件斗篷以及一件中衣,疊好擱在她牀邊。
顏紅挽尋閒瞥來一眼:“只這兩件?”
“嗯。”其實還有幾件,破損得不成樣子,他委實拿不出手。
顏紅挽重新低下頭,彼此無話。
池曲揚不好打擾她,便到外面劈了些柴火,將晾曬的被子收了,又拾來幾塊木柴往竈門內添火,一擡首,見顏紅挽正巧停下針線,用手揉着眼睛。
他暗自憂急,薄薄的脣抿得生了紅,終歸還是抑制住,讓聲音保持平穩:“反正我……不着急,屋內光暗,仔細眼睛疼。”
顏紅挽倒是不以爲意,語氣淡得像浮水落花:“反正閒來無事,打發時間也好。”
池曲揚心頭無端端一揪,按捺不住地問:“你一直都喜歡做這些?”
顏紅挽頗爲意外,許久,吐出一句:“不……我鮮少做女紅。”
池曲揚見她垂着眼簾,低掩的睫毛憑空軟軟發顫,彷彿蝴蝶嬌貴的羽翼,隨時隨刻會在風裏破散飄逝,令人心底驀生出一股憐惜的衝動。
沉默在室內徘徊一陣,他開口:“我知道……這些年,他待你並不好……”
顏紅挽低頭做着織補,置若罔聞。
池曲揚也不再說了。
寒風過院,吹得花亂枝搖,簌落如雨,似思緒紛紛無數,零星幾點飄上西窗,紅花成妝。
那時,池曲揚看着她坐在桌前,做針線的動作細緻緩慢,瞧得出來並不熟稔,可是那樣子很好看,就像她梳頭的時候那麼好看,其實她無論做什麼,在他眼中都是最美的,此時此刻,一切都變得那麼安靜,她縫補着他穿的衣裳,她頭上還戴着他爲她別的花,她坐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好像,好像她就是他的妻,她永遠都是屬於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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