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蟬/少年像被叫到名字的小狗一樣高興地應了一聲
裴言握住拳頭,屈辱地發現自己的鼻頭居然因爲這簡短的一句話開始發酸。他用被子嚴嚴實實地蓋住薄辭雪赤裸的下身,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只是背影裏不知爲何有種落荒而逃的意味。
繡有黑蟒的長袍翻滾着消失在門檻後,室內便又恢復了先前的死寂。薄辭雪睏倦地抱着沉重的被衾,側頭望向窗外。室內的窗戶皆用雲母封着,只能看見茫茫的白。它們在薄辭雪的視線中越擴越大,變得遮天蔽日,帶着滾滾煙塵碾壓而來。
濃塵裏,他忽然聽見清脆的蟬鳴。
“……爲什麼這麼冷的天還會有蟬?”
一個清亮的少年音回答了他:“殿下覺得冷嗎?現在都已經入夏啦。”
薄辭雪愣了愣,果然覺得熱起來。他望着眼前這個眼睛亮晶晶、樂呵呵的少年,莫名覺得有些眼生:“……阿言?”
少年約莫十二三歲,像被叫到名字的小狗一樣高興地應了一聲,又不好意思地揉揉臉:“殿下怎麼這麼看我,我臉上有東西嗎?”
薄辭雪猶有些出神,微微搖了搖頭。少年看他目光望着遠處,以爲他在看那棵很大的榆樹,便興高采烈道:“殿下喜歡那些蟬嗎?我給殿下抓去。”
不及薄辭雪阻止,對方就像個想在心上人面前表現一番的毛頭小子一樣急火火地上了樹。那樹足有七八丈高,少年抱着樹幹,一閃身就沒進了濃綠的枝葉之間——“喂!”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薄辭雪面色有些發白,但又不敢厲聲喊他,怕對方一着急摔下樹。他仰着頭,頂着燦爛到生出日暈的陽光,努力想看清少年的身影:“快下來,小心摔着!”
“來了來了。”少年一躬身,從虯結的樹枝上輕盈地跳下來。他揚了揚手,高高興興地給薄辭雪展示自己的戰利品,眉飛色舞道:“殿下快看!”
他掌心赫然躺着一隻一指長的蟬,正發出清越的鳴叫。與尋常的蟬不同,此蟬通體翠綠,狹長的蟬翼包在身體兩側,竟出奇的漂亮。
“這是什麼蟬啊?”少年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這隻小蟲,道:“我好像沒抓過這種綠色的。之前那些都灰撲撲的,一點也不好看。”
“這叫季聲蟬,宮裏是很少見。”薄辭雪回答:“別的蟬只能叫十幾日,但這蟬卻能叫整整一季,因此得名。不過也有傳言說這蟬其實是一個名叫季生的人變的,他一生都在懸絲上行走,最終力竭而亡,死後化爲碧蟬,晝夜哀鳴不絕。”
少年聽得睜大了眼:“這季生可真夠奇怪的……爲什麼不能在地面上好好走路呢?”
“可能他也有不得已的地方。”薄辭雪輕聲道。他拉拉少年的袖口,說:“快把它放了吧,我們不會養,留着怕是活不長。下次別往這麼高的地方爬了,很危險。”
少年聽話地哦了一聲,張開手,讓它自由地飛了出去。但恍恍惚惚之間,蟬聲卻是越來越近了。
薄辭雪慢慢坐起身,發現東天皓白,天已經大亮了。一個略顯尖細的聲音從帷幔外傳來,聲音很是惶恐:“奴才萬死,奴才萬死,奴才不是故意吵醒陛下的。”
一個小宮監跪在帳外,顫巍巍地抱着個罐子跪在地上。薄辭雪看他眼生,便知道身邊原先侍候的宮人已經全被裴言換成自己的人了。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薄辭雪疲憊得很,無心也無力計較。見對方兩腿直打哆嗦,他便道:“無妨,什麼事?”
宮監看他沒生氣,怯怯道:“陛下,裴將軍叫奴才把這個獻上來,問陛下要不要收。”
“嗯,拿過來吧。”
宮監抱着個陶罐,小心翼翼地呈上來。薄辭雪從簾下接過去,低頭一看,裏面竟養着只翠綠的蟬,與夢中那隻別無二致。
這個季節,從哪弄來的……又能活多久呢。
星迴之際,處處凋敝,若是將這樣畏寒的小動物放出去,恐怕一個時辰就要凍僵了。薄辭雪點點頭,道:“回去吧,跟他說我收下了。”
宮監鬆了口氣,連忙告退。蟬抖了抖翅膀,棲落在薄辭雪蒼白失血的手上,不斷用細長的口器戳着那些藍色的血管,似乎以爲那裏面流淌的是甘美的樹汁。於是薄辭雪砸碎了陶罐的蓋子,在手背上輕輕劃了一道,讓破損的血管裏再度流出暗紅的血。
用血飼餵一個國家就像飼餵一隻寒蟬,只是前者遠比後者渴血。薄辭雪低着頭,露出一個有些失常的微笑,緊緊抱住了懷裏的陶罐。
薄辭雪割傷自己的消息很快傳到了裴言的耳朵裏,令他在朝會上失手捏碎了一隻瓷盞。正在爭執的羣臣齊刷刷地靜了下來,愕然地望向裴言,不知這是何意。裴言不動聲色地放下破碎的瓷片,擺了擺手,示意他們繼續。
最近政局變動很大,諸事懸而未決,朝政暫由手握兵權的裴黨把持。其中一部分人主張只保留薄名義上的地位,將權力集中於內閣,另一部分人則主張讓裴言儘快登基,改朝換代。最後二者達成一致,決定請求太卜在年終大典上測算國運,用卜筮來決定王朝的走向。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國人篤信神鬼,而太卜作爲卜官之長,是神權至高的化身。現任太卜巫奚已上任二百年之久,經歷了甘藍王朝、短命的東蒲王朝與金曇花王朝之後,似乎又將目睹一個新時代的誕生。
他常年戴着巨大的斗篷,容顏蒼白俊秀,看上去像一個沉默寡言的少年。據說他的眼瞳是非常罕見的紫色,有着窺破未來的能力,至於真假不得而知。大多數時間他都在雲京城北山的觀星塔上研究星象,見過他的人少之又少,傳言也無從驗證。
裴言不喜歡和巫奚打交道,皺着眉結束了朝會。他大步來到薄辭雪所住的弭蟬居,發現薄辭雪還在睡覺,便躡手躡腳地在他牀邊單膝跪了下來。
薄辭雪的弭蟬居位處十二宮之外,臨近北山下的曇花園,位置頗爲偏僻,陳設也很簡樸,簡樸得不像是君王的住所。其實他原先並不住在這裏,而是住在皇帝們通常居住的昱輝殿。但他十四五歲的時候不知爲什麼忽然開始噩夢纏身,太卜建議他搬去弭蟬居,那裏瀰漫的曇香有着助眠的功效。薄辭雪聽從了他的建議,在這裏住了十年之久,所以聞起來也帶了一點很淡的曇花香氣。
一別七年,不知道他現在還經常做噩夢麼。
裴言注視着薄辭雪安靜的睡顏,無聲地嘆了口氣。他睡着的樣子很乖,乖到讓人心碎,完全看不出清醒時的涼薄與善變。裴言被他騙得家破人亡舉目無親,現在居然還巴巴地趕上來,想要再上一回當。
他自嘲地笑笑,將薄辭雪的手從被子底下小心地拉出來。對方的手是彈箏的手,骨節分明,纖細修長,像嶙峋的花枝。一道淺淺的傷口從手筋上橫穿過去,此時已經不流血了。
發覺傷口不深後,裴言微鬆了口氣,又將薄辭雪的手放回了原處。但薄辭雪好像被他的動作弄醒了,不舒服地動了動,還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阿言我好睏,別鬧我了……”
裴言霎時僵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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