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聲音

作者:熾鳳
晨光熹微,鍍在窗紙上,將屋內的一切都罩在朦朧之中。

  即便這朦朧之中什麼都瞧不真切,然而,天亮了。

  晨曦衝破黑暗,冰寒靜寂的長夜終將結束。

  彼此之間彷彿時間凝固了似的阿阮此時才自葉晞懷裏離開,然而她的雙手仍死死抓着他的衣袖,生怕她一鬆手他就會離她而去似的。

  她亦不敢低頭去看他空蕩蕩的右邊褲管,怕因此觸怒了他而被他狠狠推開。

  葉晞的身子依舊僵直地緊繃着,他始終未有擡起過的左手將他的褲子緊抓得滿是褶皺。

  他有些不敢直視阿阮的眼,他也不知是因爲他殘缺不全的身子被她瞧見,還是因爲不適應她與他離得這般近。

  總之,阿阮一瞬也未有自他面上移開過的目光令他渾身不自在。

  好一會兒,他纔將挪開的視線別回來,發現阿阮的目光仍落在他面上,他眉心不由擰起,擡手捧住她的臉,將她的臉朝一旁轉過去,“不要再看着我。”

  阿阮本想扭回頭來,但他的話卻是讓她將身子全都背了過去,不再看他。

  葉晞的身子這纔不再緊繃,只見他自書架前爬到西屋正中央,拿過遺在那兒的“右腿”,坐在地上,將褲管高高別至腿根,將加腿裝上,把褲管放下後將足衣穿上,不忘將黑色的右手衣也給“右手”套上。

  待阿阮再轉過身來時,他已“完整”得與尋常無異,更與尋常人無異。

  她這也纔敢看向他的雙腿。

  葉晞以爲,她總會問自己些什麼的,就譬如說他這雙腿,誰知阿阮卻只是擡起手小心翼翼地朝他比劃:“還疼嗎?”

  葉晞又是狠狠一怔,仿若有人用力掐了一把他的心臟一般,疼、驚,還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他知道阿阮指的是他的雙腿。

  只見他有些訥訥地搖了搖頭,“姬孃的醫術很好。”

  答非所問,很是孩子氣的回答。

  說罷他見阿阮怔怔地看着他,他才覺他的小啞巴怕是聽不明白,這才又道:“十三年了,不疼了。”

  早就沒有感覺了,不過是時至今日,他仍清楚地記得當時那生生將他雙腿砍下的感覺。

  那時候他以爲自己會死。

  只是父親不會讓他那般輕易就死去。

  他說得雲淡風輕,彷彿這是一件與他毫不相干且輕如羽毛般的小事似的,然而卻是在阿阮心底掀起了驚濤駭浪。

  十三年……!

  世子而今尚不及弱冠,不過二九年紀,十三年前,世子不過纔是個五歲的孩子而已啊!

  他們……他們怎能對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下得了狠手!?

  他們可是將世子生來這世上的人啊!

  阿阮心中駭浪難以平復,葉晞這會兒卻是朝她伸出手來,眼神乾淨澄澈,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此事我不說,葉誠便不會知道。”他語氣認真,“小啞巴你也要機靈着些。”

  若是讓葉誠知曉小啞巴瞧見了他的假腿,葉誠是不會再放過她的。

  阿阮自腰間摸出一塊飴糖,放到他手心,紅着眼圈咬着下脣重重點頭。

  葉晞剝了糖紙,卻沒有將飴糖放進自己嘴裏,而是遞到阿阮嘴邊。

  阿阮用力搖頭。

  他並未將手拿開。

  阿阮只能張嘴,將他拈在指尖的飴糖咬進嘴裏來。

  可這一回,她如何都嘗不到飴糖的甜味。

  葉晞用指腹輕輕摩挲了一番她發紅的眼圈,確認她沒有哭後這才收回手,看向滿地的物事,道:“小啞巴你選一個你喜歡的。”

  阿阮這纔有心去細看地上的物事。

  只見統共七八隻紙鳶胡亂地堆放在地上,有鷹隼模樣的,燕子模樣的,兵甲模樣的,每一隻紙鳶上的繪花都不一樣,卻又每一隻都做得極爲精細,手藝遠不是外邊那些紙鳶所能比的。

  阿阮知道葉晞善做兵器,卻不知他在做這些小東西上也很是手巧。

  她還以爲世子說給她做紙鳶是騙她的,沒想到世子竟當真給她做了,而且還做了這般多!

  阿阮一眼便瞧中那隻繪成燕子模樣的紙鳶,迫不及待地將它拿到手裏,抿着巧笑把它抱在懷裏,“奴最喜歡這一個!”

  她邊比劃邊自衣襟裏拿出她一直貼身帶着的線軸,“奴可以綁到這個線軸上嗎?”

  葉晞看着她手中的線軸,眼神黯了黯,“待天晴時,就到院子裏放吧。”

  讓他看一看紙鳶飛到天穹上的模樣。

  燕鳥和他的小啞巴也確實很相像,伴着春風而來。

  阿阮眼圈愈發通紅,然而她卻是極力讓自己笑起來,用力點頭。

  她要讓世子如這紙鳶一般,高高飛起,飛出這囚牢般的重重高牆。

  禁苑又恢復了原本的模樣,葉晞白日裏大多時候都窩在東屋睡覺,入夜後就埋頭在西屋或是研製兵械或是趴在地上繪製圖紙,阿阮一如從前未被榮親王逐出禁苑時那般總會待在不礙眼卻又能讓葉晞無論何時擡起頭來都能看到她的地方,看着他,陪着他。

  除了給他端來飯菜以及她自己用飯的時間外,阿阮再未離開過禁苑,他在東屋歇下時,她便候在東屋門外,夜裏他一心專注於偃甲偃術時,她若是捱不住倦意,她便會將她的被子卷在身上,靠着門扉閤眼。

  她不再如此前那般窩到闊屋門邊的角落裏卷着鋪蓋蜷着睡,如今她哪怕是睡着,也不會離開葉晞身旁。

  他無論何時擡起頭來都會看到她,她也要自己每每擡眼也都能看到他。

  這般的平靜安寧,他們擁有不了幾日了。

  驚蟄,已近在眼前了。

  卷着被子靠在門邊的阿阮一瞬不瞬地看着正趴在地上全神貫注於繪製圖紙的葉晞,看他的身影在她不斷黏合又努力睜開的眼皮下漸漸變得模糊,最後她終是再無力睜開眼,帶着沉沉的倦意睡了過去。

  自重新回到禁苑裏來,阿阮較前幾日易入睡些,可她卻睡得極不安穩,總是入夢。

  她總夢到同一個地方。

  那是一個不見日月星辰的巨大洞窟,洞窟北側於洞壁上鑿就一個且高且大的佛龕,不知是何木頭嵌金打造的佛臺上,一尊她從未見過的雙面佛像端端立着,一面如菩薩,手捧佛蓮,眉目慈悲,一面如閻羅,手執槍戟,面目猙獰。

  除此之外,洞窟四周牆壁上皆鑿出成百上千個小洞,洞中皆置一燭臺,一旦燭臺全部點上,整個洞窟便明亮得如同白晝,將佛龕中的雙面佛像面上的神情映照得清晰可見。

  佛龕之前洞窟正中是一坐三尺高一丈寬的圓形高臺,高臺仿若一整塊白玉雕就,整個細如凝脂,檯面上雕刻着一個看起來極爲古老的圖騰,似蛟龍又似螣蛇,與洞頂上雕刻且用墨綠色繪於其上的圖騰一模一樣,交相映襯。

  彷彿透着寒氣的白玉高臺上,夢中的阿阮總瞧見有一個孩子躺在上邊,還有一名面上帶着古老面具身着奇怪衣裳的男人面對着佛龕站在高臺旁,男人手中舉着一把如龍又如蛇般的長刀,彷彿隨時都會落下,就落在躺在高臺上的那個孩子身上。

  她看不清那個孩子的容貌,她只隱隱約約看見他朝她這個方向轉過頭來,好似……在同她說着什麼。

  每每夢到這兒,阿阮都會自夢中驚醒,冷汗淋漓。

  這一回,她又夢到了這同一個地方,一切都與此前她每一次夢到的一樣,佛龕裏的雙面佛依舊,男人手中的刀依舊,就連躺在高臺上的孩子也都依舊。

  然而這一回,她卻沒有在男人將手中奇形怪狀的長刀舉起時自夢中驚醒,而是眼睜睜地看着男人手起刀落,血水飛濺!

  也是這一剎那,在她此前好幾次夢中都模糊不清的高臺上的那個孩子的面容亦忽然變得清晰起來!

  是一個不過四五歲的男孩,穿着月白色的衣服,長髮梳得整整齊齊,他正朝她這個方向轉過頭來,額上冷汗涔涔,面上丁點血色也沒有,他渾身痙攣得彷彿整張臉都要扭曲起來。

  然而卻見他喫力地擡起顫抖的手,將無力伸直的伸直的食指壓在脣上,顯然是在叫她不要出聲。

  他的眼睛幽深如墨,卻又幹淨澄澈得好似兩泓清泉,彷彿能看到人心底。

  而那把形狀奇怪的長刀就落在他雙腿腿.根上,上邊的蛟龍與螣蛇身上沾滿了腥紅的血,鋒利的刀刃已將他的一雙腿自大腿.根處齊齊斬斷!

  鮮紅的血水染紅了整個白玉石臺,填滿了雕刻在石臺上的古老圖騰!

  阿阮將雙手死死捂在自己大張的嘴上,牙齒亦是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才讓自己不叫出聲來。

  阿阮再次自夢中驚醒。

  一如此前每一次驚醒時那般,她驚得渾身一抖眼睛猛睜,冷汗淋漓。

  然而這一回她驚得大口大口地喘息,心口跳動得厲害,面無血色,彷彿被久擱岸邊的即將渴死的魚。

  不僅如此,她更是同夢中那般將手塞到了牙間,生生咬出了血來。

  她清楚地嚐到了血水的鹹腥味。

  可她卻久久回不過神來,兩眼茫然且空洞,好似被人抽去了三魂七魄一般。

  她一直想不起來她是如何又是爲何患上的失語症,阿爹與阿孃也不知道這其中原因,她只是隱約記得大夫曾說過,她許是受了極大的驚嚇所致。

  而解鈴還須繫鈴人,唯有知曉她曾經歷過什麼事情,才能找出對症下藥的辦法。

  她曾以爲是當時太過年幼,所以她忘了,後來她又以爲,是阿孃施在她身上的祝由術讓她忘了。

  如今她終是明白,她的這段記憶,是同她的聲音一齊,被驚恐萬狀的她遺失在了那個可怕的洞窟裏了。

  如今她啊,找回來了……

  阿阮擡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摸到滿手指的眼淚。

  她不禁將雙手死死捂在自己嘴上,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吵到不知何時趴在地上睡着了但手裏仍握着筆的葉晞。

  她終於將遺忘的所有事情都想起來了,她該高興的纔是,可爲何她卻只想哭呢?

  原來,她曾見過世子。

  世子的眼睛,與從前一般無二,絲毫未變,始終乾淨又純澈。

  葉晞睡得也並不安穩,他也入了夢,夢中阿阮總是在哭,哭得他心煩意亂的,哭得他於不悅中醒來,一把抓起被自己墊在臉下的圖紙就要撕毀,又在即將動手之時想起什麼,暴躁地將其扔到一旁。

  他擡起頭朝阿阮瞪去,果見她兩眼通紅得好似兔子一般,眼角猶掛着淚珠,不由生氣,心中愈發暴躁。

  若在從前,他定讓她滾出自己的視線,然而此時他雖氣惱,卻是剋制住了自己的脾性。

  他來到阿阮身旁,蹲下身來,一邊用衣袖搓去她眼角的眼淚一邊不耐煩道:“小啞巴你再哭哭哭的,我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明明是兇狠的語氣,可道出的話卻似孩子一般。

  阿阮忙抓住他的手,連忙搖頭,爾後衝他笑了起來。

  葉晞卻是將眉心擰得更緊,“難看。”

  阿阮趕緊從腰間摸出一塊飴糖,攤開他的手,把飴糖放在他手心。

  “小啞巴,我餓了。”葉晞將飴糖抓在手裏,“你去把早飯端過來。”

  “多拿一份碗筷,你同我一起喫。”

  阿阮緊抿着脣,用力點頭。

  今天,是驚蟄。

  但他們誰人都沒有提,阿阮食不知味的陪他喫完了極其寡淡的一頓早飯,只聽葉晞又道:“小啞巴,我要梳頭。”

  阿阮又是用力點點頭,自懷裏摸出葉晞親手做的那把小梳子。

  她一直貼身收着。

  葉晞跪坐在地,面向着外邊,腰桿挺得筆直。

  阿阮站在他身後,微彎着腰,一手託着他的長髮,一手用梳子輕柔細心地將他毛糙的長髮梳順。

  “小啞巴,外邊天晴了。”今日雖是驚蟄,但此時的天卻是晴好,有風,若是站在窗邊,都能感受得到暖洋洋的風拂到面上。

  是放紙鳶的好日子。

  不待阿阮爲他將頭髮繫好,葉晞便爬起身,拿過被她整整齊齊放在一旁的紙鳶中的那隻燕子紙鳶,徑直走到門邊,跨出門檻,站到院子裏,站在湛碧的天宇下。

  他轉過身來看猶在屋裏的阿阮,一手抓着紙鳶,一手拿着已經同紙鳶系在一起的那隻線軸,微微揚脣,難得溫和道:“來放紙鳶。”

  和煦的陽光灑在他身上,彷彿淡去了他身上的冷漠,也給他青白的皮膚鍍上了些微血色,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暖洋洋的,連眸子裏都盈滿了光亮。

  阿阮用力吸吸鼻子,忍着喉間酸澀,朝他跑去,接過他遞來給她的紙鳶。

  她放過紙鳶,在很小很小的時候,當初她便是追着那被風吹斷了的紙鳶誤入了那個明明沒有窗牖卻又明亮得詭異的洞窟。

  她沒有找到她的紙鳶,可她在洞窟裏遇到的那個小小郎君卻是照着她描述的模樣給她做了一隻一模一樣的。

  燕子模樣的紙鳶。

  後來,他將她藏在一個只能容她蜷着身子躲進去的小洞裏,千叮嚀萬囑咐她無論看到什麼都不要出聲。

  她聽了他的話。

  再後來,她醒來之時便什麼都不記得了。

  阿阮手中抓着紙鳶,拼了命似的往前奔跑,忽爾她手一鬆,她手裏的紙鳶便順着風忽高忽低地飛了起來。

  葉晞的視線追隨着跟着風愈飛愈高的紙鳶,向來無所求的他眸中第一次露出嚮往與憧憬。

  若是他也能飛,多好。

  “阿晞。”正當阿阮手中線軸的線已經全部放出去時,榮親王來到了禁苑。

  他本不忍心擾了他們之間這最後的安寧,可時辰已至,他不得不來。

  葉晞將目光自飛得老高老高的紙鳶上收回,對於榮親王的出現他毫不詫異,相反,他很平靜。

  他看向不遠處的阿阮,對她笑了笑,“小啞巴,我該走了。”

  阿阮怔在原地,定定看着他,拿着線軸的雙手顫抖不已。

  她張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什麼都沒有說得出來。

  葉晞深深看她一眼,好似要將她的模樣刻在心底一般,少頃他才轉身,往禁苑外走去。

  天際忽有濃雲密佈,前一會兒還晴朗的天,這會兒就已是雲層厚重,彷彿裹着春雷與雨水,隨時都會傾盆而至。

  風微烈。

  “世……”阿阮看着他的背影,忽地擡手用力摳住自己脖子,極盡全力般張嘴,“世子!”

  葉晞的腳步猛地頓住。

  他震驚地轉過身來。

  只見阿阮朝他跑來,卻因爲情急而重重摔倒在地。

  她手中線軸放出去的線在這一刻斷了。

  失去牽引的紙鳶被捲進了風裏。

  “世子,是我,是我……!”摔倒在地的阿阮根本顧不得爬起身來,而是將她的雙手朝葉晞舉起來,右手食指指着她左手心裏的那顆硃砂痣,情急地問他,“你還……記得我嗎?”

  當初她就是這般指着自己左手心裏的硃砂痣給他看的。

  ‘這顆硃砂痣就是我的印記哦!’

  她的聲音破碎又沙啞,難聽得有如老嫗,然而葉晞卻是聽得認真。

  也正因如此,他眸中震驚才更甚,“是你?”

  他以爲當初那個誤闖進“聖地”被他藏起來的那個小女孩早就死在了葉家人手中。

  他記得她手心的硃砂痣。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除了姬娘與葉誠之外的人。

  他很高興,也很難過。

  是他害死了她。

  沒想到,她還活着,活得好好的,又來到了他身邊。

  “真好。”這般,他便能不無遺憾地跟葉誠走了。

  “小啞巴,活下去啊。”跟他這樣的怪物在一起,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葉晞說得認真且鄭重,如同他當初讓她藏好不要發出任何聲音時一樣。

  他說完,快步離開,頭也不回。

  “世子……世子——!”明明雙腿無疾,然而阿阮卻是跌跌撞撞,根本追不上離去的葉晞。

  “轟隆——!”春日的第一聲驚雷轟然而至。

  大雨緊隨着春雷傾盆而下。

  “阿晞——!”阿阮站在大雨裏,聲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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