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啪”一声,头顶上灯忽然灭了,黑暗从四面八方游過来,将两人严严实实地裹住。
南巷线路老化得厉害,停电是家常便饭事,這一次停得太及时了,全然黑暗裡,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了他们,彼此眼睛成了唯一光源。
许远航被戳破心事,猝不及防展露情绪也得到了很好隐藏,失去了保护伪装,他心乱糟糟,升腾起一种前所未有无力感,所有被压抑在心底深处愤怒、挫败、绝望,全如洪水猛兽,一下子汹涌而出,他胸口被撞击得生疼,先是针刺般绵密地疼,渐渐地变成了撕心裂肺疼痛,他微微弯下腰去,后背早已被淋漓汗淹沒。
即便看不清他表情,迟芸帆也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情绪变化,他脆弱、敏感与倔强自尊心,她也不想把他逼得太紧,如果他想谈话,她愿意当一個倾听者,但很显然,眼下他更需要是独立空间。
她站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回到别墅房间,迟芸帆躺在床上,像是刚经历過一场格斗,疲倦地闭上了双眼。脑海中挥之不去,是她說完“救救我”后,灯暗掉前,他那骤然一缩受伤眼神,她不禁又回想起那次春季运动会跳高,他越過横杆后异样反应……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她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
活在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有秘密,她又凭什么去戳破他?将心比心,如果是他对她做了同样事,她会是什么反应?
這晚,迟芸帆难得地失眠了。
许远航也是彻夜难眠,迟芸帆走后,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像是被突然抽空了生命力,只剩下一副麻木躯壳,他就這样呆坐着,直到窗外、门缝裡掺进丝丝缕缕光亮,刺眼极了。
许远航恢复了知觉,神经几乎一根根断裂,疼痛难忍,他找遍屋裡所有啤酒,一瓶瓶灌入,苦涩如刀刃,划過喉咙,直抵空落落胃,脑子也是空,什么都是空。
只有醉意才是真实存在。
许远航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从晨阳初升,睡到了天边繁星闪烁。
他多么希望這只是荒唐梦境一场,醒来后,他仍然是那個高台上熠熠生辉世界冠军。
他怔怔地看着旁边空掉木椅,昨晚,她就坐在上面,轻声告诉他:“它在說,救救我。”
她說得沒错。
他确实是在向她求救。
在被逼至绝境时,许远航也以同样方式向很多人求救過,教练、队友,甚至是心理医生,但谁都沒有办法救他,连他都救不了自己,只能選擇放弃。
他以为忘记過去,会更好受一些。
但并沒有,它如同一根刺,始终扎在他心尖上。
现在,有人发现了這根刺,并试图将它拔`出来。
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坤叔、大壮和小白,谁要挑战這個底线,他必定恼羞成怒,当场翻脸。
偏偏是她。
从初始乱,到此刻冷静下来,许远航才意识到,她并沒有半分恶意,她只是想帮他。
她是在关心他。
這個认知让许远航浑身一颤,他从狼藉空酒瓶裡找到手机,按亮屏幕,時間显示七点半,他找到某個号码,直接拨了出去,响了大约几秒,那边有人接起,听到她呼吸声,他感到心口莫名发烫,喉咙也像含了一块木炭,发出声音又热又紧:“现在可以過来一趟嗎?”
得到她回复,许远航挂断电话,扶着椅子起身,进浴室冲了個战斗澡,洗掉身上酒气和萎靡,他又从衣柜裡挑了件休闲衬衫穿上,一粒粒系上扣子,衣摆收进裤腰,虽然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但总体状态還不算很糟糕。
他刚走出去,迟芸帆就到了。
迟芸帆不知道他叫自己過来用意,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表情,经過一夜后,他又恢复了沉着自持之色,但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她也說不清楚,只是直觉。
许远航关上门:“走吧。”
他沒有說要去哪裡。
迟芸帆就跟着他走,开始她走在后面,慢慢地他就落到了她身后,两人一路沉默地从南巷走到了上次她带他来海边。
月亮只是一团淡淡光晕,星光璀璨,海浪阵阵。
许远航在沙滩上坐下,望着漫无边际大海,黑眸也深不见底,许久后,他才出声问:“你确定真要听我故事嗎?”
声音被海风吹远,听起来有些含糊。
迟芸帆看着他如刀刻般凌厉侧脸,轻轻地问:“你确定真要告诉我嗎?”
许远航偏头看她,眸色深之又深,他扬起唇角,眼底除了她倒影,并无笑意,他从兜裡掏出手机,解锁屏幕,点开一個视频。
那是一场跳水选拔赛,画面裡,他站在十米台上,纵身一跳,眨眼间,巨大水花溅起来,连镜头都溅湿了,背景音裡难以置信惊呼和迟芸帆声音重叠在一起。
镜头再次清晰时,捕捉到只有一道黯然离去背影。
迟芸帆难掩震惊,她在網上看過他其他比赛视频,不管是动作标准度,還是整体完成度,从头到尾都可以堪称完美,這绝对不是他水准,她声音都变调了:“为什么?!”
那对许远航来說是一段遥远又不堪回首记忆。
三年前四月,他难得放假回家,满心欢喜地想着和父母团聚,顺便分享自己即将代表国家去参加东京奥运会好消息,选拔赛只是走個過场,如果沒有那個意外话,他参赛就是板上钉事。
他走进小区,看到自己住那栋楼下围满了人,指着楼上议论纷纷。
“喂,要跳就赶紧跳,别耽误時間,我還约了人看电影呢。”
一個满头白发老妇人急得双手都在发抖:“你這年纪轻轻怎么說這么恶毒话,也不怕夭寿哦。”
她大声朝上面喊道:“下来吧,孩子,人生沒有過不去坎,有什么事,咱下来再說……”
许远航也抬头望去,距离太远,看不清楼顶那人脸,只觉得他穿着和姿态很是熟悉,认出那個人是谁,许远航目眦欲裂,全身被冷意浸透,他发了疯般拨开人群冲過去,与此同时,有人喊道:“警察来了!”
這四字就像一個开关。
静止男人被启动了,他爬上栏杆,接着,从楼顶纵身一跃……
周围响起无数尖叫声,盖不住许远航那句歇斯底裡“爸”,他被锁死在原地,无力地跪了下来,在那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一個人会流那么多血,好像怎么也流不尽似。
他世界只剩下一片血色。
从那以后,每次他从高台上跳跃而下,那個画面总会梦魇般纠缠上来……
它成了他心魔。
许远航原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提起這件事,但对着她很自然就說出来了,心裡似乎也松缓不少,曾经以为无法承受之重,其实不過尔尔。
藏进乌云后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清辉遍洒,他望着海面荡漾细碎银光,面上表情褪得干干净净。
月光和星辉温柔地照亮夜空,也照拂着他们。
海风吹动迟芸帆颊边碎发,她无暇去管,那样一件惊心动魄事,他用云淡风轻语气讲完了,平淡得像是在转述别人故事,原来,這就是他不得不退出国家队原因,原来,這就是他這三年来所承受不为人知痛楚。
因为亲眼目睹了父亲在自己面前跳楼画面,每一次跳水,都等于重复回忆那些画面,這太残忍了。
直到這一刻,迟芸帆才真正理解了许远航为什么会選擇放弃過去所有荣耀,变成现在這個样子,当然不会甘心,可他已经用尽全力了,最后還是只能選擇放弃。
扪心自问,如果她是他,绝对不会做得比他更好。
迟芸帆并不擅长安慰别人,他想得到也不会是同情和安慰,她抿了抿唇,低低地问:“你爸爸为什么会……自杀?”
“生意失败,”许远航往后仰,躺倒在沙滩上,他用還是平静语气,“還有,撞见我妈妈出轨。”
后者是他在很久以后才无意中得知,或许那就是压死骆驼最后一根稻草吧。
他抓起一把软沙丢在她脚边,轻笑出声:“喂,迟同学,不要把气氛弄得這么沉重好嗎?那都已经是過去事了。”
迟芸帆也跟着躺下来,她看着头顶上低垂星空,声线清浅:“我小时候溺過水,直到现在也沒有克服心理阴影。”
曾有過一段時間,她不敢靠近河边、海边,游泳池,只要是和水相关地方,她都有着近乎本能恐惧,甚至到了连浴缸都不敢用地步。
這是她秘密之一。
同时也是她弱点。
许远航明白了她用意,笑着评价道:“想不到我們還挺有缘分。”
“既然這样,要来比谁先克服這该死心理阴影嗎?输人答应赢人一個條件?”
他们都太清楚那是一件多么艰难事,但它并不是不可能做到,只是需要付出很多,当然付出不仅仅是時間和精力。
迟芸帆沒有回答,她侧過身,定定地看他:“许远航,你還想回去嗎?”
许远航并不意外她問題,他目光清亮而坚定,向她坦诚深藏满腔孤勇:“想。”
无时无刻,在想。
那近在眼前双眸就是最清澈星辰。
他缓缓靠過去,靠在她肩上,鼻尖几乎贴上她柔软颈弯,他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半是正经,半是玩笑地說:“小船儿,你救救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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