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入宮
“萬一……他們還是尋上門了,阿爹就隨他們走,若是問你,你便說,這些畫都是阿爹畫的,你不會畫畫,聽見沒有?”
“阿爹說什麼呢?他們招宮廷畫師,難道會像抓祭品一般將人強抓去嗎?這附近也不止我一個畫匠……”
話音未落,我便聽見門外傳來了一串銅鈴碰撞聲。
“阿爹會盡量應付,你在屋裏先別出來。”說罷,阿爹的腳步聲已離開門口,我不安地來到房中朝街的窗前,將窗子推開一條縫,一眼瞧見我家鋪子的門前站着兩個蒙面的紅衣祭司,後邊跟着一串長隊,兩側是騎馬的衛兵,中間夾着一列平民打扮的,其中有幾個眼熟的,都是附近村鎮上的畫匠。這些人莫非都是要被選進宮裏的畫匠嗎?可就我認得那幾個,畫技都算不上好,頂多只能算是會畫畫罷了。
“宮裏要招畫師,爲聖君作畫,這家畫鋪裏的畫師是哪位?”
“是我。”養爹跪下來,恭敬應聲,“可我年紀大了,恐怕無法勝任宮廷畫師的重任,年前就準備把鋪子關掉,去南方……”
“帶走!”
他話音未落,面前的紅衣祭司就一擺手,衛兵們就走上前來。我養爹身子不好,郎中說他喪妻後患上了嚴重的心疾,時常犯病,若是代替我進了宮裏還了得?我衝到窗前,正要開窗,手臂卻被莫唯一把攥住:“雪哥,你別露臉!”
我甩開他的手,推開窗大喝了一聲:“我纔是畫匠!”
“阿雪!”養爹扭過頭來,臉色煞白,“你又說什麼昏話!你哪裏會畫畫,成天不務正業,只知靠我賣畫的錢喫喝玩樂……”
“教司大人,這家畫鋪的畫匠就是那個戴面具的醜八怪!我認得,咱們這一帶,畫得最好的就屬他,平日裏也就是他們家畫鋪生意最好,你把我們放了吧,我的畫技也就夠餬口,家裏還有妻小老兒等我去照顧!”
突然不知是誰喊起來,一羣人此起彼伏的應聲:“是啊,就是,招宮廷畫師不得招那個畫的最好的,咱們這些算是什麼呀?”
“我只會糊點年畫,教司就放我回去吧,有泰雪就夠了!”
“雪哥!”莫唯將我拽到朝後山的窗前,“你快逃,我們去後山!”
“你走,你們算是異教徒,萬一被發現纔是性命難保。我不能不管我養爹!”我一把將他推出窗外,抓起案上的畫衝出門去,把養爹擋在身後,衝他們抖開了昨日才畫的雪景圖。
“教司大人們,請帶我走吧,我的確是這一帶畫得最好的,這些只會刷牆的泥瓦匠比不上我,何必帶他們走?”
“阿雪!”養爹攥住我的小腿,劇烈咳嗽起來,“你莫要犯傻!”
我心急如焚,一腳把他踹翻:“你個病鬼,別礙着我大富大貴,我就想入宮當畫師,不想一輩子困在這鎮上,你前幾年得了手疾,早就廢了,這鋪子不是靠我撐起來,你早就餓死了,還不滾回去躺着!”
“不孝啊!”
“人面獸心,哪有這樣的兒子!”
“聽說不是親生的,是撿來的哩!”
兩個紅衣教司都掃了我一道我手裏的畫,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把他們放了,路途遙遠,一路帶回去少不得麻煩。”
登上馬車時,我的背後落下一片唾罵,聽得其間夾着養爹悲悽的哭聲,我不敢回頭看上他一眼,鑽進了車內,強抑的眼淚才落了下來。
我知道,此去一別,我與養爹,就不知何時才能團聚了。
或許此生,我們都再也沒有可能,一起去南邊看海了。
馬車搖晃着行進起來,我卻聽見後邊傳來養爹聲嘶力竭的大喊:“阿雪,阿雪!”
沒能忍住,我掀開車簾朝後望去,養爹竟是跌跌撞撞,一路在後邊追着,朝我伸出手來,“阿雪,我是你爹,是你親爹啊,阿雪啊,是阿爹對不住你,阿爹這一輩子都對不住你啊!”
養爹與我相依爲命十幾年,不是親爹,勝似親爹,他舍不下我,我又捨得下他呢!我衝他大喊:“阿爹保重!阿雪定會回來尋你!”
“雪哥!雪哥!”遠遠的,聽見莫唯的叫喊,瞥見他狂奔追來,摔了一跤又爬起來的身影,我大喝:“替我照顧好阿爹!”
放下車簾,我抱住雙膝,痛哭失聲。
“莫要哭了,去做宮廷畫師,又不是壞事,何苦哭得如此傷心,像新嫁娘上花轎似的。”旁邊的紅衣祭司譏笑一聲,“只要你畫的聖君像令教皇滿意,日後有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我擡眸看向那紅衣祭司,他面龐偏胖,皮膚白淨,一雙細長含笑的眼眸,厚嘴脣,嘴角天生上揚,看起來還算和善,旁邊的那個則眼神陰鬱,兩頰凹陷,似是個不苟言笑的角色。
“餓了吧,給你,吃了這個,天神會庇佑你。”
紅衣祭司從袖中取出一個紙包,遞給我。打開一看,裏邊竟是兩塊紅色花狀的糕點——是“聖餅”,每奉年節,教中祭司就會四處派發此餅,據說這餅是神靈的血肉,吃了可得神靈的恩澤。
我亦喫過幾回,雖然並未入教,可不知爲何,每次喫這餅時,總會感到一絲莫名的悲傷,好像心底裏深藏着什麼未了的遺憾。
喫掉聖餅,不知不覺,我便在車上睡去了。不知睡了多久,聽得一聲遙遠的鐘聲在上空響起,我才驚醒過來。馬車行駛得極爲緩慢,似乎就要停下,我掀開車簾,被眼前的景象震撼,睜大了眼。
這樣壯觀的景色令我一時忘了離開養爹的愁緒,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作畫的衝動,我手裏發癢,奈何畫具不在身旁。
馬車在最後一道拱門前停下,見兩位紅衣祭司掀開車簾,我也不敢怠慢,跟着他們下了馬車,心知這是宮城要地,不敢擡頭亂看,我將頭壓得低低的,只聽一名紅衣祭司道:“這是我們找回來的新畫師。”
跟着紅衣祭司們在這地形複雜的巨大宮城內一路七拐八繞,也不知被帶到了何處,待進了一個房間,我纔敢擡起頭來。
這房間整潔寬敞,比我在鎮上的房間要闊大許多,地上也鋪着柔軟的地毯,房間中央一張寬長的矮案上擺着種類繁複的畫材與顏料。
我眼前一亮,幾步來到案前,打量着它們,又驚又喜。
”今後你便住在此,沒有得到允准,不可隨意外出走動。”
聽到背後的聲音,我扭過頭,見那位給我餅喫的紅衣祭司要關上門出去,忙問:“教司大人,我何時可以畫畫?這兒,好像沒有畫布。”
“待需你作畫時,自會賜你畫布。”
“那,何時可以作畫,我需要畫些什麼?”我好奇問。
“你需爲教皇和聖君畫像,凡是我教與朝廷盛事,也都需要畫下來,譬如過幾日,摩達羅國遣使覲見王上時,你便需在旁作畫。”
我點點頭,原來是要經過准許才能畫畫的啊?
我失落又心癢地回到案前,一一端詳起這些上好的畫筆與顏料——畫筆的木料是我沒接觸過的,判斷不出是什麼,沉甸甸的,很有質感,泛着一股醇厚的香味,筆桿上還雕有細緻的花紋。筆毛亦是精選的動物毛,羊毫、馬尾毛、狼毫應有盡有,還有的像是人發,至於顏料更是上上乘,細膩鮮豔,色種豐富,除了稀罕貴重的金銀色以外,還有不少我根本沒見過的熒光色,其中尤有一種閃着紫光的,宛如星火一般瑰麗動人,只看上一眼,便令我心頭都莫名灼熱起來。
捧着那罐顏料,我看了又看,實在是忍不住,便用筆蘸了一點,和了口水,在手背上試色,紫色的點點細閃躍動在皮膚上,我一時目眩神迷,都要醉了,心想着,如此美的顏料,我該拿來畫什麼呢?
我好像都沒在現實中見過這樣美麗的色澤,勝過朝霞,勝過晚霞。
實在手癢,我便索性挑了面白牆,在牆上作起畫來,沒過多久,有人敲響了門。
打開門,門口站着個蒙面女祭司,手裏提着個食籠,冒着熱騰騰的氣。我向她道謝,接過食籠時與她對視了一眼,不知爲何,只覺她眉目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再想多看兩眼,人卻轉身走了。
宮裏飯食自是比民間要好上太多,葷素不缺,還有糕點,可我喫慣了養爹做的粗茶淡飯,想起他今晚獨自用餐,定是悽悽涼涼,也便沒了胃口,隨便吃了一點,又繼續畫我的壁畫。
不知畫了多久,我忽然隱隱聽見了一道笛聲。
那笛聲來自西邊的窗外,聽來猶如孤鷹盤旋於衆鳥不可抵的高空發出的長鳴,冷厲而孤寂,像是在透過雲層、穿越雷雨風暴,俯瞰着無垠的大地與浩渺的海洋,一遍又一遍的,徒勞地尋覓着什麼。
我不由被這笛音吸引,來到窗前,推開了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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