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重逢
那笛聲來自西邊的窗外,聽來猶如孤鷹盤旋於衆鳥不可抵的高空發出的長鳴,冷厲而孤寂,像是在透過雲層、穿越雷雨風暴,俯瞰着無垠的大地與浩渺的海洋,一遍又一遍的,徒勞地尋覓着什麼。
我不由被這笛音吸引,來到窗前,推開了木窗。
窗外雲霧繚繞,我的窗下便是萬里高空,隔着數十丈的距離,我看見了對面懸崖上的一座宮殿,它的位置比我住的房間要高得多,峭壁上攀附着一顆大樹,樹影濃密,開滿了紅色的花,阻擋了我的視線,可透過縱橫交織的枝葉,我仍能依稀看見,在那懸崖頂上有座亭子,亭子裏立着一抹白色的人影。儘管看不清那人的樣子,卻能看見月光下他上下飄飛的衣角,翩然宛如神子一般,我心頭一熱,只想一探那吹笛人的真容,將他畫下來,情不自禁地喚了一聲:“喂!”
笛聲戛然而止。
我耳根發燙,有些窘迫——我的嗓子在十四年前就壞了,沙啞似漏風的破壎,養爹尋郎中看過,說是我的喉嚨是被我喊壞的,想是與那段遺失的記憶有關,加之又受了嚴重的風寒,咳嗽了好一陣,好不了了。如此難聽的嗓音喊斷了如此悅耳的笛音,實在是一種玷污。
“何人在那?”
一個清冷的聲音,自上方驀然落下,琳琅如碎月。
這樣好聽的聲音……
我一怔,不敢應聲了,想趕緊關上窗,躲回屋裏去,可竟又捨不得,手扒在窗欄上,朝上仰望着:“我……是宮裏新來的畫師。”
靜了半晌,那人未答話。我心下自嘲,那人住在上面的宮閣裏,地位想是不一般的尊貴,又怎會願意理我這地位卑微的一個畫師呢?
我這樣唐突,萬一惹怒了這位貴族或王族,該如何是好?
正猶豫要不要退回屋裏去,那人卻突然出了聲:“你叫什麼名字?”
我愣了一下,不敢怠慢:“泰雪,草民叫泰雪。”
上面又是一靜:“這可是,你的本名?這是宮裏,若有欺瞞……”
“不敢欺瞞!”我連忙辯白,“我真的叫泰雪,千真萬確,絕不敢有一絲欺瞞。大,大人爲何這麼問?莫非,是在尋什麼人嗎?”
靜了半晌,那人問:“你如何知曉?”
“是……你的笛音,有一種,我說不出來,我以前,以前在林子裏聽過喪偶和離羣的鳥兒的叫聲,就,就和您的笛音很像。”
這話說完,上邊再次靜了。我不知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心下忐忑不已,只恨不得掌自己的嘴,把剛纔那番話收回來。若是說錯了話,入宮第一日便死了,養爹就再也等不到我了,該有多難過?
“我,是我說錯了,請大人恕罪。”念及此,我慌忙跪了下來,也不知上面那人看不看得見,便朝着窗子伏身磕頭,誰料,細細簌簌的聲響傳來,我一擡眸,竟見一根長長的帶子綴到了眼前,帶子上鑲金繡銀,鑲嵌着細密的各種寶石,構成日月星辰的圖案。
這像是一根腰帶,可帶子的末梢相扣,栓成了一個套。
我盯着那套,乾嚥了一下。
——這……不會是上面那位大人要賜死我,命我上吊吧?
“大,大人饒命!”
我嚇得朝那套子連連磕頭,冰涼的觸感卻掠過了我的背脊。
“套到腰上,栓緊些。”
啊?
我一呆,看着那垂在眼前晃動的腰帶,心裏生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難道上面那個大人,是想要見我,要用這個拉我上去吧?
這也……
我看了眼外頭的萬里高空,頭皮發麻,戰戰兢兢道:“大人若是想召見我,可以命這裏的宮人傳我,爲何,要,要如此?”
“你照做便是。”
聽得上頭語氣轉冷,我不敢違抗,只好抓住了腰帶,正要往腰上套,卻聽見上頭忽然響起了另一個笑聲:“方纔是聖君在吹笛麼?”那笑音聽起來,也十分年輕。
聖君?吹笛人是荼生教的聖君?
我的手一僵,莫名一陣心悸。
“王上怎麼獨自出來了?”那清冷的聲音回道。
腰帶往上拉了拉,我鬆了手,似乎上邊感到沒有承重,腰帶“嘩啦”一聲整條砸落到了我面前。我嚇了一大跳,不知所措,一把捧起了這貴重的腰帶,向上望去,透過樹影,依稀瞧見了那說話的另一個人影,較那位白衣聖君要矮些,身着一身紫色衣袍,頭上戴着金冠。
王上?
是四年前新繼位的小十王子嗎?
一個聖君,一個王上,我進來這頭一晚上,是撞着了什麼大運啊!
我直冒冷汗,趕忙去關窗,卻發現那紫衣金冠的人竟然正探頭朝下望來,不知是否看見了我,我頭一縮,將窗關緊了。
“方纔我好像聽見聖君在說話,是在與下面那人說話麼?”
“我在對月禱告罷了,在爲王上與萬民祈福。”
“哦?如今教皇閉關未出,真是辛苦聖君了。”現下並無旁人,我可以……喊你九哥麼?”
“無論有無旁人,王上也需注重身份。若無事,我便回去修煉了。”
“修煉……九哥修煉了這麼多年,早已經是不死不滅的近神之軀了吧?這麼多年,教皇一絲未老,想必你是如此。等到將來我死了,九哥定然還是一如今日般年輕康健,有時我就忍不住想,我這個王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九哥,你說,再過幾年,我會不會和八哥他們一樣生病死掉?”
“王上記得按時喝藥,莫要胡思亂想,時候不早了,王上回去就寢吧。”
待聽見上方腳步遠去,並未再有人留意我,我知曉自己逃過了一劫,
,鬆了口氣,可捧着手裏的腰帶,不知該往哪兒,左右看了看,總覺得留着這東西是個禍患,只好塞進了牀褥底下。
這夜,我渾渾噩噩,做了個從未做過的夢。
夢裏有個藍眸的少年,容顏絕美,我與他在一樹紅豔的荼蘼下相擁接吻,樹影低垂,黑暗裏我們雙脣滾燙,呼吸顫抖,身體如蔓藤一般纏在一起,緊貼的胸膛裏,兩顆心跳得一般狂熱劇烈。
到被鐘聲驚醒時,我的心還在急跳不止。
內衫透溼,便連褲子裏也都是溼的。
進宮裏的第一夜,我竟做了個春夢。
夢見的,還是個素未謀面的陌生少年。
次日清晨,就有人來敲門。
我急忙起牀去開門,門口是昨日爲我送飯的那位女祭司。見她盯着我,彷彿見鬼一般瞪大了雙眼,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沒戴面具,未免嚇到人,立刻回屋取了面具戴上。
“對不住,嚇到您了,我方纔起身太匆忙。”
“你臉上的疤,是如何弄的?”
這女祭司一開口,也將我嚇了一跳。她嗓音嘶啞粗嘎,像是被火燎過一般,我朝她臉上細瞧了一眼,才發現她雖然只露眉眼,可也能看出臉上皮膚有類似燒傷的痕跡,辨不出年紀,可從體態身形來看,約莫有四五十歲。
“我……摔的。”
她未再多問,命我洗漱更衣,說是王上要召見我。
我心疑是因爲昨夜之事,只恐自己是大難臨頭,要掉腦袋,穿衣時,便將頸間綴着的紅玉髓戒指取下來,塞進了枕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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