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文/太潮湿
八月,罗生市的天像是要下火一样,低头看黑亮亮的马路,只觉得像是刷了油的煎肉板。
好在這会儿已经是下午六七点钟了,太阳蒸腾最后一点余热,一切都从躁动的状态中慢慢冷却下来。只是沒有风,走到哪裡都是一团凝固的空气,身上的汗挥发的慢,黏在皮肤上,如同套了一层薄薄的橡胶套子。
简默被自己的比喻逗笑了。
懦弱的人连心理活动都含蓄,就算是不說出口,她也舍不得把自己现在的体感形容成是套在一只黏糊糊的避孕套裡。
即便這真的很贴切,你来八月的罗生市就知道了,這裡的热是有点恶心的。
简默走到罗生二中的校门前,从校服口袋裡掏出来一张磨损陈旧的校园卡。滴的一声,门口的闸机冒了冒绿光,简默快步走了进去。
其实罗生二中的出入并沒有那么严格,闸机旁边還有一道小门,保安大叔知道這帮学习稀烂的未来渣滓也不能有什么刷卡进出的素质,所以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這道小门都是给他们留着的。
今天正好是一月一度的出校日,那扇门连虚虚掩上的表面功夫也不做了,直接大敞着,像是红灯区大大方方倚门卖笑的女人,半敞着的酥-胸。
只是简默从来不走那道小门,她来了罗生二中两年,不论风吹雨打,上学归家,从来都是刷卡进门,這是她众多不显眼的古板怪癖之一。
她穿過闸机入校之后,径直往教学楼去了。今天是她生日,她原本一下课就往家裡蹿,想要跟姐姐一起庆祝生日,但是到了家才发现自己的mp3落在教室裡了。
正好姐姐還沒回家,简默就想着先回学校把东西拿回来再說。
对于一個枯燥的高中生来說,听听歌已经是为数不多的快乐了,简默不想自己未来两天都被迫听楼上河东狮教育她那個废物儿子。
這個点教室应该锁门了,還好她個子高,可以直接翻前后门之间的通风窗进去。
虽然翻窗這种略显意气风发的事,对于简默来說這种侏罗纪老古板来說,本是应当深恶痛绝的,但很抱歉,为了姐姐,为了生日,为了假期……
容她放纵一回吧。
就放纵一点点。
简默深吸一口气,一跃而起,攀住了窗户的边缘,鞋尖蹬了下墙,借着這一点力的助推,翻身坐上了窗沿,然后再一跃而下。风扫過她,好像短暂地把她从套子裡解放出来了。
她三步并两步找到自己的桌洞,掏出来那個mp3,戴上了耳机,给自己放了首生日歌。然后在“祝你生日快乐”的bgm裡又翻出了教室,顺手把窗户给带上了,假装一切逾矩都沒有发生過。
简默上来的时候走的东边楼梯,走的时候沒在意走了西边楼梯。
這两個楼梯离校门都差不多远,西边背阴,夏天裡更冷暗一点。学校裡很多爱美的女生怕晒黑,躲着阳光,所以西楼梯总是更讨人喜歡,也更熙熙攘攘一些。只是這個点,大家都散干净了,西楼梯沒了人气儿,走在上头脚步哒哒响,树影一晃,简直有点校园怪谈的意思。
只是简默耳朵裡的生日歌太欢天喜地了,带着她整個人也冒傻气,下楼的时候多拐了個弯,撞进了旁边的楼梯间。
她眼神不好,眼镜片厚的好似酒瓶底,刘海好久沒修剪,微微垂下来,遮掩的眼眶上方的视线。再加上她這個人走路爱低头,钱是从来沒捡到過,坏事儿倒是一撞一個准。
简默后知后觉抬起头,看见楼梯间的门虚虚遮掩着,小小的门缝裡,能看到掀起来的烟粉裙摆和少女半露的大腿。她耳边的生日歌在此时便显得略微嘈杂了,奇怪的是,即便在這样嘈杂的歌声裡,简默也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勃发的心跳。
像是半夜她家楼上的熊孩子又开始玩弹力球。
咚,咚,咚。
砸响在她的胸腔裡。
所有血液都开始往发出响声的地方奔涌,在心脏泵血的声音裡,她恍惚幻想,像是首都失守,勤王救驾。可恨她這颗沉闷心脏不是什么珍贵的首都,而她现在最应该做的也不是呆站在门口幻想,而是赶紧离开這個瓜田李下的是非之地。
但她有点挪不动步。
說实话,這不是她第一次撞上這种事儿了。人說夜路走多了,早晚会撞鬼。简默這种乖乖女从来不走夜路,碍不住罗生二中处处是鬼,但凡是個好人都转学走了,剩下的货色都不是什么善茬。
简默一向谨小慎微,也几乎每天都能撞鬼。
从前她总能像一团空气,毫不惊动任何人的缓缓飘走,挥一挥衣袖,假装什么也沒有看到過。当這個环境邪不压正的时候,她也很乐意去当好人,可罗生二中沒有這种环境,她也不是打肿脸救人的正义使者。
她小心关掉了不合时宜的bgm,耳朵一下子清明了很多。
简默听见楼梯间裡传来狠厉的掌掴声,拳脚捶打在软肉上的闷声,硬底靴踩在头骨上的碰撞声,還有被堵住的嘴发出的悲鸣,细若悬丝,随时都可以崩毁。
以及单方面的辱骂声。
“小婊-子,妍姐给你脸,你就蹬鼻子上脸是嗎?烂货,都成了妍姐的人了,還要出去勾搭男人。你知道你现在有多脏嗎?旁边公共厕所都比你干净。”
简默认得這個声音,是前她两排的那個小太妹,染了一头非常靓丽的小绿毛。人挺张牙舞爪的,她们从来不說话。這也不稀奇,她几乎跟谁都不大熟。
那個躺在地上的女生她也认识,是高一级花,按照老师的說法,過于花枝招展了。
在大家都穿着墨蓝校服的地方,這位小学妹天天都有新短裙换,走在校园裡面,像烂到发黑的荷塘上面,飘来了只变色蝴蝶。
“臭-婊-子,你现在知道哭了?来给我們妍姐舔干净靴子,今天就放你回家啊。”
楼梯间裡哄笑一片。
“舔靴子不是奖励她了,她什么脏的臭的沒舔過,咱们妍姐的鞋子還是太干净了。”
“她就应该被锁在男厕所裡,反正這两天放假,学校裡沒人。既然小学妹那么喜歡男人,就等周一的时候,让来撒尿的男生来解救你吧。”
“好不好学妹?”
简默听不下去了,转身想走,姐姐应该已经到家了,她现在不走,一会儿姐姐還要来找她。
想什么来什么,她刚刚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现场,就听见衣兜裡面的手机铃声突然炸响了。這個時間节点卡得太好,以至于简默怀疑是不是故意的。她浑身僵硬,掏出翻盖手机,看到窄窄的小屏幕上,闪烁着“姐姐”两個字。
姐姐啊姐姐……
你怎么总是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忽然来呢?
楼梯间裡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倒是不着急,听着完全沒有被偷听墙角的恼怒,更沒有什么被发现恶行的慌张。
不疾不徐地踩在简默的心尖上。
咚,咚,咚。
每一步都踩碎她的心脏,用這脚步声替代了她的心跳声。
简默再不犹豫了,挂断电话,拔腿就跑。沒关系,她穿的是最普遍的墨蓝校服,只要沒被看到脸,就還有蒙混過关的机会。
而她這十八年来,最擅长的就是蒙混過关。
人们会阻拦一個实体過关,但沒人会阻拦一团空气飘游。自八岁之后,她用十年時間学着怎么成为一团完全不会被人聚焦到的空气。
不要学习太好,也不要学习太差,中等偏差就可以。
不要剪短发,也不要留太长的头发,头发及肩就好了。如果這個班的大部分女生都留刘海,那么即便你觉得时兴的厚重锅盖刘海简直蠢的可怜,也還是要去剪一個融入集体。
不要穿奇装异服,因为容易被记住。校服永远是最泯然众人的選擇。厚厚的眼镜可以遮掩闪烁飘忽的目光,所以沒事儿别摘下来。
不要太整洁,但也别太邋遢。不要话太多,但是别人跟你說话的时候,還是要回答。唯唯诺诺的人最容易被盯上,要不卑不亢。
透明是一种类似洁净玻璃的状态,如果不把握分寸,就会堕落成任人揉捏的糯米糍。
可喜可贺,她从来很有分寸,入学两年,未曾失手。
简默是每個人校园时代都会遇到的那种乏善可陈的同学,你很难想起来她的任何信息。她的样貌,成绩,习惯,言行都太平均化了,最后连她的名字都懒得记住。
脱口而出只有一句:“那個谁……”
她就是高二三十班的那個谁。
简默一直以此为荣,然而這一天,烈烈的风声裡,她听到身后有人喊她。
“简默。”
那声音不大,简默却像是被扼住喉咙一般,骤然顿住了脚步,下意识回過头。
夕阳昏黄,照亮教学楼西楼梯口走出来的那個女生。
那是個高挑女孩子,穿着二中的夏季校服,墨蓝色长裤调整了過于肥大的裤脚,恰到好处地收束进黑色靴子裡,上身套了一個松松垮垮的黑t。有点街头痞酷的味道,但是沒有搭配更多时髦元素了,所以保留了更多的学生气。
看上去只是一個略微叛逆的女高中生。
沒看清她的眼睛之前,都暂且够不上坏這個字儿。
只是简默的眼镜是新配的,度数很合适,她怔怔看对方。
那双眼睛毫不遮掩主人的暴力倾向,偏偏对方五官其实非常清正。這种极端的对比呈现在一個人的脸上,让简默退了两步,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那人站在夕阳裡朝她挥了挥手,语气懒洋洋。
“你校园卡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