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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节

作者:马裡奥·普佐
恺·亚当姆斯得到了大学学位之后,就在她的故乡找了個小学教师的职业。在迈克尔失踪后的头六個月,她每星期都给他母亲打电话,想打听他的情况。考利昂太太每次都很友好,每次结束时总是說:“你是非常好非常好的姑娘。你還是把迈克尔忘掉吧,還是另找個好丈夫吧。恺对她的话却并不生气,反而认为,母亲是出于对這個处于无可奈何的境地的年轻姑娘的关怀。”

  她教完了第一学期之后,决定到纽约去买些像样子的衣服,顺便看看大学裡的女同学、老同窗。她還想在纽约找個有趣一点的工作。差不多快两年了,她整天读书、教书,拒不同男子幽会、拒不出外,甚至在她决定不再给长滩镇打电话之后,仍然整天闭门读书。她心裡明白,不能长此下去。她的情绪越来越烦躁、苦闷。但是,另一方面,她却一直相信,迈克尔是会给她写信的,是会给她用什么方式通通消息的。他沒有同她联系,使她感到委屈;另一方面他对她如此不信任,使她感到伤心。

  她乘坐的是清晨开出的火车,下午四点左右就住进了她预定的旅馆。她的那些朋友虽是姑娘,但却都有工作,她不想到她们的工作部门去打扰她们,打算晚上去拜访她们。经過累人的火车旅行之后,她实在不想逛商店了。孤单单地一個人在旅馆裡形影相吊,当年她同迈克尔在旅馆房间搂着睡觉的往事,一一都历历在目,這使她产生了凄凉之感。這种凄凉之感使她产生了要给郊外长滩镇迈克尔的母亲打個电话的想法。

  接电话的是一個粗声粗气的男子汉的声音。這個声音,在她听来,就是典型的纽约腔调。恺要考利昂大太来接电话。电话停了几分钟,恺就听到了外乡腔调很重的声音问她是谁。

  恺一下子有点尴尬。

  “我是恺·亚当姆斯,考利昂太太,你不记得我了嗎?”她问。

  “当然记得,当然记得,我记得你,”考利昂太大說,“你怎么啦,好久连电话也不打来一個?莫非你结婚啦?”

  “哦,沒有,”恺說,“我一直很忙。”

  她感到诧异的是,這位母亲因为她好久不打电话而明显地感到不快。“你听到迈克尔的音讯嗎?他一切還好嗎?”

  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了考利昂太太的声音,這次她的声音响亮而有力。“迈克尔已经到家了。他沒有给你打电话?他沒有去看你?”

  震惊,屈辱,使她难受得想痛哭一场。恺感到瘫软了。她泣不成声地问道:“他,他回家好久了?”

  考利昂大大回答說:“六個月啦。”

  “啊,我明白啦,”恺說。

  是的,她真的明白了。迈克尔的母亲也认为他這样对待她实在是把她看得太下贱了。想到這裡,她心裡涌起一阵阵热浪,接着,她感到的是愤怒。对迈克尔感到愤怒,对他母亲也感到愤怒。即使恋爱中断了,也应该保持友谊的表面关系,意大利人连這一点普通礼貌也不懂呀。即使他不再同她睡觉了,即使他不再同她结婚了,她也会以普通朋友的身份而照样关心他。這,难道迈克尔還不懂嗎?那些可怜的沒有见過世面的意大利姑娘,在失身之后,接着又被抛弃,就想寻自尽或当众人吵大闹。难道他认为她也是這样一個沒有出息的意大利姑娘嗎?尽管越想越愤怒,她還是尽量保持了冷静。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你,”她說,“听到迈克尔又回家了,而且安然无恙,我很高兴。我只是想知道一下而已,我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了。”

  从电话裡传来的考利昂太太的声音显得很急切,似乎恺說了那么一大通话,她根本一点儿也沒有听见。

  “你要看迈克尔,你這会儿就到郊外来,给他来個惊喜交加。你雇一辆出租汽车,我找個人在大门口等着你,好替你付出租汽车费。你不妨告诉出租汽车司机,他按钟点计价可以得到双倍收入。要不然,他就不愿把车开到這么远的长滩镇来。但是,你不要付钱,我丈夫手下的人在大门口等着替你付钱。”

  “考利昂太太,這,我不能去,”恺冷冰冰地說。“如果迈克尔有意,那他早就会到家裡来看我。显然他是不想恢复我們之间的友谊了。

  电话裡传来考利昂太太的声音,显得很轻快。

  “你這個姑娘非常好,你的两條腿倒挺好,但你的脑筋却不够使。說着,她格格地笑了。“你来是看我嘛,不是看迈克尔嘛。是我有话要对你說,你马上就来,别给出租汽车付钱,我等着你。”考利昂太太把电话挂断了。

  恺本来可以再回個电话,就說她不打算去,但是她总觉得她必须见见迈克尔,同他谈谈。哪怕是礼节性的交谈也好。如果他如今在家裡,公开地在家裡,這就意味着他不再有什么纠缠不清的問題了,可以正常地生活了。她跳下床,马上准备要去看他。她煞费苦心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衣服也很讲究。要出发的时候,她照了照镜子,凝视自己的模样。比起当年迈克尔失踪的时候,她是不是看上去更漂亮了?或者,他会不会觉得她显老了,不再有吸引力了?她身段长得更富于女人味了:她的臀部更滚圆了,Rx房更丰满了。据說,意大利人就喜歡這样的体型。不過,迈克尔却总是說,他喜歡她那么苗條。其实,這一切都无关痛痒,迈克尔显然不愿意同她再保持任何关系了。要是他有意保持关系,那他在家這六個月裡,肯定早就会向她打一声招呼。

  果然,她雇的那辆出租汽车先是表示不愿意送她到长滩镇,后来她嫣然一笑,說她愿意付双倍裡程费,才答应下来。出租汽车开了将近一個小时才到达。从她上一次访问到现在,长滩镇林荫道的风光已经大大地改变了。周围筑起了铁栏杆,入口处安上了铁门。有一個穿灯笼裤、红衬衫上面罩着白上衣的男人,打开大门,出来把头从窗口伸进汽车看了看裡程仪,给了出租汽车司机一些钞票。恺看到司机拿到钱不但沒有争执,還很高兴。她下了车,走過林荫道,进了中心大楼。

  考利昂太大亲自给恺开门.一见面就热情地拥抱她,這是恺原来所沒有料到的。然后,老太太又以欣赏的目光把恺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漂亮的姑娘,”她语气坚定地說,“我儿子很傻。”說罢,她把恺拉进门,领到厨房裡。厨房裡的一個椭圆形的大浅盘裡早已摆好了吃的,炉子上還放着一壶咖啡。

  “迈克尔很快就要回来了,”她說,“你這一来会使他喜出望外的。

  她们坐了下来。老太太硬要恺吃饭,同时又以很大的兴趣问這问那。她感到高兴的是恺当了小学教师,她来纽约是要看看女同学、老朋友的,她目前也才二十四岁。老太大不断地点头,仿佛一切事情都符合她私下所定的规格似的。恺有点心神不安,她只问答問題,而一点儿也沒有提别的什么事情。

  他回来了。她首先从厨房窗口看见了他。一辆汽车停在门前,车上先下来了两個人,后下来的就是迈克尔。他笔直地站着同其中一個人在谈什么。他的侧面、左脸,她看得很清楚:他脸的左边龟裂了,凹下去了,活像洋娃娃的塑料脸不小心给踢了一脚。說起来也有点稀奇,畸形的脸,在她的心目中却无损于他那潇洒的风度,但却触动了她的心,她落泪了。她看到他转過身要进屋子的时候,掏出雪白的手绢捂着自己的嘴巴和鼻子。

  她听到门开了,听到他的脚步声从门厅转向厨房裡来了。他进来以后,看见她同他母亲在一起。他显得无动于衷,然后微微地笑了一下,破裂的左脸抽扯得他无法大笑。恺只說了一声:“嗨,你好。”說得极其冰冷,身子却不由自主地离开了座位,一下子扑到他怀裡去了,把自己的脸偎在他的肩上。他吻着她那热泪横流的脸蛋,抱着她,一直等到她哭够了之后,才领她出了门,上了汽车,一挥手让保镖滚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一溜烟把汽车开走了。眼泪把她脸上擦的脂粉冲刷得乱七八糟了,于是她索性用手绢把還沒有被眼泪冲掉的脂粉彻底擦去。

  “這,同我原来的意思相反,”恺說,“可就是沒有人告诉我,人家把你打成這個样子了,”

  迈克尔放声大笑,自己用手摸了摸那被打坏了的左脸。“你的意思說的就是我的脸嗎?這,沒有什么。只是鼻窦有点不舒服。如今我回来了,也许要把脸修整一下。過去的情况不允许我给你写信或用别的方式联系,”迈克尔說,“這一点你首先必须理解。”

  “我会理解的,”她說。

  “我在市区找了個地方,”迈克尔說,“咱俩就到那儿去,行嗎?要不,就到饭店吃顿饭,顺便也喝点酒,行嗎?”

  “我不饿,”恺說。

  他们坐着汽车直奔纽约,双方沉默了好久。

  “你取得学位了嗎?”迈克尔后来问。

  “取得了,”恺說,“我在我家乡的镇上教小学。人家找到了那個杀害警察的真正罪犯了嗎?是不是因为人家找到了真正的罪犯,所以你才能够安全回家?

  迈克尔沉默了一会儿。

  “是的,人家找到了真正的凶手,”他說。“這在纽约所有的报纸上都登過了,敢情你读报沒有读到這类消息?”

  他否认自己是杀人犯,她感到很轻松。她带着這种轻松感,哈哈大笑起来。

  “在我們家乡只能订阅《纽约时报》,”她說,“我估计這样的消息可能登在第八十九版不显眼的地方了。要是我早就读到這样的消息,那我也会更早点给你妈妈打电话。”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說:很奇怪,你妈妈說话的语气很奇怪。根据她說话的语气,我几乎相信你就是杀人犯。在你還沒有回家之前,我同她在一起喝咖啡的当儿,她才告诉我說,那個神经失常的人已经交代了他的罪行。”

  迈克尔說:“也许我妈妈原来也真的相信那個人是我杀死的。”

  “你自己的妈妈也竟会相信?”恺问。

  迈克尔咧嘴一笑。“当妈妈的都同警察一样,他们相信最坏的估计。”

  迈克尔把汽车停在一爿汽车修配厂裡,修配厂的老板似乎认识他。他领着恺走到一栋相当古老的褐色砂石砌成的房子。這幢房子夹杂在年久失修的房子中间,看上去也很协调。迈克尔用钥匙打开前门,他们进到裡面,他才发现裡面的摆设既豪华又舒服,简直就像百万富翁的市区住宅。迈克尔带她到楼上的一套房间裡,這套房间包括一间特别宽敞的起居室,一间很大的厨房,一问卧室,厨房同卧室之间隔着一道门。起居室的一角有一個专门放酒的柜台。迈克尔掺和了两杯酒。他们俩一起坐在一张沙发上,迈克尔平静地說:”咱们不妨到卧室去。”

  恺喝了一大口酒之后,对他嫣然一笑。

  “好,”她說。

  事后,恺觉得,迈克尔同過去相比,显得更加粗野,更加直截了当,不像以前那样的温柔。

  “你本来早该给我写信,你本来早该信任我,”她一面說,一面把自己的身子偎依在他的身子上。“我会遵守新英格兰各州传统的缄默的原则。你也知道,新英格兰人嘴也是很紧的。”迈克尔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原来根本沒有料到你会等我,”他說,“尤其是出了那样的事之后,我绝沒有料到你会等我。”

  恺连忙說,“我从来都不相信杀死那两個人的是你。不過有时候你妈妈好像认为是你,我也跟着受了点影响。但是,我内心从来都是不相信的。我太了解你了。”她听到迈克尔叹了口气。

  “是我也罢,不是我也罢,這都沒有多大关系,”他說。“你务必有這样的认识。”

  他那种冷冰冰的腔调,把她弄得莫名其妙。她說:“那你马上告诉我,到底是不是你?”

  迈克尔坐在枕头上。黑暗中突然一道闪光,他点着了一支香烟,抽了起来。要是我要求你嫁给我,是不是在你答复我的要求之前,我必须先回答你提出的這個問題呢?”

  恺說:“管它三七二十一,我爱你。管它三七二十一,要是你也爱我,那你就不必怕给我讲实话。那你也就不必担心我会告诉警察。道理就是這样,你觉得对嗎?你真是個强盗,对嗎?但是,說实在的,我才不管它呢。我担心的只是你显然不爱我。你回家了,连個电话也不给我打。”

  迈克尔在抽他的香烟,有些热灰掉在恺的赤條條的背上。她给烫得缩了一下,并语意双关地开玩笑說:“别拷问我了,我不說。”

  对這样的俏皮话,迈克尔并沒有笑。他接着說话的语气有点心不在焉。“你要知道,我国到家裡,看到家裡人,我爸爸、我妈妈、我妹妹康妮、還有汤姆,我都不那么高兴。回到家裡当然好,但我实在觉得无所谓。不過,今天晚上回家看到你在厨房裡,我才高兴起来。這是不是你所說的爱情?”

  “這同我所說的爱情很接近,”恺說。

  說到這裡,他们两個又互相拥抱起来。這次,迈克尔比较柔和一点了。過后,他出了卧室,倒酒去了。他回到卧室,坐在扶手椅子上,面对着床。

  “咱俩都得认真考虑,”他說,“你嫁给我,你觉得怎么样?”

  恺对他笑了一下,同时招手让他上床。迈克尔以笑還笑。

  “要严肃对待,”他說,“過去所发生的一切,我什么也不告诉你。目前,我在给爸爸效劳。我正在接受锻炼,准备承担家族的橄榄油生意。但是,你知道,我家族有敌人。我爸爸有敌人。嫁给我,你很可能当一個年轻的寡妇,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也不一定,反正這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今后我也不会把每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你。有关我的业务上的任何問題我都不打算告诉你,正如人家常說的,你将只是我的老婆,但却不是我的生活伴侣,不是一個平等的伴侣。”

  恺坐在床上。她把床头柜上的大台灯开亮,接着点了一支香烟。她靠在椅背上,平静地說:“你实际上是在对我說,你是個强盗,你所說的言外之意,岂不就是這样嗎?你实际上是在对我說,对那些遭杀害的人你是有责任的,对那些与谋杀有关的犯罪活动你是有责任的。你的那一部分生活,我一点儿也不能過问,甚至连想一下也不可以。也就像恐怖影片裡,大坏蛋要求美丽的姑娘嫁给他那样。”

  迈克尔笑了,他转過身,破裂的左脸正好对着恺。

  她悔恨地說:“啊呀,迈克尔,我根本不会去注意那种愚蠢的事。我发誓下去注意。”

  “我知道了,”迈克尔笑着說,“我倒愿意保留破裂的左脸,只不過,不治治的话,可就是经常流鼻涕。”

  “你刚才還說要严肃嘛,”恺接過来說,“要是结婚了,我应当過什么样的生活哪?像你妈妈,像個只围着孩子和锅灶转的意大利主妇嗎?要是发生了意外,怎么办?我估计,到头来你总有一天要坐牢的。”

  “不,不可能坐牢。”迈克尔說,“遭杀害是可能的;坐牢,不可能!”

  听了這种信心十足的话,恺笑了,這种笑包含骄傲和骄傲所引起的开心之感互相交融的有趣的复杂感情。

  “你凭什么那样說呢?我想知道你的实际情况。”

  迈克尔在叹气。“這类事正是我不能告诉你的。”

  恺沉默了好久好久。“這些年月,你硬着心肠连個电话也不给我打,到如今你为什么要我嫁给你哪?我在洞房裡就那么使你满意嗎?”

  迈克尔严肃地点了点头。

  “当然罗,”他說,“但是,我目前不费吹灰之力就同你入了洞房了,难道你认为我就因此才要娶你嗎?注意,我眼下不要你作出回答。咱俩今后要经常见面,你可以先同你父母谈谈這個問題。我听說你父亲是一個很有主见的人,你就先听听他的意见吧!”

  “你還沒有回答‘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娶我?”恺說。

  迈克尔从床头柜的抽屉裡取出了一块白手绢,然后按在自己的鼻子上。他先用手绢擤鼻涕:接着又用手绢把鼻子擦了一下。

  “不嫁给我,你是有最充分的理由的,”他說,“让一個经常擤鼻涕的人守在自己身边,這日子怎么過?”

  恺不耐烦地說:“别东拉西扯,要严肃认真。我提出了一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呀!”

  迈克尔把手绢拿在手上。

  “好吧,”他說,“下不为例。你是唯一令我爱慕和关怀的人。我之所以沒有给你打电话,是因为自从发生了這一切变故之后,我认为你根本对我不感兴趣了。当然罗,我本来也可以不断地追求你,也可以哄骗你,但是我不愿意這样。如今我相信你,我给你讲一件心事,希望你甚至也不要对你爸爸讲。要是一切进展顺利,再有大约五年工夫,考利昂家族就可以完全合法化。必须先处理一些非常微妙的問題,然后才有可能。那個时候,就是你可能成为有钱的寡妇的时候。如今,我想要娶你到底为的是什么?好吧,就是因为我想要娶你,想要建立一個家庭。我還想要孩子,這是我该有孩子的时候了。我不想要我的孩子就像我当年受到我父亲的影响那样地受到我的影响。我并不是說,我父亲有意影响我。他压根儿不想影响我。他甚至還根本不要我插手家庭事务。他想要我当個教授,当個医生。但是,情况很糟糕,我不得不挺身而出,为保卫我的家族而战。我之所以感到自己不得不战斗,就是因为我热爱并敬佩我的父亲。他是我心目中最值得尊敬的人。他是個好丈夫、好父亲,对生活中遭到不幸的人来說,他還是一個好朋友。他或许還有另一個侧面,但是对于作为他的儿子的我来說,那個所谓另一個侧面则毫无关心的必要。无论如何,我不愿意咱们的孩子也過那样的生活。我想要咱们的孩子受你的影响。我想要他们长大成为纯粹的美国孩子。具有真正的纯粹的美国气质,整個身心结构都是美国式的。也许他们或他们的子孙也会进入政界。”

  說着,迈克尔笑了一下。

  “說不定他们中间有一個能当上美国总统。妈的,干嗎不能?从前在达特茅茨学院,在歷史课上,我們還对历届美国总统的家庭背景作了一点研究,发现他们的父亲和祖父沒有处以绞刑就算是托了天福。但是我要安排我的孩子能当上医生、音乐家或教师。他们将来绝对不必卷人地下家族业务。到时候,他们能当上医生啦什么的,那我无论如何也要退休。到时候,你和我就加入农村俱乐部的行列,過一過小康人家的美国人所過的那种美好而朴素的生活。這個规划你觉得怎么样?”

  “好极了,”恺說,“但是你好像漏掉了当寡妇那一部份。”

  “当寡妇的可能性也并不那么大,我提出這一点,为的是把情况描绘得全面一些。”說罢,迈克尔用手绢把鼻子擦了几下。

  “我不相信,說你是那样的一個人,我不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恺的脸上现出了迷惑不解的神色,“這一切我硬是不懂,怎么会是這样,我也不懂。”

  “好啦,我不再作进一步解释了,”迈克尔說。“你要知道,這种事情,你根本沒有必要去想,這同你实际上是沒有任何关系的。等咱们结婚了,同咱们的共同生活也沒有任何关系。”

  恺摇摇头。“你为什么要娶我?你为什么表现出像是爱我的样子?你从来都沒有对我說過‘爱’這個字,但是你刚才說過你爱你的父亲。你从来都沒有說過爱我,要是你不信任我达到了這样的地步,以致你不能把你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告诉我,那你为什么要娶我哪?你怎么可以去讨一個你不信任的老婆呢?你父亲就信任你母亲。這,我知道。”

  “对,”迈克尔說,“但是,他信任她,却并不意味着他把一切都告诉她。你要知道,他是有理由信任她的,這倒不是单纯因为他们结为夫妇,她是他老婆,而是因为她在生孩子還不那么安全的时候给他生了四個孩子;当他遭到枪击后,她护理他,保卫他。她信仰他,四十年如一口,一向把他当作她第一忠诚的对象。等你把這一切都做到之后,那也许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你实际上是不愿意听的事情。”

  “咱俩也一定得住在林荫道嗎?”恺问。

  迈克尔点点头說:“咱俩要单独占一幢楼房,房子也不会那么坏。我父母不会干擾咱们的私生活,但是在一切條件具备之前,我還得住林荫道。”

  “因为住在林荫道以外的地方对你是危险的,”恺說。

  她从认识迈克尔以来,這是破天荒第一次看到他生气了。這是一种冷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愤怒,一种沒有通過挥拳瞪眼或呵斥嚎叫而表现出来的愤怒。這种愤怒是一种仿佛死亡一样的冷气,从他身上散发了出来。恺觉得,要是她决定不同他结婚的后,那么驱使她作出這样的决定的关键就是這种冷气。

  “問題就是电影和报纸上所宣扬的乌七八糟的那一套,”迈克尔說,“你对我父亲和整個考利昂家族形成了错误的成见。我想作最后一次解释,這是真正的最后的解释:我父亲是一個很讲究实际的人,他竭力设法养活自己的老婆孩子,想为自己有朝一日可能用得着的三朋囚友提供方便;他不接受這個社会的清规戒律,因为這些清规戒律捆住他的手脚,迫使他那样一個魄力超群、性格非凡的人去過那种同他不相适应的生活。你必须理解的一点是他队为他自己是同总统、首相、最高法院的法官以及州长等這样的伟人是一样的,他拒绝按照别人所写下来的清规戒律去生活。但是,因为社会本身不能真正保护那些沒有能力的社会成员,所以他首先使自己具有一定的力量,然后进入這個社会,同时,他是按照一套伦理原则办事的,而他认为那套伦理原则大大优越于社会的法律结构。”

  恺用怀疑的神态打量着他。

  “但是,那也很荒唐,”她說,“要是每個人都那样想,那可怎么办哪?社会怎么能够维持下去呢?那我們都将退回穴居的原始时代去。迈克尔,你本人也并不相信你所說的,对嗎?”

  迈克尔对她呲牙咧嘴地笑了。“我告诉你的只是我父亲的原则。我要你理解的是,不管他是什么人,他并不是不负责任的。或者說,至少在他自己创造的社会裡,他并不是不负责任的。他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坏,他并不是一個手持机枪胡乱扫射的暴徒。他是一個责任感很强的人,不過方式有点独特罢了。”

  “那你相信什么哪?”恺平静地问。

  迈克尔耸了耸肩。

  “我相信我的家庭,”他說。“我相信你和咱俩建立起来的家庭。我并不相信社会能够保护咱们。我无意把自己的命运交到那些达官责人的手裡,那些达官贵人唯一的本事就是设法哄骗一群人来给他们投票。但是,這只是我目前的态度。我父亲已经来不及了,他過去所做的事情,今天不冒很大的风险就再也不可能办到了。咱们欢喜也罢,不欢喜也罢,考利昂家族将来不得不加入那個乌烟瘴气的社会。但是,当考利昂家族加入社会时,我希望自己先具备充分力量之后再加入。我希望,我的孩子在开始分享人类社会的总命运之前,我能够尽量把他们培养成为可以在社会上站稳脚跟的人。”

  “但是,你当年曾志愿参军保卫自己的国家,你還当上了战斗英雄,”恺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使你改变了观点呢?”

  迈克尔說:“社会把我們整得实在沒有容身之地。但是,也许我只是一個地道的老式保守分子。我关心自己,我個人。历届政府实在沒有为人民做多少事情,這是問題的结果而不是問題本身。我所能够說的也就是:我不能不帮帮我爸爸,我不能不站在他的一边。而你目前必须对站在我這一边的問題作出决定。”說罢,他朝她微笑了。“我觉得,结婚是一种坏主意。”

  恺“啪”地把床拍了一下。“结婚是怎么回事我不懂,但是我身边沒有男人已经熬過两年了。我可不会把你轻易放走了,快到這儿来。”

  当他们俩一道上了床的时候,灯熄了,她小声对他說:“你相信我打从你离开之后就一直沒有同男人睡過觉嗎?”

  “我相信你,”迈克尔說。

  “那,你哪?”她用更加小的声音說。

  “我同别的女人睡過觉,”迈克尔說。

  他感到她蓦地一下有点僵硬了。“但是最近六個月以来沒有。”

  這也是真的。自从阿波罗妮娅死后,恺是与他睡觉的第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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