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节
房间裡有四個人,一個赌场老板,一個发纸牌的人,一個预备替换发纸牌的人,還有一個身体单薄的夜总会服装的鸡尾酒久侍,他们正在准备进行赌博。尼诺·华伦提躺在那套房间的沙发上,手裡端着一杯威士忌。他注视着赌场裡的人在摆烁木桌子,马蹄形桌子的四周還放了六把有软垫的椅子。
“這玩艺儿好极了,這玩艺儿好极了,”他用還不算十分醉的含糊的声音說:“约翰呢,過来,跟我一道同這些小杂种玩玩赌博。我现在走红运了,咱们会赢的,会把他们的油煎馅饼也赢過来的。”
约翰呢坐在长沙发对面的矮凳子上。
“你知道,我是不会赌博的,”他說,“你這会儿感到怎么样,尼诺?”
尼诺·华伦提对他龇牙咧嘴地笑了一下。“好极了,每到半夜就有女郎来陪我睡觉,然后吃夜宵,最后又回到栋木桌子跟前来。我让整個赌场的人总共输了五万美元。”
“我知道,”约翰呢·方檀說,“你一命呜呼之后,打算把那笔财产留给谁呢?”
尼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约翰呢,你到底是怎样捞到了乱搞男女关系的大名的?你整天光吃干粮也不出外活动活动。约翰呢呀,本市的游客都比你更会寻开心呢!”
约翰呢說:“对呀。把你扶到那栋木桌子跟前去?”
尼诺挣扎着在沙发上坐直,双脚牢牢地踏着地毯。
“我自己能走,”他說。
酒杯从他手上落到了地板上。他站了起来,步子十分稳健地到了栋木桌子跟前。发纸牌的人已经准备好了。赌场老板站在发牌人的背后注视着。那個预备替换发纸牌的入坐在离赌桌很远的一把椅子上。鸡尾酒女侍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她選擇位置的角度刚好便于看到尼诺·华伦提的一举一动。
尼诺用手指敲打着赌桌。“快拿筹码来!”他嚷道。
赌场老板从衣袋裡掏出一沓借款條,填好一张,连同一支小钢笔一起摆在尼诺面前。
“請签字,华伦提先生,”他說,“一开始通常都是五千美元。”尼诺在借款條的下边歪歪斜斜地签了名,赌场老板把借款條收起来,装进自己的衣袋。然后对发纸牌人点头示意:可以开始发筹码了。
发纸牌人用令人难以置信的灵巧的手指从自己面前专门放筹码的格状架子上拿起了一沓沓黑黄两色、每张一百美元的筹码,不到五秒钟工夫,尼诺面前就摆好了五沓同样高的筹码。
赌桌上有六個比纸牌略大一点的方格,這些方格好像蚀刻似的印在绿色桌布上。每個方格的位置同每個赌徒的座位刚好对准。尼诺往三個方格裡放赌注,所谓赌注就是一张一张的筹码,這就是說他要连续玩三盘,每盘一百美元。他拒绝三盘合起来算,原因是发纸牌的人已经多得六点,拿了一张“胀死”牌,结果发牌的也真的胀死了。尼诺把自己的筹码用手扒回来了,回头对约翰呢·方檀說:“今天晚上旗开得胜,哈哈,约翰呢,你看怎么样?”
约翰呢笑了。对于像尼诺這样的赌徒来說,在进行赌博时签署单据也是绝无仅有的。对于赌红了眼的人来說,一句话就行了,也许人家是怕他喝醉了,会把应该支出的忘得精光。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尼诺把一切都记得一清二楚。
尼诺一直在赢。第三盘過后,他向那個鸡尾酒女侍翘起一個手指。她随即到专门放酒的柜台跟前,用玻璃杯给他端来了黑麦威士忌。尼诺用右手接過酒,然后又换到左手,這样他就可以用右手搂着女侍了。
“坐在我跟前,亲爱的,玩几盘吧,给我带来好运气吧!”
女侍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但是约翰呢早看出她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拉客能手,而不是一個有個性魅力的姑娘,虽然她拼命想显出迷人的样子。她对尼诺笑得合不拢嘴。但舌头却伸得长长的,想把那一堆黄色筹码敌进去。约翰呢在寻思:她究竟为什么就不应该得到一些筹码呢?他感到遗憾的是,尼诺花钱换来的只是几张筹码,而并不是什么更好的东西。
尼诺让女侍替他打了几盘之后就给了她一张筹码,并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让她离开了赌桌。约翰呢向她做了個手势,要她给他端一杯酒。酒端来了,她递酒时的那副媚态活像是在最富戏剧性的影片裡扮演最富于戏剧性的情节。她把身上全部迷人的魅力一股脑儿都倾注在大名鼎鼎的约翰呢·方檀身上了。她的眼睛闪烁着温情的光芒,宛如求爱似的。她走起路来屁股扭呀扭的,那种步态实在是最富于色情的罕见的步态。她的嘴微微地张开着,简直就像性欲冲动的母老虎,但是她的那副媚态却是故意的矫揉造作。约翰呢·方檀在想:啊,基督啊,同那些女郎是一路货色。這是那些想同他睡觉的女人所采取的最普通的手法。這种手法仅仅在他喝醉了的时候才灵验。他对這個女郎咧嘴笑了(他的咧嘴笑是很有名气的),接着說:“谢谢你,小宝贝。”
女郎端详着他,嘴唇微微咧开,流露出了“谢谢你”的笑意。她的眼睛雾蒙蒙的,她那穿着玻璃丝袜的长腿从上面逐渐细下去,她上半截身子稍稍向后仰着,因而全身绷得很紧。她身体内部也似乎形成一种异常巨大的张力。她那对Rx房似乎更鼓了起来,简直要把她那薄薄的紧身外衣顶破似的。接着,她的全身轻轻一抖动,随着這一抖动,她身上散发出来了一阵性感气味。她這一切表现给人的印象是因为约翰呢·方檀对她微笑了一下,并說了一声“谢谢你,小宝贝”,她就立即陷于性欲亢奋的冲动之中了。她表演得妙极了。约翰呢以前根本沒有看到過如此美妙的表演。但是他认定全是骗人的把戏。经验一直都证明:凡做出這种表演的女郎,总是令人讨厌的。
他注视着她回去坐在原来的椅子上,然后他慢慢地品着她端来的酒。他不愿意再看到那种小把戏了,今天晚上他沒有那样的情绪。
過了一個小时,尼诺·华伦提想走了。他先是向前一倾,又摇摇晃晃地朝后一仰,然后猛地往前一冲,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但是,赌场老板和预备替换发纸牌的人看到他摇晃就连忙過来一把抓住他,這样他才沒有栽倒。他们把他扶起来,抬着他穿過掀开内帘的门,进了卧室。
约翰呢一直在旁边注视着,那個鸡尾酒女侍帮着另外两個人给尼诺脱衣服,把他推进被窝裡去。赌场老板数了数尼诺的筹码,井在那沓借款裡作了记录,然后用发牌人的筹码把赌桌占住。约翰呢对赌场老板說:“這次晕倒要多久才能好?”
赌场老板耸了耸肩:“今天晚上发作得很早。他头一次发作时,我們請驻旅社医生来,不知医生用什么方法把他治好了,還给他讲了一套养身之道。然后,尼诺告诉我們說,今后他晕倒了也不必請医生,只要把他放到床上睡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就好了。我們也就是這样办的。他运气倒挺好,今天晚上又赢了,赢了差不多三千美元。”
约翰呢·方檀說:“好吧,那咱们今天晚上就把驻旅社医生請到這裡来吧,同意嗎?”
差不多過了十五分钟,裘裡斯·西加尔就来到了。约翰呢一看,感到愤怒的是,這小子看上去根本不像個医生的样子。今天晚上,他穿的是宽大的镶着白边的马球衬衫,脚上沒有穿袜子,赤脚穿着白色的小山羊皮皮鞋,手裡提着传统的黑色医疗提包,看上去真使人笑破肚皮。
约翰呢說:“你要出洋相的话,還不如找一個装高尔夫球棍的长袋子拦腰剪断,把你的东西装在裡面。”
裘裡斯心领神会地一笑,“這個医学学生用的大提包真成了個大累赘。把人都能吓得惊叫起来,起码也能把人吓得面如上色。”
他走過去到了尼诺躺的那张床边,在打开提包时对约翰呢說:“那次我只是個顾问医生,你给我寄来的钱,我谢谢你。你寄来的钱大多,我做的工作并不值那么多钱。”
“你還沒有忘记,”约翰呢說,“管它去,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尼诺是什么病?”
裘裡斯给病人很快地检查了心跳、脉搏和血压。然后他从提包裡取出了一根针,漫不经心地把针扎进尼诺的胳膊,接着就推压针后面的柱塞。尼诺睡着了,他脸上的蜡白色消失了,脸色正常了。
“非常简单的诊断,”裘裡斯說得很干脆,“当他头一次晕倒的时候,我曾经有机会给他进行检查,同时也进行了一些试验。在他恢复知觉之前,我喊人把他送到了医院。一检查,发现是糖尿病,温和、稳定,成年型,只要注意一下,注意吃药、饮食什么的,這种病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問題。明明病了,他却故意不管。另外,他還要喝酒,要把自己喝死。同时,他的肝功能正在减退。脑功能将来也要减退。眼下,他是轻度糖尿病昏迷。我的意见是把他转到别处去。”
约翰呢听了感到一阵轻松。病情并不那么严重,重要的只是,尼诺自己要关心自己。
“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說明,他们在這些赌窟裡会让人把精力耗尽?”约翰呢问道。
裘裡斯走到酒柜跟前,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并不是那個意思,”他說,“我的意思是把他关起来,你知道,必须把他关进疯人院。”
“别說风凉活了,”约翰呢說。
“我并不是說着玩的,”裘裡斯說,“精神病学上的那一套,我不完全懂,但是我也知道一点点,這是我本行必不可少的知识。只要肝脏的病变不是无可救药的,那尼诺治疗一下是可以恢复健康的。至于,肝脏的病变,只有等到尸体解剖,我們才能知道究竟。但是,真正的病是在他的头脑裡。就說死吧,他不在乎,或者,他甚至就是想要自杀。头脑裡的病不治好,那他就沒有希望了。因此,我才說把他关起来。关起来之后,才可以给他进行精神病方面的治疗。”
外面有人敲门,约翰呢开门一看,是璐西·曼琪妮。她一进门就扑到约翰呢的怀裡。
“嗨,约翰呢,见到你大好了,”她說。
“咱们好久沒有见面了,”约翰呢·方檀說。他看出璐西变了:身段变得苗條多了;她身上穿的衣服比从前好得简直无法說;她那样的身段穿那样的衣服,显得更好了;她的头发剪得像個男娃娃,同她的脸型互相衬托得妙极了;同以往比较起来,她如今显得更年轻、更漂亮。于是他心裡起了個念头,在韦加斯,她可以给他做伴。同一個像样子的女人晚上在一起睡,白天在一起逛,倒也挺安逸的。但是,他刚要使出自己的魔法去引诱她的时候,蓦地想到她是那個医生的姘头,因此,那個念头也就打消了,他微笑了一下,同时控制自己的微笑仅仅表示友好而已。他說:“你半夜三更来到尼诺的房间,想干什么,哼?”
她在他肩上打了一拳。“人家听說尼诺病了,裘裡斯看病来了,人家也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帮帮什么忙。尼诺不会有危险吧?”
“保险他沒有危险,”约翰呢說,“他会恢复健康的。”
裘裡斯·西加尔懒散地伸开四肢躺在长沙发上。
“他這会儿也够呛,”裘裡斯說,“我建议咱们大家都坐在這儿等着尼诺醒過来。到时候,咱们大家都劝他把自己禁闭起来。璐西,他喜歡你,也许你說說還能奏效。约翰呢,你是他的一個真正的朋友,你也不妨配合着劝劝他。不然的话,老朋友尼诺的肝脏不久就会成为哪個大学的实验室裡的头号展品。”
约翰呢对医生的轻狂态度很生气。他自己究竟以为自己是老几?他正要這样說的时候,偏巧尼诺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嘿,老伙计,干一杯怎么样?”
尼诺在床上坐了起来。他对璐西笑了一下,說:“嗨,小宝宝,你来看我這個老朽来了。”說着,他大大地伸开双臂。璐西走過来坐在床边同他拥抱了一下。說起来也蛮奇怪的,尼诺這时看上去神色并不坏,差不多已经正常了。
尼诺把自己的手指掰得劈劈啪啪地响。過来,约翰呢,给我递一杯酒。夜還不深,栋木桌哪裡去了?
裘裡斯手裡端着玻璃杯,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对尼诺說:“你不能喝酒,你的医生禁止你喝酒。”
尼诺气呼呼地瞪大了眼睛。
“给我把我的医生的头扭下来。”接着,他脸上出现了演戏似的后悔的表情。“嘿,裘裡,是你呀。你是我的医生,对嗎?我刚才說的不是你,老伙什啊!约翰呢,快给我端一杯酒来,不然我就下床,自己倒酒。”
约翰呢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向酒柜走去。裘裡斯懒洋洋地說:“我說他不应该喝酒嘛。”
约翰呢知道他自己为什么生裘裡斯的气。這位医生的声音始终是冷冰冰的,即使遇到再怎么急的事情,說起后来也绝不会激昂慷慨。他的声音始终不高,始终不慌不忙、平平稳稳。即使他要提出警告,警告也仅仅含在言辞裡,而声调本身却始终是无动于衷的,仿佛是心不在焉。這使约翰呢憋了一肚子闷气,故意给厄诺端了一杯威士忌。准备把酒递過去的时候,他却先向裘裡斯說:“喝這点酒不会要他的命,对嗎?”
“对,不会要他的命,”裘裡斯平心静气地說。
璐西用关切的眼光瞥了他一眼,刚要說些什么,却又止住了。同时,尼诺接過杯子,把威士忌简直是倒进自己的喉咙裡去了。
约翰呢盯着已诺笑呀笑的。他们两個在表演给這個外表不怎么样的医生瞧瞧。突然间,尼诺张大嘴直喘气;他脸色发青,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喉咙裡有什么东西使他透不過气来。他的身子像鱼一样扳呀扳呀的;他的脸又红又胀,他的眼球像是要鼓出来似的。裘裡斯来到床的那一边,正好面对约翰呢和璐西。他一把抓住尼诺的脖子,压着不许他动,在肩膀与脖子的接合处打了一什。尼诺立即瘫软了。他的身子虽還在翻腾,但是越来越有气无力了。不一会儿,他栽倒在枕头上,双眼紧闭,睡着了。
约翰呢、璐西、裘裡斯三人返回起居室,围着一個很大的咖啡桌于坐了下来。潞西抓起电话简,叫送一些咖啡和饭菜。约翰呢到酒柜那边掺和了一杯酒。
“你知道他喝了威士忌就会有那种反应嗎?”约翰呢问道。
裘裡斯耸了耸肩。“我知道得很清楚,他会有那样的反应。”
约翰呢声色俱厉地說:“那你干嗎不早点提醒我?”
“我早提醒過了。”裘裡斯說。
“你提醒的方式不对。”约翰呢憋了一肚子闷气,“你实在是個乌七八糟的医生,你放出来的屁连臭也不臭。你說要把尼诺送进疯人院,你也不动动脑筋用疗养院這样一個好听的字眼。你說话老是刺人,对嗎?”
略西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大腿,裘裡斯一個劲儿地对方檀微笑。
“沒有什么会妨碍你把那种酒递给尼诺。反正你一定要表明你沒有必要接受我的警告和我的命令。在给你治喉咙之后,你曾主动提出要我给你当私人医生,你還记得嗎?我当时就拒绝了,因为咱俩绝对相处不下去的。一個医生总是认为自己就是上帝,自己就是现代社会中的高级牧师,這也是他应得的一种荣誉。但是,你根本不会這样看待我。给你当私人医生,那我就会当個拍马屁的上帝,就像你们好莱坞的那些低三下四的医生一样。你到底从哪儿找来的那些医生啊!基督啊,他们到底懂不懂医学?他们到底关心不关心病人?他们一定知道尼诺生的是什么病,但是他们只给尼诺吃些乱七八糟的药,只是为了维持他目前能够走动而已。他们穿的是绞罗绸缎,他们舔你的屁股,就因为你是电影界的权贵。而你哪,却因此认定他们是了不起的医生。娱乐性行业的老板呀,江湖医生呀,你们還有心肝嗎?到底有沒有?病人活也罢,死也罢,他们才不管呢,好吧,我承认我有一個小小的痹好,這個癖好虽然在你们看来荒唐得不可饶恕,但也很普通,那就是治病救人。我刚才让你把酒递给尼诺,我的目的就是要让你亲自看一看那种酒在他身上引起的反应是多么严重。”
說到這裡,裘裡斯把上身倾向约翰呢·方檀,他仍然冷静沉着,丝毫不动感情。
“你那個朋友差不多已经死定了。這,你懂嗎?不进行治疗,不进行严格的护理,他就沒有活下去的希望。他的高血压、糖尿病、坏嗜好,马上会引起脑溢血,他的脑髓会自行崩裂。這說得够清楚了吧。不错,我刚刚說的是疯人院,我要你明白必须怎样办才行。不然,你也束手无策。我愿意把我的建议向你直截了当地提出来。你可以救救你那個老伙计的性命,办法就是把他关起来。要不然,你就同他吻别吧。”
璐西呢呢喃喃地說:“袭裡斯,亲爱的。裘裡斯,别那么固执了。正正经经地给他說吧。”
裘裡斯站了起来,他平时那种冷冰冰的神态为之一扫。约翰呢·方檀看到了,感到很满意。他的声音中的那种平静而沒有抑扬顿挫的单调语气也消失了。
“我不得不对你這样的人在這样的情况下谈话,你认为這是第一次嗎?”裘裡斯說,“我每天都是這样。璐西說别那么固执,但是她不明白她說的是什么。你知道,我老是对人說:‘别吃得那么多,不然你会死的;别抽那么多烟,不然你会死的;别劳累得那么過分,不然你会死的;别喝那么多酒,不然你会死的。’很可惜,硬是沒有人听。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嗎?原因就是我不說,‘你明天就要死。’好吧,眼下我可以对你說:尼诺很可能明天就要死。”
裘裡斯走到酒柜那儿去,又掺和了一杯酒。
“怎么样,约翰呢,你打算把尼诺关起来嗎?”
约翰呢說:“我也不知道。”
裘裡斯在酒柜那儿很快喝了一杯,接着又倒了一杯。
“你看,說起来也真有趣,抽烟可以把自己抽死,喝酒可以把自己喝死,劳累也可以把自己劳累死,甚至吃也可以把自己吃死。但這一切,你承认是有好处的。从医学观点上看,你唯一办不到的就是和异性睡觉把自己睡死。然而,他们却在這方面設置了种种障碍。”說到這裡,他停下来,喝完了杯子裡的酒。“不過,這個問題也是個麻烦,对女人来說无论如何也是個麻烦。我過去只同那些被认为不会生孩子的女人睡觉。‘這是很危险的,’我总是這样說。‘你会死的,’我還对她们這样說。一個月過后,她们突然来了,脸蛋儿呈现玫瑰红色,开口就說:‘大夫,我觉得我是怀孕了。’不言而喻,她们想杀死那個小胎芽。‘但是,這是危险的,’我也总是对她们這样說。在過去,我的声音是富于表情的。而她们也总是微笑着对我說:‘不過,我同我丈夫都是非常严格的天主教徒。’這其实也是他们的口头禅。”
有人敲了一下门,进来的是两個饭店招待员,推着一辆送饭车,车上摆满了饭菜,還有一個银质大咖啡壶。他们从送饭车底层抽出一张轻便小餐桌,把它撑了起来,然后离去。
招待员走后,他们围着桌子坐下来,吃热乎乎的三明治,喝咖啡。约翰呢朝后一仰,靠着椅背,点着了一支香烟。“好吧,就算你是挽救生命的。那你怎么当上了打胎专家?”
璐西第一次开腔了:“是這样的,他想要帮助那些怀孕的姑娘。姑娘怀了孕可能自尽,或者,她们为了把胎儿打掉也可能做出某些危险的事情来。”
裘裡斯对她微笑了,然后叹了一口气。
“問題并不是那么简单,我总算当上了外科医生。正如球类运动员所說的,我手上的技巧很過硬。但是,我的技巧实在太過硬了,我把自己都给吓慌了。有时我切开一個小王八蛋的肚子,一看就知道他快要死啦。手术我還是动,但我心裡明白癌或肿瘤切除之后還会长起来的,而我在送她们回家时還得装出笑眯眯的样子,還得税一大堆搪塞的话。一個可怜的女郎来了,我就把她的胎盘刮去一点点。一年之后,她又来了,我又再刮去一点点。再過一年,她又来了,我就把她子宫裡的东西全刮出来,简直就像你吃香瓜时挖裡面的籽一样。经過這样反反复复的刮,她在逐渐地死去。同时,那些当丈夫的老是要来问,‘手术過程中看出了什么問題?’
因此,我特意雇了一個秘书,专门负责這类访问。我哪,只接见那個作好了检查和动手术的女病人。我给那個女患者治疗,也尽可能把時間压缩到最低限度,因为我毕竟是一個大忙人。到最后,我也只能同她大夫谈两分钟。‘已经到了催命期了’,我总是這样說。而那些人也总是听不清最后一個词‘催命期’。他们都懂得那是什么意思,但他们却始终听不清。起初,我還以为是我自己把最后一個词說得太轻了,因此,我就故意把最后一個词說得特别响亮。但是,他们還是听不清。有一次,一個人竟然反问我說:‘你說发育期’,這究竟是什么意思?”
說到這裡,裘裡斯也大笑起来。
“发育期,催命期,管他妈的什么期。我就开始转向打胎這一行。又舒服又容易,大家都高兴,像洗碟子洗碗一样,像清理下水道一样。這就是我的行业。我爱我的行业,我爱当打胎专家。我并不认为两個月的胚胎就是人,因此打胎是一個沒有問題的問題。我帮助了怀孕的姑娘和年轻媳妇,我可真是赚大钱了。我同世俗格格不入。当我遭到逮捕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简直就像一個逃兵被抓回来似的。不過,我运气倒也不错,一個朋友给我通了一下后门,人家就把我放出来了,但是大医院不让我动手术。因此,我就跑到這裡来了。在這儿我的任务就是,提出有效的治疗意见,不過像当年一样,我的意见全被当作耳边风了。”
“我并不把你的意见当作耳边风,”约翰呢·方檀說,“我正在认真考虑你的意见。”
最后,璐西改变了话题:“约翰呢,我问你,你到韦加斯来干什么?莫非你忙累了或工作疲劳了,想来轻松轻松?”
约翰呢摇摇头。“迈克尔·考利昂约我来,想同我谈谈。今天晚上他同汤姆·黑根坐飞机到這裡。汤姆還說他们也打算见见你。你知道要谈些什么事情嗎?”
潞西摇摇头。“明天晚上我們打算一道吃晚饭,弗烈特也参加,我想這可能是同旅社有关的什么問題。赌场收入近来一直在下降,這是很不应该的。也许老头子要迈克尔亲自来查一查原因。
“我听說迈克尔终于把他的脸修整好了,”约翰呢說。
璐西放声笑了:“我估计這是倘好說歹說他才同意的。他们结婚的时候,他都不愿意把他的脸先修理好。我实在不懂,這究竟为什么。那张给打伤了的脸看上去真吓人,而且他老是流鼻涕。他本来早该把脸修整一下。”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会儿才又說,“考利昂家族請了裘裡斯医生去为那样的手术出谋划策,他们請他当顾问和观察员。”
约翰呢点点头,干巴巴地說:“裘裡斯先生是我推薦的。”
“哎呀,”璐西說,“管他三七二十一,迈克尔說過,他要替裘裡斯办点什么事。因此他請我們明天晚上一道吃晚饭。”
裘裡斯沉思地說:“他对那些医生不信任。他提醒我要注意每個人的一举一动。那本来就是一個相当简单而普通的外科手术。任何一個有资格当外科医生的人,都可以动那种手术。”
从這套房间的卧室传来一阵响动;他们大家向卧室望去。尼诺又清醒過来了。约翰呢過去坐在床边。裘裡斯和璐西走到床跟前,站在放脚的那一头。尼诺向他们两個惨然地咧了咧嘴,說道:“好啦,我不再自作聪明了。我真的感到活见鬼。约翰呢,你還记得一年以前咱们同两個女郎在棕榈泉玩耍的情况嗎?我如今发誓:我当时对事态的变化不感到吃醋。我当时是很坦然的。你如今相信我的话嗎?约翰呢!”
约翰呢明确保证說:“当然,尼诺,我相信你的话。”
璐西和裘裡斯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据他们听到的、掌握的有关约翰呢·方幢的为人来判断,他似乎不太可能从像尼诺這样亲密的朋友那裡夺取一個女郎。那,尼诺为什么說他在那個情况发生之后也并不感到吃醋?他们两人的头脑裡不约而同地掠過了這样一個想法:尼诺因为一個女郎离开了他而跟约翰呢·方檀去厮混,从此整日喝酒,想把自己喝死。
裘裡斯又给尼诺检查了一下。
“今天晚上我要找個护士来看护你,”裘裡斯說,“你可真需要卧床两天,這可开不得玩笑。”
尼诺微微一笑。“好吧,大夫,但可不要来個太漂亮的护士。”
裘裡斯打了個电话叫护士来,然后他就同略西一道离开了。约翰呢坐在一把椅子上,等着护士来到。這时尼诺又像是睡着了,他脸上呈现着筋疲力尽的神色。约翰呢在思量厄诺刚才說的话。约翰呢从来也沒有想過尼诺可能会吃醋。
一年以前,约翰呢·方檀坐在自己豪华的办公室裡,就是以他力首的电影制片公司的办公室裡,感到烦闷极了。他从来沒有感到這么烦闷過。這也是百思不得一解的,因为他拍摄的头一部影片,他本人当明星,尼诺演的是一個很叫座的角色,轰动一时,捞来的钞票简直数以吨计。每件事都办得很妥帖,每個人都忠于职守。這部电影制成后的实际费用大大低于预算。大家都会因此而大发其财,不過,杰克·乌尔茨却要因此而少活十年。眼下,约翰呢還有两部影片正在制作,一部由他自己当明星,另一部由尼诺当明星。尼诺扮演一個具有魔力的、显得傻头傻脑地堕入情網的少年,实在妙极了,女人见了都巴不得把他搂在怀裡。少年给人爱上了,约翰呢摸到什么,什么就赚钱,钱源源不断地滚滚而来。教父通過银行得到了自己应得的红利。這使约翰呢也感到痛快,他沒有辜负教父的信任。但是今天,像這样大快人心的事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了。
如今,他是一個飞黄腾达的独立经营的电影制片厂老板。同他当上了歌唱家以来的任何时候相比较,他這时所具有的怎力也不向上下,或者,也還要大得多。漂亮女郎像从前一样向他扑来,不過更多的是出于商业上的理由。他有自己的私人飞机,日子過得更加纸醉金迷了,再加上那种艺术家享受不到的、商人才能享受到的特殊税收照顾,真是锦上添花。那么,他究竟为什么感到烦恼呢?
他自己心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前额受伤了,他的鼻子受伤了,他的喉咙感到发痒。给那种痒病抓痒的唯一途径就是唱歌,但是,即使试着唱一下,他也不敢。为此,他早已问過裘裡斯·西加尔,究竟什么时候试着唱歌比较安全。裘裡斯的回答是:他感到想唱歌的任何时候。于是他就试着唱了一下,但嗓音听上去太沙哑,大不自然,他自己也只好放弃這种尝试。第二天他的喉咙简直痛得要命,這种痛同肿瘤切除前的那种痛比较起来是不同的。痛得更厉害了,而且有一种火烧的感觉。他不敢唱下去,怕嗓子永远也恢复不起来,怕把嗓子毁了。
要是他唱不成歌了,那么别的一切究竟有什么实际意义?别的一切都不過是過眼烟云罢了。唱歌是他真正深知其中甘苦的玩艺儿。也许他对唱歌,他对這门音乐的体会比世界上任何人的体会都要深刻得多。他现在明白了,這几年的唱歌生涯使他成了真正的内行。沒有人有资格向他說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他也不必請教任何人。在這方面,他什么都懂。同别人谈论音乐,简直是浪费口舌,而且浪费得毫无意义。
星期五到了,他决定同维琪妮虹和孩子们共度周末。他同以往每次一样,先打电话告诉她說他要去。他的本意是让她有机会說個不字。但她从来都沒有說過一個不字。在他们俩离婚之后的這几年裡从来沒有。因为她绝对不忍心对他们父女相见說不字。她這個女人胸襟多么宽阔啊,约翰呢心裡在沉思着。他当年幸好碰上维琪妮娅這样的女人,尽管他心裡明白他喜歡她比喜歡别的女人都更加真挚,但是他心裡同样也明白,要他们两個恢复性生活是不可能的。也许要等他们到了六十二岁的时候,就像人到了那個年龄要退休一样,他们两個一道退休,从一切活动中退休。
但是,现实粉碎了這一如意算盘。他去了之后,发现维琪妮娅闷闷不乐,而那两個小女看到他也不那么亲热了,原因是两個小囤事前已同几個女伙伴约好要到加利福尼亚大牧场作一次周末旅游,顺便還可以在那儿骑骑马玩玩。
他对维琪妮娅說,還是让两個小女到大牧场去玩玩吧,他喜笑颜开地同她们吻别了。他很了解她们的心理。哪家的孩子不愿意到大牧场去骑马开开心而心甘情愿守在一個满腔牢骚的父亲的周围打转呢,尤其是這個父亲好以父亲自居而自以为是。他对维琪妮娅說:“我想喝几口酒,然后就滚蛋。”
“那好,”她說。
她今天心情不好。她难得显出心情不好,但這次却很明显,她一天天這样過下去也不容易啊!
她看到他喝了大量的酒。
“你为什么要用酒解愁呢?”维琪妮娅问。“你目前一切都称心如意,我做梦也沒有想到過你身上還有善于当实业家的气质。”
约翰呢对她微笑了一下。
“日子也還不算那么艰难,”他說。
他心裡在想:毛病恰恰就出在這裡。他很了解女人,眼下他心裡明白维琪妮娅之所以垂头丧气,就因为她觉得他样样事情都如愿以偿。女人实际上很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丈夫青云直上。這会使她们憋一肚子闷气。這会使她们对自己丈夫的控制变得不那么保险。因此,约翰呢一方面自己发牢骚,另一方面還为消除她思想上的顾虑,就故意說:“要是我唱不成歌了,這一切到底有多大意义?”
维琪妮娅的声音听上去挺烦躁的。“哎呀,约翰呢,你不再是個娃娃了。你已经是三十五岁的人了。你干嗎還惦念唱歌那個毫无意义的玩艺呢?管它去,你当上制片厂老板,赚的钱很多嘛!”
约翰呢好奇地打量了她一下,說:“我是個歌唱家,我爱唱歌。老啦,老啦与唱歌有什么相干?”
维琪妮娅不耐烦了。“反正我不喜歡唱歌。如今你既然已经表明你有能力制造影片,那你不能再唱歌了,我才高兴。
接着,约翰呢怒气冲冲,维琪妮娅感到莫名其妙,连他本人也感到莫名其妙。他說:”你那样的话真缺德。”
他忐忑不安。维琪妮娅怎么会有那样的感情?她怎么会厌恶他厌恶到了這种地步?
维琪妮娅看到伤了他的感情,微笑了。因为她的话实在說得令人无法忍受,他理所当然地要对她发脾气,所以她才說:“当那么多姑娘听你唱歌唱得动人而跟着你的屁股转的时候,你以为我感觉如何?要是我光着屁股在大街上招摇撞骗地勾引男人跟着我的屁股转,請问你有什么感觉?你唱歌也是這個道理,我总巴不得你嗓音变坏,永远不再唱歌。但是,我說的是在咱们离婚之前的感情。”
他把自己杯子裡的酒一饮而尽。“你什么也不懂,這個屁也不懂。
他到厨房,拨了尼诺的电话号码。他安排他们两個一块儿到棕榈泉去度周末,同时把一個姑娘的电话号码告诉尼诺,让他打电话约她一同去。這個姑娘是一個真正的鲜嫩美人,他一直想把她搞到手。她会给你带来個朋友,”约翰呢說,“一小时以后我就到你那儿去。”
当他离开的时候,维琪妮娅向他冷冰冰地說了一声再见。他什么也沒有說,他难得向她发一次脾气,這次是很少几次中的一次。管它三六二十一,他一心想脱身,去度周末,這样也好把他身体内部的毒气统统消散出来。
的的确确,在棕榈泉那裡一切都很圆满。约翰呢在那儿有三栋房子,他就住在自己那栋房子裡。在一年中的這個时候,他那栋房子总是准备好让人住的,裡面也配备着服务人员。来的两個姑娘都很年轻,玩起来也大有乐趣;同时她们对抚爱不太贪婪,倒也讨人喜歡。有些人也围拢過来,在游泳池旁边陪着他们一直玩到晚饭的时候。尼诺领着他的女伴进了自己的房间准备吃晚饭,同时趁着晒了一天太阳而身体還有点热气的时候就忙裡偷闲再寻求一下刺激。约翰呢却沒有這個兴趣,因此他让自己的女伴独自去洗淋浴澡。他那個女伴是個矮矮的新鲜的白肤金发碧眼姑娘,名叫婷娜。他同维琪妮娅刚吵過架,沒有心思再去同另一個女人谈情說爱。
他来到伸出房外的、四面有玻璃墙的起居室,裡面放着一架钢琴。当年他在同乐队唱歌的时候为了开开心也胡乱弹過钢琴,因此他也能弹奏一点民歌歌曲。他坐下来,一面弹,一面哼了几句,声音非常轻柔,但却不是在真正唱歌。他還沒有发觉,婷娜已经来到起居室,给他掺和了一杯酒,然后就挨着他坐在钢琴前面。他弹奏了几個曲子,她同他一道随着琴声哼哼。他让她独自去弹钢琴,自己上楼洗澡去了,他一面淋浴,一面唱了几句很短的歌词。說是唱,其实更像說话。他穿好衣服,下了楼,婷娜仍然孤孤单单的。尼诺耍么是同他的女伴已经于過,要么是喝醉了。
当婷娜游游荡荡地出去欣赏游泳池的时候,约翰呢又坐下来弹琴。他唱起了過去唱熟了的老歌子,喉咙裡也沒有火烧的感觉;他发出来的音调很低,但抑扬顿挫,有权有眼。他向起居室周围望了一下,停娜還在外面,玻璃门是关着的,她听不到他在唱些什么。不知为什么,他不想要任何人听到他唱歌。他又开始唱他所喜爱的古代民歌。他放开嗓子尽情唱,好像他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唱歌一样;他让自己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同时等待着喉咙裡出现那种熟悉的火烧似的刺痛,但什么痛感也沒有。他细听自己的声音,总是有点不同,但他喜歡這個声音,更加浑厚,是地道的成年男子的声音,不再是年轻人的声音了。他认为這种声音很圆润,浑厚而圆润。快唱完的时候,嗓子倒感到轻松了。他坐在钢琴前面默默地沉思着。
尼诺在他身后說:“不错,老朋友,很不错。”
约翰呢转過身来一看,原来是尼诺站在门口,就他一個人,他的女伴沒有同他在一起。看旁边沒有外人,约翰呢放心了,尼诺听他唱歌,他是不介意的。
“這样吧,”约翰呢說,“咱们還是把那两個女人赶走好了,打发她们回家去。”
尼诺說:“你去打发她们回去吧。她们都是好姑娘,我不忍心伤人家的感情。要是连晚饭也不請她们吃一餐就打发她们回家去,那像什么话?”
约翰呢想,管它去,索性就让那两個女郎也听听他唱歌吧,即使他的嗓音不好听也罢。他打电话给棕榈泉的乐队指挥,要他给尼诺送一個曼陀林琴来。那個乐队指挥反驳說:“哎呀,整個加利福尼亚洲就沒有人会弹曼陀林琴嘛!”约翰呢大声吼道:“叫你送,你就送一個来吧!”
屋子裡堆满了录音器材。约翰呢让两個姑娘一個替他翻乐谱,一個替他传递乐谱。他们吃過晚饭以后,约翰呢正式上班了。他让尼诺弹奏曼陀林琴作为伴奏,他自己演唱熟悉的老歌子。每支歌都是从头唱到尾的,一点儿也不同自己的嗓子。他的歌喉满好嘛。他觉得今后可以放心大胆地唱歌了。他在不能唱歌的那几個月裡老是想着唱歌,還订了一套计划,研究如今唱抒情歌和少年时代在吐字方面该如何不同。他只是在嘴裡哼哼着唱,对抑扬顿挫的变化更加强调。如今,他真的放声唱起来了。在实际演唱過程中会出差错,有时音调原来在嘴裡哼的时候,自己听着也满好,但当唱出声音来的时候,却并不那么好听。他想,首先是唱出声。這时他只顾唱,不再分心去倾听自己的声音了。他试唱着,摸索着正确的节拍,但节拍是沒有問題的,只是好久不唱了,声音不那么纯熟。他头脑裡有個节拍器,這個节拍器是非常可靠的。他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稍稍练习一下而已。
最后,他停下不唱了,婷娜眼睛亮晶晶地向他走了過来,抱着他吻了很久很久。“如今我才知道我妈为什么遇到你演出的电影总是要去看一下,”她說。
這句话在别的任何時間說出来都是错误的,只有在這种场合說,才是情有可原的。约翰呢和尼诺两個听了都放声大笑起来。
接着他们放刚才的录音,這一下约翰呢·方檀才能真正听到自己的声音了。他的声音变了,变得很厉害,但万变不离其宗,听上去毫无疑问還是约翰呢·方檀的声音。同以前相比,现在他的声音更加丰富,更加浑厚。此外還有音质上的变化,如今他的声音听上去就是一個成年男子的声音而不再像一個男娃娃的声音。现在的声音具有更丰富的真实感情。具有更鲜明的個性特色。而他歌声中的技巧成分同别的成分比较起来显得特别突出。他的技巧简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高度。如果现在的嗓音由于长期沒有练唱而显得荒疏,但听上去仍然那么悦耳,那么,要是再纯熟的话,他的嗓音将会多么悦耳呀!约翰呢对着尼诺笑了一下,问道:“我认为我的嗓音很好,真如我所想的那么好嗎?”
尼诺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他那眉飞色舞的笑脸。
“好听得要命,”他說,“不過,咱们還得看看你明天唱得怎么样。”
尼诺竟然說這种煞风景的话,约翰呢感到受了刺激。“你這個狗娘养的,你自己明白你不可能唱得那么好,别担心什么明天,我感到我很行。”
不過,那天晚上他沒有再唱。他同尼诺领着女伴去参加晚会,過后婷娜就睡在他的床上,但是他却并不那么中用,女伴感到有些失望。不過,约翰呢认为,管它去,你总不可能在一天裡把每件事都办好。
第二天早晨醒来,他有一种忧郁感,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他做了一個梦,梦到他的嗓音完全恢复得和原来一样了,接着当他确知那不是做梦之后,却又惊慌起来,深怕他的嗓子再次遭殃。他走到窗口,哼哼了几声,然后穿着睡衣睡裤就下楼到了起居室。他弹了一個曲子,過了片刻,跟随琴声试着唱了起来。他抿着嘴唱,喉咙裡沒有痛感,也沒有沙哑声,于是他放声高唱,声带发出的声音既准确又丰满,丝毫也不感到勉强,简直就像流水一样,很轻松,很轻松。约翰呢感到,倒霉阶段已经過去了。他的嗓音如今完全恢复了。只要他的嗓音恢复了,就是在电影制片厂方面一败涂地,也无关紧要。就是维琪妮娅因他又能唱歌而恨他,也无关紧要。此刻,他只有一点遗憾,要是那天他为自己的女儿唱歌时他的嗓音就恢复了,那该多美啊!那可实在是太美了!
护士推着装满药品的送药车进了病房。约翰呢站了起来,俯视着尼诺。尼诺正在熟睡,或者也许正在断气。他知道,对于他恢复嗓音這件事本身,尼诺并不吃醋。他明白,尼诺吃醋的只是他对自己恢复嗓音這件事的那股高兴劲儿。不過,眼下非常清楚的是:尼诺·华伦提对于能够使他继续活下去的任何欲望一概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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