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他的手指骨骼分明,白皙的皮囊薄薄地覆在指骨上,隨着他偶爾屈起的手指露出骨骼的形狀,但大部分時間,他都沒有任何動作。連同他的眼睛,也沒有焦點。只是虛虛晃晃地盯着無名指上的環。
爲什麼戒指要戴在無名指上,又爲什麼要做成這種形狀?是不是因爲神經離心臟比其他手指要近,所以才箍得他的心臟也喘不過氣。他摸着自己右手腕上的繃帶,而那一刀是不是砍斷了他的指尖傳遞到他心臟的感覺?
白天,從凌晨四點,他就能聽到屋外熙熙攘攘的聲音,是從中國趕來的記者,忙着詢問他裴章季蕭的事,而夜晚,從晚七點起,就空空蕩蕩,顧重再也沒有踏進過他的病房。
而他也不敢離開病房。怕長槍短炮,怕顧重的眼神。顧重會怎麼看他?
只要想起顧重,房間就會被拉伸、收縮。
他也會變成很多個他。
但都是醜陋的、扭曲的。
“你怎麼變成現在這樣了?”
即使是一片黑暗裏,他也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一雙溫暖的手覆蓋在他的手背上,那真實的溫度好像的的確確存在。他側頭看向坐在牀側的人,隱隱約約地能看到那細長的眉。沈望笑着調侃道:“你這幾天未免出現得太頻繁了。”
美和擔憂地問:“你好好喫飯了嗎?瘦了這麼多,還怎麼拍雜誌?”
沈望垂下眼睛,斂去了所有笑意,只說:“你不是知道的嗎。”
“我又不是神,你不說,我怎麼知道,”美和這樣說,卻沒聽到沈望的回覆,他也不尷尬地繼續摸上他手指上的戒指,“這是顧重給你的?還是你非要推給顧重的?”
沈望攥緊了被單,手指發白,動作之大到鹽水瓶也跟着亂晃。他幾乎是懇求地說:“不要總是明知故問,你明明跟我用一個心臟、一個大腦在生活。”
“求你了,不要逼我這麼說。”
一片安靜。
沈望閉上眼睛,然而美和卻把他摟在懷裏,這宛如一個母親的姿勢,但他卻沒有感到心安,因爲美和聲音就像是壓在了他的頭頂上似的,悶悶的,語調溫柔,卻那麼高那麼遠,彷彿遙不可及。
“這樣的溫度對你來說是假的嗎?”
“你因爲我變成了植物人,是誰拔了你的氧氣罩我會不記得嗎?是我親手殺了我最好的朋友……我、我真的以爲我們就能這樣迷迷糊糊地活一輩子的,但我發現這是行不通的。喝再多酒,做多少音樂都不行。我知道你已經不在了。”
沈望近乎是歇斯底里地朝他吼,他從來沒有發出過這麼大的聲音,他的聲帶、心臟連同他的淚腺都跟着一起震動。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指,彷彿也長滿了老人斑,低頭看自己的腹部,彷彿也是鬆弛的皮囊蓋在一片空曠上,正如他當年看到的美和。人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因爲在失去最後一次喘氣時都像是一條沒有任何尊嚴的狗,緩緩地閉上它渾濁的眼睛,放鬆它稀疏的皮毛。
然而美和卻收緊了手臂:“所以你要爲了顧重再殺了我一次嗎?”
他繼續說:“去看那些心理醫生,把我從你的世界裏剝離,然後跟他一起生活,你應該知道吧,他只是喜歡你在舞臺上風光的模樣,因爲你不夠在乎他,所以渴望你的視線,他並不像他說的那樣愛你,一個愛你的人會忽視枕邊的人夜晚的夢魘、白日的迷幻嗎?你明明知道的,沒有人在乎你。顧重也好,徐斯也好。”
“別說了……”
“我說錯了嗎?院長帶你去見那些叔叔阿姨的時候,是誰帶你逃離的?是顧重?那時候還在做他高高在上的小少爺,跟他的外教發脾氣,抱着他的爺爺祈求新的進口玩具,如果他知道你的價格只有五十,他會尊重你嗎?你甚至都不如一個娃娃的零件昂貴。而徐斯那時候只會在你的牀上潑髒水,弄翻你的飯碗,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扇你巴掌。而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從來都沒有背叛過你,可你是怎麼對待我的?疼,真的很疼,你知道骨肉分離嗎?我被那輛卡車撞成那樣,你在哪裏?現在你要爲了你那膚淺的愛情再殺了我嗎?”
他似乎能聞到那股血腥味,美和說的那種骨肉分離,摟着他的人是一團血肉,沒有臉,也沒有皮囊。就像他當時見到的美和,殘殘破破,被子下面蓋着的身體缺了一些零件。
醫生勉強地拼好了他,卻沒救活他的大腦。他當時不敢看。他害怕得蹲在地上,只敢看牀底的那雙鞋。美和穿的那雙破舊的運動鞋,原本是白的,卻成了暗紅,上面黏着粘稠的東西,不只是血。
就像他用刀割動脈時見到的那樣。
血不是流出來的,是涌出來的,連同他生命裏的那些污濁。
他知道這些都是假的,但卻比真實還要真實。如果他一年四季都活在幻想裏,誰敢說他的幻想比真實要虛假,他太害怕了,他害怕美和的臉,美和的聲音,他害怕死。
沒錯,他害怕死,當生命真的要從他的指尖溜走,他又害怕了起來,像個懦夫一樣地想起顧重。
顧重是唯一一個站在太陽底下的,即使皺着眉看他,很不耐煩,很討厭他的模樣,但只要握住顧重的手,他好像也是暖的。
他狠狠地摁住自己無名指上的戒指,那枚小小的圓環,箍住了他的心臟,也箍住了他的疼痛。
救救我吧。
我無數次想對你說,救救我吧。我不想活在幻想裏,想要知道一日三餐的味道,想要知道不同的酒的滋味,想要早起的時候伸個懶腰說好睏,很多年前我無數次地想要這麼跟你說。但我不想剝奪你打籃球、游泳和戀愛的快樂。
但原來這麼多年,我都搞錯了。
想要求救的人,想要從深淵裏站起來,向你大喊纔可以。
沈望幾乎是顫抖地抵住美和的肩膀:“如果你是美和,你不會對我說這種話,你明明知道我最討厭,最好怕聽到什麼。他沒有你這麼陰暗,即使在我的幻想裏他讓我好好地面對我的工作和愛情,你根本就不是他。”
“你太小看了時間的力量……”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對他來說也是。正因爲他善良,幫那麼軟弱的我尋找正直,我才離不開他。但是他肯定不希望我一直活在他的幻想裏,我不准你模仿他,總是纏着我不放。”
“那我是誰?”
沈望第一次推開了他,藉着窗外微微照進來的月光,看清了他的臉。那是一張格外熟悉的臉,帶着金絲框的眼鏡,穿了件滿是補丁的大衣。露出來的手臂卻是老虎的皮毛,正如他的血盆大口。
多少年了,沈望從沒敢正面面對過他。
小時候的他,躲在衣櫃裏看他跟那些叔叔阿姨打電話。
長大後,甚至不敢在他入獄的時候出來作證。
“你害怕嗎?”
“害怕?這次我會真的捅死你。”
他抓起桌上的剪刀,幾乎是瘋癲地刺進他的心臟,他聽到了心臟破裂的聲音,他不但沒有停止,相反,他更加用力地刺了進去,他幾乎是瘋了,不管臉上濺到的是院長的血,還是他的血,他要刺破他的骨頭,刺破他的心臟,把那顆心臟挖出來扔在路邊。
“你這樣可就變成殺人犯了,你不後悔嗎?”
“我唯一後悔的就是二十年前我沒有這麼做,我應該在你第一次讓我去做那些事情的時候就殺了你,不會給你犯下更多錯誤的機會。我只害怕我不能砍下你的頭顱,懸掛在你的家門口,讓所有人看看你是什麼畜生。”
他逼近那副眼鏡。
他要看看那眼鏡下面到底藏了什麼——到底是什麼,作爲人類,他的眼睛還會是以前那回事嗎?冷血的、缺少黑色的眼白?還是隻是兩個窟窿而已。
然而真當他看到時,他才發現,那是一雙渾濁的眼睛,被剝奪了青春和善意的,只剩下年邁的眼睛,就像是路人隨處可見的老人。
他所恐懼的原來一直都只是一雙這樣普通的眼睛。
他猛地後退,所有的一切都頓時消失了。
陽光爭先恐後地照進了他的房間,那薄薄的窗簾什麼都攔不住,包括陽光。他睜開眼睛,看向自己的手,那枚銀色的戒指發着悠悠的光,而牀頭的剪刀完好無損地躺在那裏。沒有美和,也沒有院長,他的頭髮上也沒有血跡。
“對不起,美和。”
他輕聲對着空氣說。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窗外吹進來的微風,還有吵吵鬧鬧的記者團。
他拔了手背上的針,不管上面有沒有冒血珠,拿起牀頭的剪刀,他的身體就像一臺破舊的機器,吭哧吭哧地發出機械的聲音。但他卻頭一回地覺得輕盈。
他摸進了廁所,開了那盞小小的燈,正面對他的是一面鏡子,他眯着眼睛看鏡子裏的鬼怪,但他既沒有看到老虎,也沒有看到蛇的瞳孔,只有他。
他的臉被完完整整、一絲不差地映在裏面。他認真地打量自己,才發現他眼下那濃重的青,嘴角起了皮,下巴尖得病態。而他那頭黑色的長髮,更是毛毛糙糙。他握緊了剪刀,屏住呼吸,那些乾枯的頭髮連同他停滯不前的生命都隨着咔嚓咔嚓的聲音落了地,他剪得不夠齊整,但一切都是新的。
“怎麼突然剪頭髮了?”
沈望聽到聲音,向後看去,徐斯靠着門框,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長髮很麻煩,”沈望很專注地盯着他,“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說。”
“你那本小說,女主角的原型是我?”
徐斯的笑容一滯,說:“是。”但他手上的活動不停,他從袋子裏拿出三盒菜,分別是糖醋排骨、炒青菜和蒜蓉粉絲,還有一盒米飯,他很自然地支起病牀旁立着的便攜桌椅,坐在那木質板凳上,大喇喇地翹起二郎腿。
“她自殺的時候就沒有什麼捨不得的東西?”
徐斯揀了塊排骨喫,語音不清地道:“沒有吧,對她而言,都是虛假的。”
沈望聽了,只是哦了聲,沒有再說,但也支起了木凳,坐在徐斯的對面,問他:“你怎麼就拿一雙筷子?”
徐斯道:“你要喫飯?”
沈望從袋子裏摸出另一雙木筷,輕輕鬆鬆地掰開,對着三道菜發愣道:“有點餓。”
“不吐了?”
“吐了再說,難得有食慾,”沈望挑挑揀揀地吃了口青菜,一股水的味道,一點油也沒放,便皺着眉說,“這店燒的中國菜也太難吃了,不知道美國的華人街怎麼樣。”
“怎麼着,你還想住趟美國的醫院?”
沈望道:“去紐約看看腦子。”
徐斯擡頭看他:“認真的?”
“嗯,”沈望雲淡風輕地說,“看不好的話,你那本小說就能大賣了,真人改編,昔日歌星的心聲,都挺有爆點的。”
徐斯沉默許久,說:“那我希望你看得好,我不差這點錢。”
“要是看好了,我就跟你打官司,你抹黑我個人形象。”
徐斯不屑地說:“就你那形象……”
“那一圈記者不等着我想問我話?等會你找兩個造型師和化妝師扮成護士進來,我得捯飭捯飭再出去見人,那幫記者就等着拍我的黑圖,不能給他們機會。”
徐斯喫完,蓋上飯盒,看沈望半闔着眼睛乖乖喫青菜,一晃神,像是看到了二十年前的沈望。那時候的沈望也是這般表情,乖順漂亮得像個玩偶。
但沈望意識到了徐斯那縹緲的眼神,皺着眉掀起眼皮道:“聽見沒有?”
徐斯回了神:“知道。”
果然還是不同。
等沈望吃了三片青菜,一塊排骨,便露出些反胃的表情,皺着眉很難受的模樣,但到底沒吐。
徐斯叫了護士重新給他戳針,護士戳針的時候囑咐他最好把戒指給脫了,免得血液不通,沈望盯了會那銀色的戒指,說,沒事。徐斯坐在旁邊寫文稿,而沈望就跟望夫石似的盯着那枚戒指,看得徐斯都忍不住皺起眉。
“看戒指還不如看人。”
“他又不想見我。”沈望磨着戒指說。
“你繼續死皮賴臉地湊上去唄,一哭二鬧三上吊。”
沈望瞪了他眼,又很快泄了氣:“我總是說話不算數,每次和他說我會變好的,但都沒有,他應該對我很失望。這次我想真的變好了些,再去找他。”
“精神病院夠住你十年八年的,誰等你?”
“……”
沒有期限的等待。
顧重也許早就另覓新歡了。他的愛人是個那麼好的人,喜歡他的人那麼多,只要顧重願意施捨一點點的愛意,那些人就能甘之若飴地等待他放下心裏的結。
他越想越難過。
徐斯補充道:“但他還在新西蘭。”
“你怎麼知道?”
“我每天路過花園,他都在。”
“花園?”
“就你窗口對着那個小花壇,他一直坐在第二個椅子上,”徐斯看沈望那腦袋已經鑽進了窗戶縫裏,便連忙制止說,“他坐在那棵樹後面,你從這邊看不到,你別等會頭卡里面。”
沈望不理會他的調笑,下牀、趿拉起拖鞋再拔針,一氣呵成。徐斯對着他那冒血的手背一陣無言,只看到他徑直地衝出了病房,徐斯忍不住喊道:“你不化妝、不做造型了?”
“再說!”
一出病房,門外的記者們宛如餓狼撲食,就剩把話筒塞他嘴裏,他不厭其煩地推擋着那些記者們的逼近。
聽他們就像蒼蠅似的在耳邊叫喚着“您在直播裏對於裴章導演過失殺人並且銷燬證據的言論屬實嗎”、“對於裴章導演聘請律師告您誹謗您怎麼看”、“聽說您在新西蘭因情自殺”……他明明在直播裏說得那麼清楚。
直到有一個年輕的小記者結結巴巴地問:“聽說您在追求皇圖總裁顧重,這屬實嗎?”
沈望被人羣堵得氣都喘了,那幫記者們就是不肯放他走,不等到回答誓不罷休。
沈望忍無可忍地接過那個小記者的話筒,皺着眉說:“我沒有自殺,是切菜的時候不小心割到的,至於裴章想告我,就讓他告,我沒必要賠上我的前途去撒謊抹黑他,他還不到那個咖位,至於你問我是不是在追顧重——”
“是。”
“你們誰先把他帶到我面前,我給誰獨家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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