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你短信裏說的回紐約是什麼意思?你爺爺怪你了?”
顧重沒接他的話,只說:“我不是讓你在醫院裏等我?”
“我怕……”
“怕我爽約?”
沈望討好地笑了笑:“我怕我睡着了,就不是第一個看到你了。”顧重沒有揭穿他的小謊言。只是上車時顧重上下掃了他眼,說:“你就穿這些?”
沈望以爲說他衣服不好看,頗爲擔心地摸了摸胸前兩根帽繩嗎,道:“是不太合適,那我以後不穿衛衣了。”
顧重道:“我是說你穿得少,這兩天不是降溫了嗎?”
“哦……嗯。”
顧重忍不住皺眉:“傻笑什麼?”
“你關心我呀。”
顧重裝作沒聽見,卻偷偷地把視線凝在他的頭髮上,直到把他送進病房前,都沒說話。進了病房,顧重掃了圈房間,就一張單人病牀:“徐斯晚上不陪護?”
沈望幫他搬了椅子放在牀邊,回道:“我生活能自理,不用他陪,你喝水還是茶葉?這裏沒有咖啡。”
顧重按住他忙碌的手:“我去倒。”
臨走前又說:“能自理,也能自殺。”
沈望捧着水杯不敢喝水了,透着霧氣悄悄地看顧重。瘦了些,還黑了些,更襯得眼睛亮了。沈望的目光再晃到那隻手,手指上是空的。
是他讓顧重失望了,每次都是。
他摸了把傷疤,凸起的一長條肉紅色,幾乎橫穿了他的手腕,深得刻進了腕骨。沈望擡頭仰視他:“沒有下一次了。”
顧重卻冷酷地說:“即使有,下次也別麻煩救護人員和餐廳老闆了,人家還怎麼做生意?”
沈望扯起一個柔軟的笑容,好脾氣地答道:“我想起你之前說的,不要給人添麻煩,所以我把那家餐廳買下來了,我下了很大決心,但快要死的時候,我又後悔了,對不起。”
顧重雙手交握着水杯,側頭看他,光只流連在他的左半張臉,輪廓鋒利,眼睛變得清亮。
沈望永遠猜不透他愛的人的想法,或許正因爲愛他,所以才變得模糊,沈望現在纔想起來,他死前的脆弱對顧重來說未必是好事。
“爲什麼這樣?因爲季簫的事?”
沈望輕輕地搖了搖頭,說不是。
顧重又道:“什麼時候去看心理醫生?”
“等季簫的事處理完,我現在去看醫生的話,裴章的團隊就會說我亂說了。”
“可你沒有實際證據證明你的說辭。”
“用輿論耗死他還不夠嗎?”
顧重猛地站起身來,難以置信地看他道:“輿論是把雙刃劍,你用輿論耗死他,他就不能用輿論倒打一耙?”
沈望道:“在這個圈子裏,我已經沒有想要的東西了。錢也好,地位也好,都夠了。我做錯了事,當然應該由我來承擔錯誤。這是你教我的。”
“所以你就要跟那種畜生同歸於盡?”
“我想不到別的辦法了,”沈望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我又做錯了什麼嗎?”
“季簫的事怎麼成了都是你的錯?藍鶴毀了證據,還在娛樂圈裏逍遙,讓你站出來爲他們討公道,難道不是更過分?”
“可是……”
“沒有可是,我已經找過藍鶴了,他不肯作證,他就是利用你的愧疚感替他做事,你還真的傻愣愣地認爲是你的錯?”
顧重真想摔門走讓他冷靜冷靜,但沈望就這麼傻坐在牀沿邊,安安靜靜地凝視着他,似乎他說的什麼都是對的,烏黑的瞳孔裏只有他的身影。
顧重遲疑了下,頗爲彆扭地拍了拍他的背,比之前還要單薄,更別提他那張慘敗的臉。
他的心一下就酸了。
更別提沈望還帶着那枚戒指。
“不是你的錯,別難過了。”
“我、我不想再背叛我的朋友了。”
“嗯我知道,所以你站出來替他討回公道了。”
沈望緊緊地環住他的腰,鼻尖是熟悉的清香,這麼多年,他連香水牌子都沒換。他幾乎就要掉眼淚了,突然道:“顧重,爲什麼只有你什麼都沒變?”
“你在罵我不懂變通?”
“如果你稍稍變得世故些、冷酷些,或許……”或許他在世界上就真的沒有牽掛了。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當他血流如注,堪堪將要閉上眼時想起的竟是那個籃球場上的顧重,逼他唱歌,說暗戀是一座城堡的那個男孩。
他的笑、聲音都是暖的。永遠嫉惡如仇,永遠迎風生長,永遠相信愛、道德的能量。即使是現在也依然如此,在廢墟里建起一座城堡。
如果他死了,還會有人全然相信他的善良嗎?顧重會不會因此愧疚?
他不想因爲死亡而成爲顧重心中的淨土。
“因爲……我心有不忍,”顧重頓了兩秒鐘,又說,“季簫的事,我會幫你。”
“等一切都結束,我想去紐約看病,可以嗎?”
顧重沉默着。
但當他漸漸放下手臂時,他聽到顧重低聲說:“你來吧。”
沈望盯着鏡子裏的人,問道:“這樣對嗎?”
“只有這樣,你才能爲季簫討回公道,讓說謊的人自裁。你有能力做到這一切。”
“可是這樣的話——”
“沒有可是,你想繼續躲在顧重身後嗎?”
他望着那張慘白的臉,說,不想。
十二月的最後一日,整個上海天寒地凍,燈影漸少,靜謐如水。然而會館裏的頒獎典禮卻如火如荼,紙醉金迷,每個人都心懷鬼胎。
坐在最亮眼的位置的是手拿三金影后的穆芸,旁邊是一干年輕影帝影后,牡丹獎越頒越沒落,只靠這一桌的影帝影后鎮住檯面,剛宣佈的最佳女主演由不會演戲的年輕小花摘了。
穆芸皮笑肉不笑地朝隔壁的林峙道:“這牡丹獎真敢頒,這皇圖小花也真敢領。要不是演出費給的高,誰願意舍這老臉出席。”
旁邊的林峙年僅三十,笑道:“那我這年輕的臉,實在抵不住這出演費。”
“你還是愛惜愛惜羽毛,再這樣舍臉下去,好本子都不敢找你。”
林峙道:“謹聽教誨。”
“接下來這最佳男主演不知給誰,說是設備故障,我看是各方資本還在較勁。這獎就是誰下得去本就頒給誰,說是頒獎還不如說是賣獎,就差明碼標價了。”
林峙喝了口劣質紅酒,輕輕皺眉:“給薛言生我都不驚訝。”
“他演過戲?”
林峙得體地回道:“MV演得不錯。”
兩人相視一笑,等着看笑話。
後臺化妝間,藍鶴的化妝間是五十平米的大房間,而新出道的十八人小組合則是擠在十平米的小房間裏下不去腳,還要給藍鶴問好打招呼,藍鶴自然是禮貌地回好。
等他們吵吵鬧鬧地走了,才聽旁邊的小助理道:“你怎麼對他們這麼客氣?我剛還聽他們在門口說你跟裴章有一腿,瞧不起你呢。”
“以和爲貴,他們也就嘴上功夫,”藍鶴笑道,“越是紅,越是要沉得住氣,我可沒有薛言生的背景,也沒有沈望的瘋勁。”
“說起沈望,也不知道他回過味來沒有。”
藍鶴對着鏡子理了理最新款的西裝,道:“誰知道呢。”
然而等他入座一小時,主持人又叫了兩個歌舞隊上臺表演。藍鶴皺着眉問小助理:“怎麼還不頒?”
小助理悄悄地說:“我聽工作人員說,這頒獎的老戲骨突然生病了,正趕忙找人來頒了。”
“臺下坐了這麼多影帝影后,還沒有人?”
“這……他們都說資歷不夠,推脫呢。牡丹獎給他們的僅僅是出席費,頒獎費是要另給的。”
藍鶴聽了,忍不住沉了臉。然而又等了半小時,歌舞隊總算是累死累活地下去了,頒獎的人卻讓藍鶴目光陰鷙了起來。
沈望身着純黑刺繡款的西裝,手指主持卡,凝脂點漆,稱得上翩若驚鴻。偏偏西裝還是跟他同品牌的高定。
小助理驚道:“他一個歌手來頒什麼獎?”
而臺上的沈望則像聽得見她的話似的,禮貌笑道:“今天台下這麼多影帝影后,我這個歌手來頒獎實在心懷怯意,但也倍感榮幸,說起來我只客串過幾次電影。但卡片上的人,連我這個不太看電影的門外漢都認爲是實至名歸,第二十七屆牡丹獎最佳男主演是——”
所有人都看向藍鶴。
然而沈望輕輕地掀起眼皮,帶着一絲玩味的笑意道:“林峙。”
“恭喜。”
攝像機只拍到了他強忍笑意的鼓掌,還有林峙那驚訝的挑眉。
“你買了獎?”
沈望撐着江邊的闌干,吐出一口菸圈,道:“我只是花錢頒給該拿獎的人。”
“你讓林峙跟皇圖那小花並列影帝影后,林峙還能謝你?”
沈望點了點菸,笑道:“那小花也不知有沒有楊茜這麼脆弱。”
藍鶴臉色一黯:“你什麼意思?”
沈望鬆了鬆領帶,答非所問地問:“這西裝真夠難穿的,高定的也是垃圾。聽說這牌子還瞧不起亞裔,也就你接得高高興興。就這種代言,你還捨不得解約?”
“你到底想說什麼?”
沈望似笑非笑地對他吐了一口煙:“動動你這聰明的小腦袋,你不是把我、閆懷還有乘天都耍得團團轉?你爲裴章付出了這麼多,裴章卻不肯給你男主演的戲,還跟乘天做了協議,要給閆懷,就一個三線小模特,你能忍得下這口氣?但你找我,實在不是個好辦法。我可是個精神病,我現在推你下水都沒有罪。”
“有你這麼清醒的精神病?你早知道?”
“我有癔症,”沈望道,“不小心把我幻想中的仇人推下了水,你說這個說法怎麼樣?”
藍鶴倒頗爲鎮靜:“你要是真想讓我死,你就不會這麼說了,你想叫我出庭作證?我不會跟裴章過不去,我還怎麼在娛樂圈裏混?更何況當時我替裴章處理屍體,還要負法律責任。也只有顧重天真地說願意給我錢給我資源讓我出面。他不知道的是我面臨的不僅僅是金錢上的問題。”
“我可以介紹你最好的律師,幫你免罪,但娛樂圈……你還有什麼資格出現在大熒幕上?”
“我不可能出庭。”
“那你想不想在明天新聞上見見這些?”
沈望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個透明的包,裏面是錄音筆、照片還有文件。
“這是什麼?”
“你花了多少錢從楊茜那裏買回來?我可花了四千萬,”沈望晃晃那個透明袋,“我總算知道爲什麼楊茜報復你,只是傳你一個小破緋聞了,原來是在警告你。你這些年做的事還真不少,偷稅漏稅、銷燬犯罪證據、被大導演包養甚至還幫他們買過毒,你自己吸嗎?”
“不可能,楊茜明明答應我……”
“你知道娛樂圈的人最擅長什麼嗎?”
沈望笑得明晃晃:“是坐地起價。”
“出庭作證,否則,你不僅要坐牢還要被沒收全部財產。你選吧。”
藍鶴終於無法鎮定了,怒目相視道:“你就沒有幹過這麼虧心事?你今天靠這個來威脅我,明天自然也有人來威脅你,你就真的如你表現得這麼幹淨?你爲什麼每年都把絕大部分收入捐給孤兒院?爲什麼只敢跟年紀比你小的談戀愛?你就不怕我把這些公之於衆?”
“你能查我的底,我也能。”
“那些不是我的錯,”沈望隔着夜色看他,“我在乎的人是這麼跟我說的。所以我也確信那些都不是我的錯。既然不是我的錯,你想說就說吧。我不在乎。”
“你別後悔——”
“只要你肯出庭作證,隨你怎麼說。”
“值得嗎?爲了一個已死之人。”
“我以前沒有獲得的公平,我想給他。”
沈望一個人走了好遠好遠,遠到他以爲這輩子的路都要走完了,直到走到腿麻,他實在忍不住地蹲在地上,才發現眼睛溼漉漉,他的情感、知覺都重新歸位了。而大廈的“11:59”終於歸零,整個城市又陷入一陣新的喧囂。
沈望摸着天空緩緩飄下的雪花,忍不住道,新的一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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