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万物复苏的春天已然来临,众人的打扮逐渐变得轻盈活泼,一排排的树抽出了嫩芽,让這座有些年头的学校焕发出别样新机。
一路走到教室,站在门前时她竟有一瞬的怔愣,明明是熟悉的门牌,却总觉得有几分陌生。
有眼尖的人看到了门外的她,目光或许会传染,一個接一個投射向這处。相较于从前的厌恶和恐惧,此刻它们中大部分写满了好奇。
乔殊羽低头小跑到自己的座位上,那裡已经堆了一座试卷山,白花花一大片,蔚为壮观。
此时班主任還沒来,教室裡的声音比起早读,更像在聊天。很显然,随着她的到来,他们拥有了新的话题。
乔殊羽耐心整理着桌上的试卷,突然听见有脚步声向這处靠近。
周围的同学一早落了座,她疑惑地抬起头,看见杜依芮手裡抓着一個纸团,轻巧地扔进了她身边的垃圾桶。
扔完垃圾,杜依芮却沒急着离开,低头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道:“你之前怎么沒来上学?”
乔殊羽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摇摇头。
過久的停留难免会引起注意,杜依芮并未追问,快步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而她的目光定在那离去的背影上,原本焦躁不安的心,突然泛起一股暖流。
随着早读正式开始的铃声,班主任来到了教室。
班主任踏进教室的第一件事,便是看向了乔殊羽那侧,確認她来上学后,才开始整顿纪律,让大家读大声点。
末了,班主任径直朝她走来,屈指敲敲她的课桌:“来我办公室一趟。”
乔殊羽一路跟着她朝办公室走去,路上擦肩而過几位老师,同班主任打着招呼,她只能低头站在背后,被迫停留。
“這就是那個……你们班要捐款的啊。”有老师歪头看向了背后的她,问道。
“对,是她。”班主任点点头。
直到那個老师离开,乔殊羽才意识到自己太沒礼貌,甚至都忘了說句“老师好”。
到达办公室后,班主任不紧不慢地先给自己倒了杯水,又指了指旁边办公桌的椅子:“你坐下吧。”
待她落座后,班主任转着椅子面向她:“所以之前不来上学,是因为家裡沒钱?”
“……嗯。”
“我就知道,你這個短信发得很不对劲。又不是什么說不了话的病,怎么就是不肯接我电话。胆子很大啊,敢冒充家长了。”班主任一扬眉,似乎很得意自己的侦探能力。
“……老师对不起。”乔殊羽怯生生道。
“倒也沒什么对不起的,年纪小,做点傻事可以理解。”班主任說着拍拍她的肩,示意她抬头看向自己,“但是退学這种傻事做不得啊,要不是我猜到了去问你,真就不来上学了?”
她很少這么直接地看着班主任的眼睛,因为投来的目光向来不太友好。不過此刻,這双眼裡有着几分中年女人的慈悲,让它看起来比往日柔和许多。
“谢谢老师。”乔殊羽道。
“好了,我喊你過来就是想告诉你,材料审核通過了,今天就会在各個班发通知捐款,后天结束。”班主任道。
乔殊羽一瞬间睁大眼,瞳孔颤动着,想說些什么竟又說不出口。
班主任浅浅笑了一下,声音变得很温柔:“回班早读吧,欠下的作业别想赖,回头都给我慢慢补上。”
“嗯,我、我知道。”乔殊羽說着起身,本能地一欠身,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值得庆幸的是,绝大部分內容都已在上学期讲完。从這学期开始,便是一轮又一轮地为着高考而复习,因此乔殊羽并沒有落下太多新內容。
她很快投入了惯常的学习生活之中,這种大脑忙碌的感觉,比呆滞地坐在收银台后要好得多。
原本一片灰暗的未来,又重新被光明给照亮。
两节课下,全班同学开始无精打采地去跑操。
想来上学期的要求应该可以延续到這学期,乔殊羽自然地坐在座位上,从作业山裡抽出一张试卷,开始奋笔疾书。
人群如潮水般退去,班内恢复了宁静,唯有她笔下“唰唰”的写字声。
刚写完一题,有脚步声闯进教室,她以为是谁落下了东西,并未抬头,却听见那脚步声一路来到了她身边。
一种预感击中了她,抬头望去,林家望正站在她桌前,笑盈盈地望着她。
他穿着蓝色的卫衣,鲜亮的色彩给他增添了几分春日的活力,连带着声音都变得轻快:“欢迎回来。”
乔殊羽有些难以面对他,手中的笔攥到发疼,眼神闪躲着,好半天才开口道:“之前……对不起。”
林家望狡黠地一眨眼:“什么事?我都忘啦。”
他越是贴心,乔殊羽就越是自责。
她甚至巴不得林家望骂自己几句,還手也好,而不是像现在這样无限地包容她,让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弥补。
“好多作业哦。”见她迟迟沒开口,林家望另辟话题道,“要辛苦几天了。”
“嗯。”那无处安放的左手,生硬地摸了摸那叠作业。
“你写吧。”林家望绕到她身边的空位置坐下,“我不吵你了。”
不是不开口就打扰不到她了,他的存在本身,便是对她专注力的一大考验。
时隔一個多月沒有学习,乔殊羽的做题效率大大降低,从前信手拈来的题目,這会儿变得举棋不定。
“那個……”乔殊羽独自想了半天后,還是将试卷推到了两张桌子中间,“這题,我怎么感觉两個答案都对。”
“嗯?”林家望第一時間低头望去,而后用食指指着题干道,“你看這裡的关键字,說明……”
他的讲解依然同从前那般简明扼要、一针见血,乔殊羽茅塞顿开,在后面洋洋洒洒写下了正确答案。
“话說,下個月就要小高考了。”大概看她写的是生物卷子,林家望开口道。
乔殊羽一怔,突然记起了這茬,目前比起高考更重要的,是迫在眉睫的小高考。
“我在老师概括的基础上,整理了一份各科提纲,回头影印一份给你吧?”林家望道,“不過我不考物化,但如果你有任何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我。”
乔殊羽揪着页角,小声道:“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啊。”
“很好嗎?”林家望的脸上有少许疑惑,“朋友之间,不是很正常嗎?”
她想,两個人对于朋友的理解,大概出了点偏差。
其实从小到大,她也曾有過很多朋友。他们会一起玩,一起吃好吃的,一起违反校规校纪。
但触及某些利益时,這种看似牢固的友谊又会一击粉碎。她从来不会去责怪谁,因为她觉得朋友就是這样的关系。
而现在,林家望给它加上了新的注脚。
每周三都会有一节班会,在下午的第一节。班主任花了大半時間讲小高考的重要性,以及后续课程的安排——
所有主科选科课程被压缩,全力备战小高考。
最后還剩十分钟时,班主任讲了捐款相关事宜。
话一出口,全班哗然,齐刷刷回头向她那处望去。
乔殊羽低头不及,被迫正面迎上了他们的目光,窘迫难当。
班主任让她說几句,乔殊羽在众目睽睽下起身,手握着桌角,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知道,因为我的家庭背景,大家可能不太喜歡我,如果大家不想捐……”
“老师,我想捐款!”杜依芮响亮婉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具体怎么捐啊。”
杜依芮一开口,将众人目光又引向了她那处,她的两個朋友更是满脸惊讶,彼此面面相觑。
她倒是神情自若,仰头眼巴巴地盯着台上的班主任。
班主任点点头,似在赞赏她的行为,而后答道:“等会儿我会给大家发一份倡议书,大家把钱带到学校,回头由班长统一收。想要线上捐款的,可以扫描倡议书上的二〇维码,后台都会有记录。”
教室内再度陷入安静,大家的脑袋又开始齐齐向后转,看着已然泪流满面的乔殊羽。
她嗫嚅着,道出一声“谢谢”。
班会课還剩两分钟时,班主任将倡议书分发了下去。
“我希望啊,家裡沒有困难的同学,咱们就慷慨一点,起码捐個20,是吧?沒有上限,大家力所能及。”班主任道。
“切——”台下逐渐响起不满的杂音。
从小到大,乔殊羽经历過很多捐款活动。捐款对象有的是身边的同学朋友,有的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大多数时候,学校同老师甚至懒得花费時間,把這些人的遭遇讲清楚,往往一封倡议书发下去,便开始收钱。
小学时的最低金额是5元,初中是10元,到现在变成了20。就算明面上总說切勿攀比、一切自愿,私下的施压也一個不少。
于是原本温暖的献爱心活动,生生变成了冰冷的任务。
乔殊羽理解他们的不满,偏偏身处這個尴尬的位置,做什么都难以两全。
第二天大课间下,等到一行人跑完操回到班级时,班长拿着表格,开始挨個收捐款。
大家对她的厌恶,可能還是小于对班主任淫威的恐惧,一组组下来,袋子裡很快装了一大堆碎钞。
捐完款后,大家都在不停议论着,看向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指点。
他们花了钱,他们施舍了她,所以他们认为自己比她高一等。
其实早在她接受学校的建议时,這种分文不值的自尊就该一早被抛下,又当又立总是令人不齿。
所以乔殊羽低头任由他们议论,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他们。她知道哪怕自己面无表情,眼神看起来也很不友好,她怕别人因此误会。
這一整天,乔殊羽都不敢离开教室。
之前她已经因为乔仁在学校名震一时,现在又发动全校募捐,怕是所有人都认识她了。
午饭她也沒有去吃,林家望特地来班裡喊她一起去食堂时,她說自己不饿。林家望沒有多问,沒多久给她带了一份面包回来。
直到下午,实在憋不住的她终于去了趟卫生间。
回来的路上,前面正好有两個男生从楼梯口上来。两人有些面熟,好像是隔壁班的,她不好意思越過他们,总觉得太显眼,只能放慢脚步跟在两人身后。
两個男生這会儿聊得正欢,平头的那個道:“只要十块钱,你就能买個儿子,十块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你說啥呢?”戴眼镜的那個满脸好奇,“从哪儿买?”
“孙睿跟小林子說,只要他喊自己一声‘爸爸’,他就给那個谁捐十块钱。”平头一扬眉,“我也给了,操,叫得老子浑身舒畅。”
“我去,真的假的。”眼镜满脸兴奋,“不過那哪是儿子,充其量就是個女儿,你亏咯。”
“管他呢!不過說真的,如果他真是個女的,老子他妈的不是更爽了嗎,哈哈哈哈哈……”
……
乔殊羽在自己班门口停下脚步,听见两個男生的声音愈来愈远。她回到自己的座位,直到握起笔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晚餐时分,乔殊羽快步走出了教室。她的目光在走廊的人潮中不断搜寻着,专注到忽视了那些频频看向她的眼神。
约莫两分钟后,林家望从12班后门走出,径直朝楼梯口走去。
乔殊羽快步跟上他,察觉到动静的林家望扭头吓了一跳:“啊,我還以为你晚上也不想去食堂,正打算去小卖部买点东西呢。”
其实她确实打算问完就回去,可看着他的脸,莫名问不出口,只能顺着道:“我……我突然想去了。”
“走吧,今晚好像菜還可以。”
一切又回到了上学期那样,两人一起打饭,面对面坐下吃饭。
過程中很和谐,谁也沒有触及那些敏感的問題,一起热烈讨论着新学期的菜终于沒那么咸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格外默契地一路上到天台。
這裡沒有其他人,春夜的晚风清爽而柔和,乔殊羽双手抓着栏杆,在无数次的欲言又止中,终于开了口。
“我今天下午……听到了一件事。”
林家望好奇地看向她,似乎并未料到這件事和他有关:“什么事?”
“他们說,只要你喊他们……喊他们……”乔殊羽說不出口。
林家望的原本轻松的脸色沉了几分:“我知道你說的是什么事了。”
“所以……是真的嗎?”
她现在迫不及待需要林家望的否定,那群人在背后不知造了他多少谣,這么离谱的,也一定是谣言。
“其实,我在骂他们是‘粑粑’,他们好蠢,不仅挨骂還要掏钱。”林家望笑到双眼弯成一條线,也让人难以窥清裡面藏着的真实情绪。
可是她笑不出来。
当初学到《阿q正传》时,全班人都因阿q滑稽的自欺欺人行为哄堂大笑,而她却笑不出来。
此刻看着林家望一脸自得的笑,她也笑不出来。
她不住地摇着头,不敢再去看林家望的笑脸:“你不要再這样做好不好。”
“怎么了,我只是骂他们几句而已。”林家望依然语气轻快。
“因为、因为……”乔殊羽嗫嚅着,半天也只能小声道,“骂人不好。”
“噗……”林家望沒忍住笑出了声,“我知道了,那我下次文明点。”
她不知道林家望這番嬉笑下的承诺是真是假,她也难以更深入地去和他聊這件事,不管于谁都太過残忍。
两人又开始粉饰太平地聊起其他事,全程,乔殊羽都心不在焉。
這种心神不宁一直延续了两节晚自习,直到第二节下课铃响起,乔殊羽恍然清醒過来,在周围人都在收拾书包时,开始奋笔疾书。
她不想把這些作业带回家,因为在家裡她会更加定不下心。更何况,她還沒有想好要怎么和李亦梅去說這些事。
好在为了备战小高考,主科和选科的作业很少,而其他科目的作业并不算难。乔殊羽洋洋洒洒一连写了不少题,只留下些需要照书抄写的作业,留着回家誊写。
当她抬起头时,班裡只剩下值日生在打扫。她赶忙收拾好书包,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忽然有些不习惯。
可能林家望觉得她太拖延,不想继续等她了。
走廊上也空空如也,隐约有喧闹声从楼道传来,乔殊羽背着书包一路走去,却在楼道口停住了脚步。
就在下面的拐角处,在他们第一次相识的地方,林家望背抵着墙,面前围着三個男生。
在面前三個皮肤黝黑的男生之间,他的脸白净得不像话,单薄的侧面看起来脆弱到不堪一击,却依然笔挺。
中间的那個手裡攥着三枚纸钞,拍了拍林家望的心口:“给我們三人一人叫一声‘爸爸’,就给你這三十块。”
林家望始终低着头,在這极静的空间裡,她听见他小声叫出了口。
“哈?声音這么小,你哑巴啦。”男生推了下他的肩膀,“叫大声点,听不到不算数。”
那是一段令人心焦的沉默。
少顷后,林家望开了口,字正腔圆地喊了三声“爸爸”。
一阵几欲掀破天花板的笑声骤起,男生将三枚纸钞拍在他身上,回身和同伴朝楼下走去,热烈地讨论着他们共同新收的“儿子”。
林家望弯下腰,一张张捡起三枚钞票,往口袋裡塞去,那裡面已经装了好几张。
他将书包稍稍背高了些,转身准备下楼时,却忽然看到了站在台阶之上,双眼通红的乔殊羽。
下一秒,乔殊羽跌跌撞撞地跑下楼,一把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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