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见
這個点儿,出租屋内很安静,大家都在午睡,“哐啷哐啷”的声音听来是如此触目惊心。
卧室门被人从裡面拧开了,钟黎站在门口。
就這么静静望着他。
杨帆的脸上浮出尴尬,他干笑了一声:“对不起,我……我只是回来收拾一下东西。”
钟黎也有些尴尬,摇摇头,想笑一下。
结果只是机械地扯动了一下脸皮。
距离事情過去已经两個多礼拜,再多的情绪,也早在時間的蹉跎和繁重的工作中消磨殆尽。
钟黎是三年前进的娱乐圈。那年,她16岁,读到高一,成绩還算不错,在那個小县城裡最好的高中念书,每次考试都是名列前茅。
但某日大伯和大伯母却找到她,为难地說,家裡的钱只够一個人念书的,女孩子读那么多书也沒用,不如早点嫁人,找個好归宿,全心全意供她弟弟上学。
事实上,她收了隔壁村老王家的2万块,打算把她嫁给老王家那個瘫痪的二儿子。
钟黎逃了出来,辗转了几個城市,最终来到北京。
一开始她是在一些小餐馆做洗碗工,后来经人介绍去片场当群演。
她长得好,肯吃苦,逢人就笑,和圈裡好久個群头混熟了,大家看她乖巧懂事也会介绍一些活给她。
有段時間,她吃穿是不愁的,在东五环這边和几個朋友合租了一间房。
是那种大开间,北面是厨房和卫生间,南面是阳台,中间的客厅和餐厅是共用的,其余几個房间裡住的都是在片场讨饭吃的群演。
和杨帆是两年前认识的,当时他因为得罪了一個地头蛇被人摁在胡同裡暴打。
钟黎擅口技,模仿了一段警车的声音,那帮人一哄而散。
杨帆事后笑着說自己欠她一條命,得一辈子做牛做马来偿還。
钟黎不开心地說,别人都說,救命恩人长得不好看才要一辈子做牛做马来還,要是长得好看,被救的人都是要以身相许的。
杨帆楞了一下,脸慢慢地爬红了。
他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其实相较于情侣,他们更像是伙伴。在外漂泊的人应该很有同感,太孤独了,身边有這样一個人陪着自己,哪怕并不是多么喜歡对方,也能得到一种心灵的慰藉。
他们就像两棵相依相偎的树,靠汲取彼此的温暖而存活。
房门在她面前“砰”一声关上,室内重新归于安静。
安静得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還在“哒”、“哒”、“哒”、“哒”地走动。
好像,他从来沒有来過。
钟黎在原地站了会儿,還是忍不住走到窗边。
老小区,花坛裡几乎寸草不生,偶尔還夹杂着一些已经风干的狗便。
停在楼下的那辆保时捷911锃亮光鲜,和這一切是這么地格格不入。
她看到杨帆上了车。
后座還靠着一個叠着腿看剧本的女人。
三十出头,一头长发盘在脑后,别了一根木簪,看上去非常地优雅且有气质。
像是察觉到有人在看她,陆曼抬眼,锐利目光在她脸上稍稍打量了一下。
她穿一件孔雀蓝无袖高领毛衣,身段玲珑,胸前的起伏如秀丽的山丘,非常大方地展示着,一件女士西装随意披在肩上。
陆曼,京圈大小姐,第七代导演领军人物,家裡非常有背景,她自导自演過不少影视剧,后来转战幕后,拍摄的影片口碑褒贬不一,但无一例外都非常叫座。
圈裡人戏称她是“行走的聚钞机”,“百亿票房女王”。
钟黎自惭形秽,逃也似的躲回了屋子裡。
许是情场失意,這一年,钟黎在事业上却迎来了转机。
不久后,经纪人打电话给她,让她去参加谍战剧《黑白》的试镜。
這是大制作,名导名监制,号称投资三十亿,钟黎要竞争的是其中的女三号,一個愚蠢的花瓶美人。
這個角色演绎难度不大,但是对外形和技能要求极高,既要长相美艳、眼神天真清纯、身材火辣,還要唱的一首好沪腔小曲。
经纪人薛红都对她沒报什么期待。
钟黎的演技其实不算差,虽然沒有系统学习過,她在表演上很有天赋,颜值更沒得挑。
但這個圈子裡向来不缺有实力的人。
這個社会就是這样,你不红,连镜头都沒有,就算演得好都会被剪掉,怎么会有出头的机会?
气运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钟黎倒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果不其然,钟黎为试镜精心准备了好久,去了片场才发现来竞争這個角色的人竟然比女二号還多。
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女一号早就定了影后夏那,女二号人设一般,更有戏剧张力和悲剧色彩的女三号自然就成了香饽饽。
她觉得自己肯定要完蛋了,愁得在片场外面打转。
为了求個心理安慰,她从口袋裡掏了枚硬币出来,往上一抛。
结果沒有接住,只能笨拙地钻到墙角去捡起来。
竟然是人头。
她大急:“不算不算!”不忘四下裡观望,见沒人关注才准备作弊再投。
投個硬币宛如做贼,也是沒谁了。
有人觉得逗趣,沒忍住,闷促地笑了一声。
钟黎转头望去,发现走廊不远处的落地窗边倚着一位男士,笑睨着她,修长的手臂松松支在窗沿边。
他穿衬衣,身量很高,西装外套随意搭在一侧臂弯裡。
分明他才是那個不速之客,可他似乎并沒有什么不自在,一双深幽湛黑的眸子平静无波,映出她略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但笑容也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就恢复了那副曲高和寡的冷峻模样。
她心裡有点怄,忙摆正表情,不打算让陌生人看笑话。
“怎么在這儿?不进去看看?”另一位穿西装的男士从远处款款走来。
“不了,沒什么意思。”他噙了一丝笑,点一支烟,信手在一旁的烟灰筒上点了点。
两人說笑着走远了,钟黎還站在原地。
擦肩而過时,她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木质香,有点像白松香,也能让人联想到冬雪覆盖下的松林,别有一种清冽镇定。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就沒有那么紧张了。
那天的试镜,她竟然奇迹般通過了,力败众多强有力的对手。
经纪人薛红也觉得邪门,事后想了想,說:“可能是本色出演吧。你想,這個角色要求演员演出一种清澈而愚蠢的味道,你還真挺适合的。”
钟黎:“……”這是在夸她還是在损她啊?
钟黎是9月份进的组。
进组前,她专门去练习了如何唱沪式小曲,练到有七八分模样才敢进组开拍。
出乎意料,剧组的氛围很不错,导演虽然严厉,但不会无缘无故骂人。
几個主演也都是老戏骨,为人随和,偶尔還会给新人讲戏,钟黎跟着学到了不少,特别喜歡這儿,跟她之前待過的那些三流剧组完全不一样。
尤其是其中一個特邀主演荀慧雪,擅唱各种小曲,她发现钟黎在唱曲方面很有天赋,教了她不少唱腔技巧。
“黎黎,晚上有事嗎?”快收工时,同组的崔芹喊住她。
钟黎忙停下步子喊一声“崔姐”。
她年纪不大,声音清甜,脆生生地喊人时還会专注地望着对方的眼睛,让人感觉被敬重,格外舒适。
崔芹出道十余年,最红的时候也不過是個二线,這些年年纪上来了更不受重视,這次自降片酬才能在這部剧裡得到一個客串的角色。
這個圈子向来是迎高踩低,年轻的后生有几個把她放在眼裡?
她觉得熨帖,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還沒吃饭吧?一起?天天吃剧组的盒饭,人都快吃吐了。”
虽然钟黎觉得剧组的盒饭其实挺好吃的,但還是笑着附和了两句。
崔芹的车是辆特斯拉,外观漂亮轻巧,洗得一尘不染。
钟黎上车前忍不住驻足观望了会儿,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些许羡慕。
崔芹也不免有几分自得,她喜歡和钟黎在一起,很大一定程度上是能得到這种心灵上的虚荣满足感。
当然,她喜歡钟黎也是真的,钟黎很讨人喜歡。
车在三环驰了会儿,往城郊开,沿途的景色逐渐陌生。
钟黎有点忐忑:“不是去吃饭嗎?”
崔芹笑了:“饭哪儿不能吃?带你长长见识。”
半小时后,车辆抵达一处私人会所大门。說是会所,其实是一座建在山上的休闲度假村,方圆百裡只有這一处建筑,璀璨的灯火将四周点映得恍若白昼。
停在门口的车辆不算多,但都价值不菲,不乏一些数字醒目的牌照。
泊车员過来帮忙停车,接了车钥匙,将车往地下开了。
钟黎楞了一下,反应過来,崔芹的车原来是沒有资格停在大门口的。
不過,她神色自若,似乎习以为常了。
钟黎之前也听過一些關於這些私人会所的事情,名声大多不太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私人会所就和不正当交易挂上了等号。
随着近两年某些社会事件的频出,很难让人不想歪。
但是,进门后却发现這裡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這是個商务气息很浓厚的私人会所,和外面的金碧辉煌、雕栏画栋相比,裡面的装修相对典雅而古朴,甚至有些文艺。
過了大堂更是别有洞天,五步一阁十步一景,廊腰缦回伴着小桥流水的潺潺之声,雾气氤氲,如坠入人间仙境。
往裡走了会儿,引路的小姐把她们带到一处独立的院门前就离开了。
“会唱曲的吧?之前拍戏时听你唱的沪式小曲挺有情调的。要是需要,我会喊你,如果我不喊你,你就不要乱出声,免得得罪人。”进门前,崔芹叮嘱她,抬手推开了包间门。
入目是一個大型的泳池,倒有点像她之前去過的一处汽车旅馆,但规模大了不止一倍。四周是半镂空的雕花壁墙,通往不同的开间。
转角处隐约传来人声,幢幢人影投映在昏暗的文化墙上,像老式的皮影戏。
“愣着干什么?跟上啊。”崔芹见她還在原地,回头喊了她一声。
钟黎的脑子已经有些懵,她沒见過這种阵仗。
過了会儿她才回神,怕跟丢了崔芹,连忙迈着腿儿赶上去。
裡头有张四方桌,但围着打牌的只有三人。三缺一也丝毫不损兴致,旁边散站着观战的几人,或看厌了去角落裡休息。
橘色的光芒从头顶悬着的一盏回形灯裡映照而出,衬得四周昏暗处愈加幽暗。
谈笑声却愈发清晰,声音不大,听在钟黎耳中却好像在耳边格外放大了一般。
這样的场合,她无来由地拘束,像只呆头鹅似的杵在中间。
崔芹跟個熟人聊了会儿,回头看见她,似乎是受不了她這副蠢样儿,不住给她使眼色。
她却根本沒有意会,跟她大眼瞪小眼。
崔芹:“……”
旁边那個男人忍不住笑起来,似是调侃:“這你侄女?成年了沒啊?”
“陆公子,您惯会說笑,她今年快20了。”崔芹赔着笑,看得出表情很郑重,說话都格外透着几分小心,“小姑娘不懂事,但她曲儿唱得好。您上次不是說,想寻几個会唱沪式小曲的嗎?她在我們這部戏裡,有好几场唱這個的,连徐导都夸她唱腔好。”
“徐靳的戏?”那個“陆公子”稍感意外,转了下手裡的金属打火机,多打量了她两眼。
“是的。”崔芹笑着应和。
陆宴沉沒看出什么,失了兴致,随手招呼她:“坐吧。”
崔芹连忙拉着她坐下。
钟黎根本不会打牌,被赶鸭子上架。打了一圈,她输得彻底。
她心裡好像有几十只蚂蚁在热锅上爬,想问他们這一局多少,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问,急得如坐针毡。
“這位妹妹,你這是什么表情?”坐她对面的男人揶揄,似乎觉得她這样很好玩。
“沒钱的表情。”旁边一艳女将手勾在他肩上,笑着掩唇。
身后两個女郎都笑起来。
钟黎脸上像是烧起来,但倔强地沒有吭声。
“别听他们瞎說,我們不玩钱,你随意。”总算有個有良心的看不過去,笑着替她解围。
钟黎投去感激的一眼,发现是陆宴沉。
她觉得這人有点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见過他了。
又一局惨败,不過她已经知道不用给钱,也就无所谓,甘愿当個背景板。他们随意打趣了几句似乎也觉得她无趣,兀自說笑着,不再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她在心裡松了口气,這会儿觉得口渴,悄悄捧起手边的那杯茶抿了口。
這茶味道好,入口甘冽,滚過喉咙时毫无生涩之感,喝完后,唇齿间還萦绕着一种浓郁的果香,回味无穷。
她忍不住又喝一口。
再抬头时,却发现其余人都停下了动作站起来,四周变得非常安静,目光齐刷刷望向她身后的方向。
钟黎后知后觉地明白過来,她后面就是门口的位置,這肯定是有重要的人进来了。
她连忙也站起来,回头望去。
进来的是個身量很高的男人,步伐稳健,不疾不徐,边走边将最外面的那件大衣脱下来搭在臂弯裡。其余人跟他问好时,他微微颔首,让坐下,說不用拘束。
声音动人,徐徐有礼,感觉是個很有涵养的人。模样也好,俊眉深目,气质不俗,看起来特别精神。只是,他看着就不像是好相处的那类人。
众人笑着附和,陆续地坐回去,气氛才稍稍自在些。
但钟黎总有种大家都在佯装镇定的感觉。
這個人的身份,可能不太一般。
一只修长的手从侧边伸過来,抻了她身侧的一张椅子,继而人影落下。
他将外套交给一旁的侍者:“去帮我挂起来。”
“好的,容先生。”
钟黎余光裡看到他在混牌了,手法利落,修长的手指按键般翩飞。
這個男人有一张线條冷锐的脸,剑眉下是一双狭长疏懒的凤目,看着有些冰冷疏离。
可這人天生自带一种說不出的风流韵致,别有一种风度翩翩的潇洒和雍容气度。
原来,真有书上描述的那种不怒自威、兵权万裡的贵公子长相。
钟黎的记忆终于开始复苏。
她想起来她在哪儿见過這個人和那位“陆公子”了,是上次去试镜的时候,他全程围观了她抛硬币作弊的糗事。
不過,对方显然不记得她了。
“是被哪位妹妹绊住了,来這么迟?”陆宴沉随手甩一张八筒,打趣他。
“三众和海天合并,你知道了嗎?”容凌低头摸牌,语声淡淡。
陆宴沉稍正神色:“這是什么意思?他们疯了嗎,在這個节骨眼?”
似是觉得事态严重,他丢了牌。
两人起身,一道去了靠窗边的位置。
“這不是明摆着要跟我們作对?沈超有這個胆子?”陆宴沉皱眉,眼中一闪而過的戾气。
容凌低头从烟盒裡敲一根烟,却沒点,垂着眸子有些懒散地笑了笑:“很正常。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岂能坐以待毙?”
陆宴沉冷笑:“他也不怕得罪你我?”
“换了你,你是怕得罪人呢,還是乖乖让路?能走到這個位置的人,都不是真正的软骨头。”容凌笑道,语气倒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兴味。
陆宴沉静默,過一会儿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知道,以他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允许别人骑到他头上的。
容凌沒正面回答,而是微不可查地笑了笑:“他强你更强,他横你更横,我岂会被這种蝇营狗苟的人钳制?”
钟黎正低头喝茶呢,崔芹表演完過来推她。
钟黎忙站起来,跟着她往旁边走。
“你怎么這么呆啊?這种场合,不趁着机会多认识几個人?”崔芹說,“容先生過来,你都不打一声招呼,太沒有礼貌了,也不怕得罪人。”
又叮嘱她一定要万分小心,对方是知名企业家,在京圈很有背景,绝不是她们這样的人可以得罪的。
就算不给对方留下好印象也不能让他们讨厌自己。
钟黎不敢多问,接過了她递来的酒杯。
容凌背对着她斜倚在窗边,身形高大,肩膀很宽,哪怕只是一個背影,如山岳般有逼人的压力。
钟黎不知所措地看了崔芹一眼,崔芹给她使眼色。
她只好走過去,刚要說点什么,斜后方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她一個趔趄扑過去。
一只手眼疾手快撑住她,手腕微微施力,单手扶正她,避免她直接撞到他身上。
但是,她手裡的酒也径直洒在了他的西裤上,洇湿了一片。
“湿身了啊。”陆宴沉沒忍住,笑出声来,似乎很难得看他這号人物這样出糗。
钟黎的腿肚子开始打颤,有那么会儿,大脑一片空白。
男人抬眸,平静深邃的瞳仁裡清晰倒映出她窘迫害怕的模样。
他很英俊,但有一双锐利狭长的眼睛,脸部轮廓刚毅冷硬,更衬得這双眸子如静水无澜,无机质一般冷。
虽不是特嚣张跋扈的那一类祖宗,但瞧着比那些人更不好惹,她隐隐觉得自己好像闯了祸,声音在发抖:“……对……对不起。”
出乎意料,他只是淡扫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說了句:“沒关系,下次小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