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不可說1 作者:未知 裴清时常沒有時間的概念,因为沒有钟表时,人对于時間的感知一般是靠生物钟的,醒来的时候是清晨,困倦的时候是深夜,可她也早就沒了规律的作息,她经常在黑暗中惊醒,不知道现在是太阳刚落下還是已经夜深,也会在光线朦胧时望着窗外发呆,分不清是黄昏還是黎明。可唯有一個時間点,她很清晰,那就是晚上的八点钟,每当市政广场的大钟叮叮当当地敲上八下,就意味着,陈珂要回家了,她会躺在床上,看着他一件一件整理好带来的饭盒、筷子、汤匙,穿上外套,背上背包,带上围巾,咖色的针织围巾簇拥着他白皙俊秀的脸。這個過程长得对她几乎是一种折磨。最后他会低头在她的额头上吻一下“晚安,清清,我明天再来看你。” 然后他迈开步,推开门,临走前总会再看她一眼,有时候会折返回来,给她的杯子倒满水,或者掖好被子,或仅仅摸一摸她的头,有时候只是毅然地转過头。 不管怎么样,他都是要走的,开门声,关门声,他和护士们打招呼的声音,脚步渐远,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一個冷漠机械的女声說“电梯下行”,然后,整個病房又恢复了平静,死一般的寂静。這时候,她就会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坐到窗前的椅子上,向下张望。楼下就是公交站,陈珂总是匆匆忙忙地从楼裡往外跑,因为他总是拖到最后一秒才离开,只有小跑着,才能赶上那辆末班车。汽车门关上,那辆塞得几乎膨胀的绿色小车慢悠悠地开走了,裴清额头紧贴着玻璃,一直目送它离开,远得再也看不见,她才会慢慢爬回床上。有时候干脆就不回去,只是呆呆地坐着,直到她的陪护护士過来,连哄带劝地把她推回床上。 她躺下来,望着雪白雪白的天花板,开始昏昏沉沉地思考,她想,陈珂现在有沒有回家?他是不是睡觉了?明天他還会来嗎?干脆不要让他来了,這样她就能无牵无挂地结束這些痛苦,省的還要惦念着他。沒一会她又变了主意,她想见到他,现在就想,多一分钟,多一秒钟,都坚持不下去了。 她也会偷偷地打开枕头下的那個小药包,一遍一遍地数着裡面的白色药片,有好几次,她差点就一口吞下去了,但是她又想到,陈珂說了,明天会给她带一個小惊喜,或许,等過了明天再說吧。她浑浑噩噩的胡思乱想中,時間水滴一样,一滴一滴地流過,她的伤疤每天都在他离开时被揭开,她舔舐着鲜血,熬過漫漫长夜,在他出现时再愈合,周而复始,捱過一天又一天,苟活一天又一天。 今天的钟声响起时,陈珂正在给裴清剪指甲,她的手指纤细,皮肤娇嫩,陈珂捏着她的小手的时候,不敢用力,他屏气凝神,生怕位置错了一点,就伤到她的皮肉,他们凑得很近,他身上柠檬的香气靡靡地飘散开,长长的睫毛低垂,映衬着黄昏最后一缕光,在眼睑上投下美丽的弧形,裴清伸出另一只手,她的指尖落下,又轻又慢,好像要去抚摸停靠在花朵上的蝴蝶,他屏住呼吸,她也屏着呼吸,慢慢地小心地靠近。 钟声在這时清脆地响起来,震飞了停落在屋檐上的一排鸟,裴清也“嗖”一下收回手,连带着将另一只手也抽了回去。 “别动”陈珂麻利地将她的手攥住“還沒剪完” 他神闲气定,裴清却不住地往外看,心裡一分一秒地数着:這时候该收拾东西了,這时候要出门了,這时候要下楼了,這时候——公交车已经到了,他怎么還有心情和那片小指甲较劲,裴清不想开口,生病以后,除了许医生能和她交流一二,她都避免說话,要么发不出声,要么一张嘴就想要尖叫。她试图用眼神暗示他,频繁地瞟向窗外,陈珂先是注意不到,然后关切地說“你怎么了?眼睛不舒服嗎?” 裴清再也忍不住了“八点了。” “是啊”陈珂瞥一眼手机上的時間“你吃药的時間是不是到了?今天不用护士帮忙了,我来吧。”他收拾干净地上的残屑,洗了手,从冰箱裡拿出昨天熬好的中药包,剪开了口,倒进小锅裡,加了一点糖,搅拌均匀,又将空袋子仔细折好,扔进垃圾桶裡,這一整套动作不急不缓,慢條斯理,裴清忍着忍着,再次开口“八点了。” “八点怎么了?”陈珂略一停下手裡的动作,侧過头看她。 “你還不走嗎?公交车。”暗示无用,干脆直截了当。 “這样嗎?”陈珂不紧不慢的走到了玻璃窗前,那辆公交车早已经不知道开到几個红绿灯路口之外了“這不凑巧,今天错過了。”然后他又闲庭信步地回去接着煮牛奶,好像這才是什么一等一的大事。他家裡离這裡顶远,又偏僻,连出租车都不好找,裴清发愁,他却不愁,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她气得脱口而出“不走,你還准备住在這裡嗎?” 陈珂端起了那碗已经煮开的药,朝她走過来,氤氲而起的白色雾气模糊了他的脸,透過热气,他的表情似乎在思考。 “既然,你都這么真诚地恳求我了,那我就勉强住一晚吧。” 裴清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琥珀色的眼睛,她刚要說话,一勺药就塞进了她嘴裡“来吧,趁热喝。”這股中药的苦味加了糖也盖不住,她刚想吐出来,陈珂上前一步,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往上轻轻一抬,她就被迫闭了嘴,那口药也顺着喉咙滑落下去。裴清再次惊住。不待她反应,陈珂捏着她的脸,她條件发射地张开嘴,又是灌了一口进去,這勺之后,填鸭式的方式就再也不管用了,她一把推开面前的勺子,眼睛裡“腾”一下燃起了怒火 “你——”她咬牙切齿地瞪向他“你别太過分!” 她已经好久不這样了,以往她就算发脾气,砸东西,眼睛裡也只是浸透冷漠和绝望的疯狂。她总是低垂着的眼睛比平时整得更大更圆,惨白的脸上也升起了红,虽然不是健康的红晕,但总归看着有些血色了,這一怒,她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個娇纵跋扈却鲜活的裴清。 陈珂面朝着她,唇角慢慢扬起一個好看的弧度,他有两個梨涡,但他平时很少笑,只能若隐若现地看到,這一次她才真真切切地看到它出现在他脸上。 “清清,你能像从前一样,我好高兴。” 裴清愣住了,這样温柔的语气,恍惚间将她带进回忆,那一年似乎是七八岁,她不小心摔碎了她奶奶的杯子,被扬声恶骂,现在想起来,那個杯子既不贵,她奶奶也不喜歡,可她就是喜歡寻着一切由头责骂她,裴清受不了,哭着跑出去,在公园裡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突然听见有人喊“清清”,她猛地转過头,才发现不是喊她,一個年轻的妈妈张开手臂,抱起了一個坐在地上大哭的小孩子,旁边掉落着一個沒了头的陶瓷小鸟,她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哄着他“不哭不哭哦,碎了就碎了,妈妈再给你买新的小鸟,买更大的,买更好的·····” 她从来沒有听過這么温柔又好听的声音,她抱着那個宝宝,安慰着他,哄劝着他,好像他是全世界最宝贵的东西,整個下午,她都傻呆呆地跟着那個妈妈,只为了听她多叫几句“清清”,每一次,她都幻想她在叫自己,在他们都听不到的地方,她会小声地答应,她就這样悄悄跟着他们,一直到他们回家,裴清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她再次哭了起来,哭得比被骂时更难過。 从来沒有人這样叫過她,从来沒有人和她說“清清,就算你犯了错,也沒关系啊。”时隔過年,她早就不记得她的长相了,只是在她的印象裡,她像天使一样温柔又漂亮,那张脸模模糊糊地隐去,面前這张脸渐渐清晰,同样是一张美丽的脸,同样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它不再像幽深彻骨的冰潭一样冷静淡漠,那双眼睛裡盛着她,即使她暴躁狂怒,即使她冷漠僵硬,即使她就是個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也愿意這样温柔地、包容地看着她。 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裡慢慢蓄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