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夜谈 作者:未知 暖黄的光在他的发丝上蔓延成淡淡的光环,他的眼睛,明明黑得像无星无月的夜空,却能散发明亮干净的光,好像能照亮那些角落,照亮那些隐晦而肮脏的秘密。 她久久凝视着那双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纤长的睫毛,乌黑的瞳仁,上挑的眼尾,她曾经无数次与這双眼睛对视過,从前它望向她的时候,带着刺破一切的冰冷和清醒。她曾以为,這双眼睛永远不会展露出温柔,至少,对她不会,她原本也不稀罕,她只折磨玩弄他。不過靠近深渊的人,终会被吞噬,试图操纵人心的人,到最后竟会丢了自己的心。 這双眼睛让她想到了那张照片,五彩霓虹的酒吧裡,一個对着镜头甜甜微笑的女孩,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后刚好路過的男人,也许只是刹那的抓拍,他的脸有些模糊,只有一双眼睛却清晰可辨,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浓密的睫毛,优美的弧线,上挑的眼尾,在暧昧的光线下,更显出含情脉脉、摄人心魄。在更后面,站着個衣着昂贵的年轻女人,她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她浅色的瞳孔冷冷地看向這個男人,红唇勾起一個似有似无的弧度,阴冷又讥诮,這明明是個美丽的女孩,表情却狠戾又疯狂。 這是她第一次见到她母亲的样子,就是她在算计别人,在思考如何毁掉一個无辜女孩的一生。 裴清突然一把推开陈珂,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了卫生间,才一进去,就扶着马桶吐起来,她呕得很厉害,好不容易吃进去一点东西全吐得一干二净,到最后,除了胃酸她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跪在地上干呕。 陈珂紧跟着她进来,他扶着裴清,轻轻拍着她的背,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了,查了血做了胃镜,折腾了一大通,什么都查不出来,医生只是多半是神经性焦虑引起的,让裴清平时别有太大压力,這样不痛不痒的话,对着一個因为自杀送进医院的人說出来,和放屁沒什么区别,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尽可能陪着她,让她好受一些。 裴清终于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她瘫坐在地上,眼泪流了一脸,狼狈至极,陈珂半跪着,他搂着她,让她靠在他怀裡,小心擦拭着她脸上的污物,低声安慰着“沒关系,吐出来就舒服了。” 裴清想要挡开他的手,只是她太虚弱了,也只是挥了一挥,就软弱无力地垂下来,她气若游丝“你能不能不要管我了,你能不能走?” “不能”他的声音轻,回答得却斩钉截铁“我会在這裡一直陪着你。” “我叫你走!”裴清突然尖叫一声,猛地推向陈珂,也不知道她一個气息奄奄的病人,怎么会有這么大的力气“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了算了!” 陈珂被她這样一推,毫无防备地向后栽去,他来不及稳住身体,头重重撞在身后的洗手台的上,一声闷响,這一下磕得结结实实,陈珂两眼发黑,他眨着眼,第一反应不是摸一摸自己有沒有流血,而是赶快去看裴清,果然,她似乎也呆住了,紧接着脸色惨白,浑身颤抖起来,苍白又神经质的少女,像是一座布满裂痕的雕像,稍微一碰,就会分崩离析成满地的碎片。 “对不起······对不起······”那双原本嫣红潋滟的唇,此刻毫无血色,抖得几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陈珂强忍着晕眩从地上爬起来,将她抱到怀裡,她的身体冷得像是沒了温度。 “嘘,我知道的”他温柔地說“我知道清清不是故意的,沒关系,一点都不疼的。” 裴清不再說话了,她也沒有哭,她只是止不住地颤抖,屋子裡明明空调开得很足,她却仿佛被扒光衣服扔进了零下二十几度的雪地裡,身体冰凉而僵硬。陈珂忍着疼和头晕,哄劝着给她洗了脸,漱了口,脚步虚浮将她重新抱回床上,盖好被子,坐下缓了半天,总算是好些了,裴清抖得也沒那么厉害了。 “你饿不饿?”陈珂抚摸着她瘦削的小脸,进食障碍和反复呕吐让她瘦的几乎只剩一把骨头,那双原本盈盈生光的眼睛也失去了光彩,在這张小小的脸上大得吓人,每次他看着,都只恨這世上怎么就沒有一种药,吃了就能立刻把亏空的营养都补回来。 意料之中的,裴清摇摇头,她闭着眼,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好像怕一松手他就跑掉。 “要不要喝一碗牛奶?空腹睡觉会不舒服。”他从她的脸颊摸到她的头发,慢慢梳理着她的长发,手指穿過头发,带起麻酥酥的痒,,裴清不自觉地将头靠過去,她依然只是摇头,将他的手腕攥得愈发得紧,只是她身体虚弱得不多时就沒了力气,手指慢慢松开,陈珂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反手将她冰冷的小手握在掌心裡“我哪都不去,就在這裡。” 裴清张了张嘴,似乎想說什么,又闭上了。 “什么?”陈珂将耳朵贴近她的双唇“沒关系,說出来。” 在他反复鼓励下,裴清终于发出了声音,她只說了三個字“抱抱我” 自从她住进医院后,就好像丧失了和别人交流的能力,她大部分时候都不說话,精神状态好一些时偶尔回他的话,都是些冷言冷语,发起疯更是会尖叫着让他走,让他们都不要拦着她死,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出這样的要求,陈珂在她床边坐下,俯下身,将她轻轻拥进怀裡,他能隔着薄薄的病号服,摸到她骨骼的痕迹,他鼻头发酸,淡淡的水汽在眼睛裡氲开。裴清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将上半身抬起来,头靠在他胸前,不断往他怀裡靠去,好像要挤进他的身体裡。 他也习惯了她這個样子,忽然大喊大叫让他马上走,說再也不想见到他,又忽然紧紧拉住他,唯恐他离开。她的身体裡似乎住着两個灵魂,两股力量,這两股相斥的力量时刻撕扯着她,折磨着她,他沒有许医生的专业性,說不出专业的理论,可他知道,裴清一定很痛苦,非常痛苦。 “沒关系,我在這裡。”他說话的声音很轻,轻到裴清几乎感觉不到他胸腔的震动,她闭上眼睛,静静数着他的心跳,一下,两下,三······· 每一下,沉稳有力,从她的耳膜传进去,顺着她的血管,流向心室,這振动好像能传导,它牵引着她的心跳,那颗忽而一动不动,忽而又跳得极快的心脏,好似顺着這节奏,被推回了原来的轨道上,慢慢平复回正常的节奏,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地收缩舒张,她觉得胸口很舒服,那种被炙烤,被紧紧攥住的焦灼感一下子减轻了。他的身体很温暖,包裹住她冰冷僵硬的躯体,她睁着眼,能看到的只有他黑色毛衣,她忽然想到,冬至的那個晚上,她做作地扑倒陈珂怀裡啊,他穿的也是這件毛衣,尽管只是短短地接触,她却听到,他的心脏跳得擂鼓一般。 那时的一切還都沒到无可挽回的地步。那好像只是很近的事情,又好像漫长地度過了几百個世纪。 裴清盯着他毛衣上那一片小小的针织图案,像是横纵交错的鱼骨,她在心裡模拟着那些针脚的走向,横纵左右,眼皮慢慢耷拉下去,那片图案越来越淡,慢慢变成了一片灰白,她是寒冬裡跋涉的旅行者,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灰蒙蒙的雪,沒有树木,沒有动物,分不开天与地的界限,只有大片大片的雪地铺展。 她觉得冷极了,又困又倦,有好几次,她都想就這样倒在雪地裡睡下,但是她沒有,似乎有一個声音在告诉她,不能這样睡下,要继续走,于是她拖着麻木的双脚,不停地走,一刻也不敢停歇,终于,她在雪地裡找到了一座小木屋,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去,推开门,屋子裡散发着暖黄的灯光,飘着一股香气,像是柠檬和薄荷掺杂的清凉的香味,她觉得這味道很熟悉,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哪個香水的牌子,炉火烧的正旺,壁炉对面摆着一把舒适的扶手椅,她走過去,坐下来,在温暖的房间裡舒展着自己僵硬麻木的四肢,呼啸的寒风被隔绝在外,這裡是如此温暖又安全,她安心地靠在扶手椅上,心满意足,似乎就要陷入沉沉的睡梦,整個房间却开始抖动起来,玻璃发出咔哒咔哒的震动声,她急忙冲到窗前一看,远处的高山上,滑落的积雪如白色的巨浪一半呼啸而至,這小小的木屋就像海啸中的小小帆船,如此不堪一击,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這白色的巨兽奔至眼前,倾斜而下,摧毁了温暖的小屋,将她重重拍倒,深深掩埋。 厚厚的雪覆盖在她身上,透過她薄薄的衣衫,冷意直接沁入血管裡,她被冻僵了,连血液都不再流动,她冷得发抖,密不透风的雪让她觉得窒息,她想要呼救,却去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她只能长大嘴,徒劳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肺裡的空气越来越少,她的呼吸越来越艰难,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死在冰冷和绝望中,在一片死寂中,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它像是电池缺了电的玩具鼓,跳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轻,一下,一下,直至完全停止,被冻僵在這片白雪之下。 裴清猛地睁开眼,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她的心脏快得不正常,似乎要冲破她的胸口蹦出去,她的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冰冷和窒息的感觉真实得仿佛她刚从雪裡被挖出来,直到勉强换匀了气,她疲惫地抬起眼皮,墙上的电子钟在黑暗裡发出微弱的白光——02:23am。 裴清早就习惯了這样,她已经不记得安稳地睡到自然醒是什么感觉了,她每天都会被不同的噩梦惊醒,今天的算是温和些的噩梦,她最怕在梦裡梦到那個人,梦到他一双寒霜冷冽的眼厌恶地看着她。她会崩溃大哭,在寂静的寒夜裡,像是野兽,本能地将痛苦嘶吼出来,值班护士开始還会颤巍巍地将门推开個缝,试图安慰她,只是才伸了個脑袋进来,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個枕头,她大喊着让他们滚,让所有人滚,吓得小护士赶紧关门出去。所幸她只是哭,哭累了就安静了,她就那样靠着床,看着窗外的沉沉的夜色,捱到天亮。 今天醒得太早了,她掰着手指头算起来,陈珂要吃午饭的时候才来,那是多久呢,12個小时,這個12個小时,720秒,每一秒,都像是在往她的皮肤上钝钝地割。 “做噩梦了嗎?”一個声音在她身后轻轻响起,一只温暖的手搭在她因为汗湿而冰凉的背上,她被吓得猛地翻了個身,黑暗裡有一個朦胧的人影就躺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是他身上的味道她再熟悉不過了,她沉默了会,问“你怎么還在這裡?” “错過了回去的公交车。”他温柔清澈的声音落在黑夜裡,顿了顿,他又补充到“你不喜歡我睡這裡,我可以睡走廊的长椅上”一阵衣服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起,他作势要起来,裴清一只手按到他身上,她這才感觉到,他似乎沒有盖被子,她顺手拧开床头灯,骤然亮起的灯刺得她皱一下眉,一個清隽俊秀的少年面向着她,侧身躺着望向她,他沒有盖被子,只是在身上搭着件棉外套,就算屋子裡开了空调,在北方的寒冬,不盖被子也绝对冷得睡不安稳,他已经冻得脸色发白了,裴清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盖被子?” 陈珂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自己,答案已经不需要他說出来,床上只有两床被子,她裹着一條,抱着一條,半点也不沒给旁人留。她随手把怀裡那條推给他,陈珂却沒有动,他還是看着她“你的那條看起来更暖和。” 裴清面无表情地将身上這條扯下来往他那边推,他灵巧地翻了個身,滚到她旁边,扯起被子,一抖,将两個人都裹了进去,裴清想让他一边去,他抢先一步开了口“今晚好冷。” 灯光下,他的脸颊白得像大理石,隐约透着青色的血管,倒是不似作伪“清清,你冷不冷?”也不用她回答,他又往她身边靠了靠“靠得近一点,就不冷了。” 裴清默许了他的行为,他们面对面躺着,陈珂凑過来,额头抵住她的额头,体温徐徐地传进她的身体,蒸干了她一身的冷汗,她也沒了刚从噩梦中醒来那种绝望的寒冷,他们像是冬天裡,抱在一起相互取暖的两只松鼠。 在昏暗的灯光裡,他黑亮的眸子像是倒映着点点星光的湖面,清澈透明,浮动着细碎的光。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在這样的目光下,裴清仿佛已经萎缩的脑仁裡,掌管语言的那一块慢慢醒過来。她居然开始有了說话的欲望。 “沒想到你会留下来。”裴清终于开了口。 “我为什么不会留下来?”他反问。 “你不是最重规矩的人嗎?在這么多医生护士的眼皮子底下,爬到我床上,合适嗎?”她琥珀色的眼眸裡似乎有些嘲弄,她不用闭眼,都能想到从前他冷淡从容的拒绝人的样子“這样不好。” 陈珂似乎是思考了一会。 “确实不合适”他点点头“但是我不在乎。” “你倒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她冷哼一声。 “当然不是”他凝视着她“我在乎你。” 那双乌木一样沉沉的眼眸鲜少流露出赤诚的热烈,却有着特殊的力量,裴清时常想起那句诗“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那是一种柔韧却坚定的力量。 裴清垂下眼睛,避开他的目光。 “清清,你知道,我不太会表达情感。”他接着說下去,指尖摩挲着她的发际“我想一直陪着你。” 這句温柔的承诺却在她心裡凿开了個洞。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她低低地說,像是在喃喃自语。 “那我该知道什么?你可以告诉我。” 這句话,他不止一次地說過,每次得到的都只有沉默,裴清回避着這個话题,不肯吐露一分一毫。 “为什么不让我帮你分担這份痛苦?清清”陈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