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不哭了
縱然她這些天已經被騷狐狸的銀子看花了眼,但當這麼大的院落出現在她眼前時,還是瞪大了一雙眼,翕張着淺粉的脣瓣,不知說什麼纔好。
烏木牌匾映着薄光,笙笙的驚詫視線從那兩團蚯蚓上匆匆一瞥,就隨口唸了出來,“容府。”
軟音剛落,隨後走來的趙晞就看了她一眼,眸中略有愕然,這傻乞丐居然認得字?
還沒等他將目光收回,那明亮如星的眸子就朝他看來。
“原來你的名字是容晞。容晞,你的名字真好聽。”
頭一次,在傻乞丐不怕他之後的頭一次,她說話誇讚他,且歡快的語調中帶有笑意。
趙晞也隨她揚起一抹淺笑,捏住細繩的藥囊還在他手上轉了轉,愜意悠哉。
“你原是認得字的,那我應該給你找來一堆話本子纔對。汴京城的女子都酷愛看話本子,就圖個有趣解悶。”
趙晞確實沒有想到笙笙會認得字,看來皇兄爲了一套看得過眼的文房四寶,而典當掉那支作爲生辰禮的白玉簪,也是在情理之中。
“我……我不識字,不過是這些天以來,一日認得一個新字罷了。而你這‘容府’二字,恰好是我學過的。”
笙笙連忙解釋道,還順手從洗得發黃的灰白袖子中取出好幾張寫滿字跡的生宣黃紙。
“這,你看,容和府,就是我昨天和今天剛認得的。”
趙晞聞聲順着她的纖細指尖看過去,那一筆一劃的模樣確實和眼前牌匾上的有五六分相似。
他看過她指着的兩處以後,就很快把整張的宣紙上的墨色字跡看了個遍。莫名的,他見着這些字,就有一種迎面而來的熟悉感。
趙晞很肯定這些字都是傻乞丐自己寫的,因爲好幾處的歪歪倒倒都如出一轍。可是,他爲何會覺着熟悉?
“姑娘,你的字是跟着誰學的?這些字,寫得還不錯。”趙晞絲毫不吝嗇自己的讚美之語,恰是因爲眼前這個人只能聽懂最字面的意思。
“真的嘛?”
笙笙雙手原本就拿着好幾張寫滿的薄紙,經趙晞這麼一說,她直接噙起心滿意足的笑意,反覆翻動這些紙扉。
“我的字當然是我夫君……我自己學會的。”笙笙話音陡然一轉,手上動作也驟然停下。
柳眉杏眼略有躲閃,將將恢復血色的上下脣也緊抿成線。自己爲什麼還是會想起來他,哪怕下意識的話,也是記着他爲自己的夫君?
可是,她的夫君早死了。她現在只有自己和孩子。
傻乞丐的夫君?
趙晞聽着話晃了晃神,隨後纔想起,傻乞丐口口聲聲喊着的夫君,不就是皇兄嗎?
所以,皇兄還真的教了這個傻子習字?
趙晞眼神略沉,睨着那些歪歪斜斜的字也不順眼起來。皇兄親自教了她,傻乞丐就學成了這個模樣?
然而,笙笙並未察覺他的不悅。
爲了快速將那個人的清冷模樣從自己腦海裏趕走,她繼續打着補丁道:“我生來就好動,這些日子總在客棧廂房裏拘着,我很是不自在。
還好廂房裏放有那些大的小的瓷瓶,我問掌櫃的要了一套文房四寶,沒事的時候就寫寫。
不過客棧的店小二都很厲害,我趁他們進來送喫的,就逮着一個問一個。對了,我在馬車上的時候,就會把這些紙拿出來念念。”
她說話不慢,但趙晞卻從這些字句中,快速看到了她這些日子以來的每一天。
一個懷着孕的傻愣乞丐,就整日對着一副簡陋不堪的筆墨紙硯。甚至連用膳時候也不討得好,還要趁着店小二的空隙,問上一兩個她壓根就沒見過的字。
趙晞此刻對上那雙亮晶晶的杏眸,是有些心虛的。畢竟他當時是騎着快馬歸京的,也不好將她帶着身邊。
況且,他那時只想着自己要在皇兄之前回府。因爲此次巡鹽一事,自己已經栽了一個兩江巡撫。
若再讓皇兄抓到他的把柄,兩人就該在早朝的金鑾殿上見了。
“所以這些字,你都認得?”
趙晞不由得別過眼,將所有目光都落在泛黃的微卷紙張。他看得出來,傻乞丐沒有說謊,這些字跡確實很舊,還略有些潦草。
但皇兄的筆鋒,卻是被她學了十成十。
“當然了,這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是我親手寫上去的。”笙笙的嗓音忍不住大了些,但她小臉上的一本正經,倒是很成功的把趙晞逗笑了。
小傻子還真是可愛,他不過隨口問了一句,又沒有出聲反駁着她,她有必要反應如此大?
“好,好,這些字都是你自己寫的,這些字你也都認得。”
趙晞本想敷衍了事,略尖銳的指尖往紙上隨手一落,“那你說說這兩個字是什麼?說對了,我就尋一個女夫子教你讀書習字。”
說就說,她還不信這紙上真有她不認識的字。至於騷狐狸說的什麼女夫子,她倒不是很在意。畢竟她現在花他的銀子越多,自己日後還得也越多。
只見一簇毛茸茸的腦袋往暗紅衣袖邊靠了靠,笙笙對着趙晞所指的方向,定眼一看,杏眼呆滯住了。
這,這兩個字,真的好生熟悉,自己絕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而且不止一次。可她怎麼也記不起來自己在哪見過,也不知道這兩個字唸作什麼。
完了完了,笙笙很快地鼓起兩腮,還對着趙晞躲了躲。她真是,連老天爺也不幫她,騷狐狸這下肯定笑得更歡喜了。
“怎麼沒聲?”
趙晞心中暗忖,一個恍惚擡眸間,就看到身側的人堪堪蜷着身體,那模樣,像極了躲避危險的幼崽。
“你不認得。”他輕聲一句,就直接把笙笙打回了原形。她沒有出聲反駁,只是將手上紙張展得更平整些。
這就認輸?貌似不是傻乞丐的行事作風。趙晞忽而將指腹收攏,低眉看着他剛剛指過的方向。
“長寧。”
猶似春風的溫潤話語脫口而出,但下一瞬,兩人都呆愣地站直了。
這是皇兄的表字,傻乞丐怎麼會寫?而且這兩個字是排到一起的,絕無可能是客棧廂房會有的。
她想起來,這兩個字就是夫君教她習字裏面的前兩個。“長寧笙笙”,所以當時他要自己學會的,就是這四個字。
可是,不對勁,她肯定還有一次也看到了這兩個字。到底,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曄兮如華,佑我長寧。”趙晞朝着笙笙又說了這麼一句話,而且很慢很慢。
話音隨風落,趙晞繼而對笙笙笑道:“你可以把上面這句話,好好學一學,說不定以後就會用到。”
趙晞的笑意不達眼底,甚至眸中深色還是冷的。
他的皇兄還真是讓他意外,這般親暱的表字稱謂,他居然會讓傻乞丐知道,還讓傻乞丐都學會了如何寫。
“長寧。”
笙笙嗓音怯怯的,低喃之中還有些許嘶啞。她已經完全記起來了,這兩個字是藏在那朵祥雲裏的,就是那支白玉簪的祥雲模樣裏。
“容晞你說,我們習字最先要學會寫的,是不是就是自己的名字?”
笙笙心底有些發堵,但她還是很平和的問了話。她很希望這兩個字就是那個人的名字,因爲至少這樣,他也曾告訴過自己,他的名字。
“可能是吧,畢竟一個人的名字還是很重要的。”趙晞稍有些喟嘆的說道,他平日雖常笑,但對哭也是最敏銳的。
他不知道傻乞丐是不是因爲這個表字,而想起了皇兄。但他敢肯定,傻乞丐是因爲想起了皇兄,纔會哭的。
“對噢,一個人的名字很重要的。”笙笙乾笑了一聲,接着抽噎好幾下,才把鼻端的酸澀徹底壓下去。
長寧笙笙。所以極有可能的,她和他的名字曾經寫在一起。
“容晞,謝謝你。謝謝你讓我認得了這兩個字,真的……很謝謝你。”笙笙話音哽咽着,拿住紙張的一雙手都在猛地發抖。
她想自己應該笑的,畢竟好不容易纔知道了亡夫的名字。可是她真的笑不出來,她笑不出來。
霧氣氤氳,水光瀲灩。笙笙快速撲閃着微翹的蝶翼,但一滴苦澀的清淚還是鑽進了她的上揚嘴角處。
她曾經那麼想要知道他的名字,可他對自己隻字未提。而現在,此時此刻,她都已經當他死了,卻有兩個她寫得熟到爛的字來告訴她,她早就知道他的名字。
並且他還讓自己把他的名字學會,寫熟,甚至還和自己的名字寫在一起,還是在她的名字前面。
“啊……唔……”
笙笙單手捂嘴的乾嘔起來,她快速的噎嗚了兩聲之後,就直接全蹲在地,雙手相擁地搭在大腿上,還徹底放聲高吼了下。
“啊!”
軟音嘶啞,綿長久遠。趙晞聽着這道撕心裂肺的幹吼,下意識擡手,屏退了暗處的所有人。
說實話,趙晞沒想到她會哭,還哭得這般悲慟。猶見一陣細風起,吹動皺皺巴巴的灰白衣袂,也吹得紙張唰唰作響。
“再哭下去,姑娘你又要昏倒了。”趙晞過了半晌之後纔出聲,若非她的抽噎聲太過揪心,他也不會突兀地開口。
昏倒,她又要昏倒。笙笙在視線模糊之中只生出這一個念頭,且很快就有了一串聯想。
她昏倒,騷狐狸肯定會給自己找大夫。找大夫就要銀子,大夫拿着銀子了就會給她開更多的藥。
可是她,喫什麼都會吐的。
“我不哭了,就不會昏倒。”笙笙緩慢地探出腦袋,只將汗涔涔的下頜抵在手背上。
她雙眼一片通紅,還有些腫。漫漫水光胡亂地掛在長睫上,眸中的淺褐瞳孔也在漸漸變藍。
“容晞,你是個好人,你應該是個好人。”
噗呲一聲,趙晞這下是徹底大笑了起來,真心實意的那種笑。只見他大步往前一走,暗紅長袖便把灰白一小團緩緩扶了起來。
“笙笙,也就只有你,說我是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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