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酒 作者:未知 手术进行的還算顺利,基本达到了术前的计划。 “小李,术后你看紧点儿,别让他感染了。”张主任边摘手套边吩咐李敏,“抗生素给他用先锋。他那间病房,一定要记得定时消毒。” “是。” 术后医嘱李敏早下好了,就别在病历的最后一页。她匆忙摘下乳胶手套,从麻醉师那裡把病历本抽出来,翻出术后医嘱给张主任看。 张主任仔细看了以后說:“就按你這個来吧。下午看情况再做调整。” “是。” 李敏暗地裡松了一口气,把术后医嘱那一页折叠后,将病历压在還沒有苏醒的患者脑袋底下,和巡台护士一起把患者往门口推,到了手术室的门口,亲自交代给送患者回病房的护士。 “术后医嘱我下好了,麻烦你把這病历本交给我們科的责任护士就可以了。” 那护士点点头,和陪护一起推着病人离开了。几位大夫都留了下来,要参加下一台的手术。李敏要继续自己那二助角色的拉钩事业。 第二台的手术进行的還算是顺利。但到了下午三点多,等第三台的手术结束后,蹒跚离开脚踏凳的李敏,觉得自己的两只手和胳膊腿都是僵直的。 长時間固定一個位置和体位的拉钩,是非常耗体力的一件事。更别說這一天的三台手术,她始终是拉钩的位置了。 别的,只有偶尔捞到一块纱布,帮着按压止血,算是活动了双手和大脑。 李敏的心裡充满了怨气和不解。她只是刚刚工作一個多月的医科毕业生,对着這家有七、八百床位的医院,她有着太多的不明白。 有急诊科,为什么還要设立這么個创伤外科? 且這個创伤外科裡的病人還是五花八门的病种都收,甚至偶尔還会有重感冒的病人进来输液几天。 她更迷惘的是自己在外科属于什么定位? 医院的规范化管理?临床医师的规培?——做梦去吧。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李敏进科一周就直接分配她管床,和其他大夫拿着一样的床位。除了主任会看看或者吹毛求疵地挑剔一下她的医嘱,医务科好像喝凉水一般地给了她处方权。 李敏被叫去医务科,医务处的那位秃顶老主任,笑得和弥勒佛一般地慈祥。 “小李啊,你是医大毕业的,在创伤外科工作也一周了,两位主任和其他大夫都說你可以独立拿床了。我已经给你刻了戳、备了案,以后你就有处方权了。你现在就是正式的创伤外科医生了。回头张主任会分病床给你管,把你排进值班表、开始值夜班。” 李敏记得自己当时很茫然,惴惴不安地把老主任放到她面前的、标准制式的印戳握着手裡。心裡却十分地迷惑,這和已经工作的那些师姐们的传授不一样啊。 难道不是要再经過一年的实习期,才能有独立的处方权嗎? 难道不是要规培三年、完成外科轮转了,才能正式定科室嗎?难道自己就這样定到创伤外科了? 她记得自己当时就对医务科主任提问:“我现在就独立管床、参加值班,是不是和正常工作的大夫一样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李敏追问:“那是不是就有医师该得的奖金了?” 读了十七年的书,到工作了才知道医院的食堂和学校的不同。高中住校一個月有二十元就够了,大学则要五十元。最近一年食堂的菜价上涨,就說刚进大学校门的时候,二食堂的那個大白菜炒豆腐泡,现在已经从三毛钱变成了六毛钱。 最后這一年亏得有实习补贴,家裡又给增加了几十元的生活费,算着点儿花,每天的伙食费不超過两元钱,也還算活的不错。但是在单位的食堂,就是再省着花,一天两元五都沒有在医大的时候吃的好。 七十元的月工资,也就刚刚能填饱肚子罢了。所以李敏更关心奖金的事儿。总不能大学毕业了,還向父母伸手要钱吧。 老主任被李敏问的愣了一下,吱吱唔唔地說:“這個……小李啊,咳咳,你要知道,在咱们医院,新毕业的大学生,都是参加工作一年后,才有资格按级别发奖金的。你不能例外。” 李敏站起来,走到老主任的办公桌前,把握在手裡、已经汗津津的、菱形橡胶红戳,轻轻地放回到老主任的桌上。 “但這些人都是工作一年后,才能有处方权、才能独立拿病床、才能独立值班的。我不能例外。” 老主任仰头看着认真的李敏,把自己的老式黑框眼镜往上扶扶,见李敏是坚决不肯动摇的模样,叹口气說道:“唉,你呀。算了,奖金這事儿不是我能做主的,等我问问院长。” “谢谢主任。”李敏略略躬身,转身大步离开了医务科。 晚上回到宿舍,李敏把枕头靠在墙上垫着,抱着热水杯轻轻地吹着,时不时地喝一小口热水。四人一间的宿舍,四张铁架子的上下床,上面是各人的衣箱等,床底下则是各人的大小塑料盆。 一长條木桌上摆着水杯和饭盒等,四個木凳上垫着不同颜色的花凳垫。李敏与凑到她床前的、一起分過来的同学冷小凤說悄悄话。 “我怕。真的很怕。我怕值夜班的时候,遇到自己处理不来的事情。你明白嗎?” 冷小凤是儿科系的。俩人在大学的时候只能算上是点头之交,彼此知道同年级裡有那么一個人。但毕业后分到同一家医院、同一间宿舍,现实生活的压力下,不得不搭伴陪着上小夜班,很快就熟稔起来。 冷小凤比李敏矮了小半头,偏胖的身材配上一张娃娃脸,好像是初中生一般。就她的面相来說,選擇学儿科是非常适宜的。从临床见习开始,一直到目前這一個多月的工作,患儿对她的接受度,也证明了這一点。 “我也怕。”冷小凤也抱着热水缸子再喝。忙了一天,连喝水的功夫都沒有。 “今儿医务科的那個董主任也找我谈话了,我接了那戳。但是奖金的事儿就沒想到去问啊。哎,你說让我們提前和正式大夫一样管床,和正式的大夫一样发奖金不是应该的嗎?” “是啊。你說我要是不问,是不是咱们干活和正式的大夫一样,拿钱就按实习期去算了?” “真他m的够黑。”冷小凤禁不住脱口骂了一句,“一边让咱们和正式大夫一样拿床管病人,一边還不给奖金。院长想什么美事儿呢。” “我问他要奖金,就是想医务科不同意,然后就可以缓缓再拿床了。你說咱们内外妇儿都加起来,才实习了一年的時間,然后上班一周就直接拿床。你還记得实习老师說的那些医疗事故不?万一摊上了,這一辈子可就完蛋了。” 冷小凤点头。“最好院长不同意。我和你說啊,今天我們科的主任下午就分了十张病床给我。那個癫痫的孩子,也归我管。你還记得我前几日和你說過的那孩子吧?他父母亲硬是不肯给他按时服药。主任說服不了,却分派给我管。” 冷小凤委屈得快要掉眼泪了。“你不知道呢,主任還要求我一定要让患儿按时服用抗癫痫药,按着他之前的治疗方案服药,還有我把那孩子纳入追踪疗效的名单,重点跟踪。” “是不是你们主任专注儿科癫痫這方面啊?” 冷小凤点头,“应该是的。他要做课题,咱们做小大夫的,配合主任收集病例也沒問題。但是一個他自己都搞不定的患者家属,却要我……” 李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起身拎起暖瓶给冷小凤又倒了半杯热水,然后晃晃热水瓶,伸脚把床底下的塑料盆勾出来一個,把残余的一点儿剩水倒进盆裡。 “咱倆去打水吧。不然再等一会儿该沒有热水了。” 冷小凤看了一眼左腕的手表,“天,都這时候了,今天過得好快。得赶紧去了。” “她俩怎么這么晚還沒有回来?” 李敏提起两個热水瓶,冷小凤犹豫了一下, “两瓶热水提上来也很勒手的。” 李敏摸摸兜裡的钥匙,“谁知道呢。晚饭都沒见到她俩去食堂吃饭。咱倆今儿辛苦点,不然她俩回来连喝的热水都沒有的。你快点儿,我带钥匙了。” 冷小凤還是把余下的两個热水瓶都提了起来,跟在李敏的后面出门,然后回手轻轻地带上房间门。 走廊裡只有几盏昏暗的白炽灯泡,微弱的亮光,让這栋老楼的走廊散发出有些森人的幽深。冷小凤紧走几步赶上李敏,“总觉得這楼道有点儿吓人。” “我也這么觉得。那回第一次上小夜班回来,還被吓得差点儿崴了脚呢。” “要是我自己,也是不敢在這楼道裡走。” “我也不敢。” 俩人将水壶分别交到左右边,挽着手慢慢下楼。终于出了昏暗的老旧残楼后,俩人松开紧拉的双手,对视一笑。换手提着空水瓶。 楼上的窗户裡飘出恋曲一九九零。罗大佑的歌声充满了沧桑感。“轻飘飘的旧时光,悄悄地溜走……” 六层的老楼,只有部分的窗口有日光灯在亮着。 “李大夫,5病室的家属請大家去吃饭,就在后门的四海酒家。换了衣服一起去。”刘大夫突兀地回头与李敏說话,打断了才走到创伤外科门口的李敏的沉思。 “噢?是嗎?我得先去看看10病室的那個。手术室的护士今儿都去吧?” “都去,都去。” “行啊,那我一会儿就過去。” 李敏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看看压在墨水瓶下面的那摞化验单,拿起来一张张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又放回去压好,等吃饭回来再贴了。 已经换下白大衣的张主任過来招呼她:“小李,去吃饭去。刘大夫和你說了沒?” “說了。主任您先去。我去看看10病室今儿手术的那個。” “那快点過来。” “好。” 李敏答应的很干脆,但她還是看完10病室术后的,又给9病室那女患者换了药。想想给手术室又打了电话,问明今儿跟创伤外科上台的护士都已经過去了,才换了衣服去医院后门的四海酒家。 四海酒家的大包间裡,团团围坐了十几個人。請客的两位中年男子正热络地倒酒,见李敏推门进来,赶紧拿着酒瓶子打招呼。 “李大夫来啦,可就等你了。” 李敏笑笑,知道這就是一句客套话。她自己是什么资历,哪裡够别人等她的。但她還是笑着說:“我才去看今天上午做了手术的,不好意思,晚到了一会儿。” “迟到了要先罚三杯。”姜麻起哄。 李敏走到自己手术室那仨护士边上,推推那上年纪的巡台护士,“冯姐,让我坐這儿呗。” 冯姐立即站起来,指着她左边的大夫說:“你俩往那边窜窜,李大夫坐這儿。” 李敏坐下后,手术室的小护士立即拿酒杯,给她倒了满满的一杯荔枝汁饮料。“李姐,這是沒用過的。” “thangs。三杯么,我认罚了。”李敏痛快地将一杯饮料倒入口中。 “罚酒三杯。可不是用酒杯喝饮料。” 张主任立即拦住起哄的杨大夫,“咱们男人自己好好喝酒。让她们喝饮料。人李大夫還是小姑娘呢。” 李敏笑着致谢:“谢谢主任。”就转头和小护士聊天去了。 “四海這家的坛肉儿煨的不错。”如果手术室的护士们不来,她宁肯自己去买個冷馒头啃,也不会来吃术后的這顿饭。 “他家的炸牛奶也挺好吃的。” 年龄差不多的三個女孩子从四海酒家的菜說起,细声细语地漫漫說到了五爱街的批发市场。喝酒的男人们,三杯酒下肚,兴致高昂了起来。 隔了冯姐坐着的杨大夫說:“李大夫啊。” 李敏抬头看他,等他說话。 “你這样不行啊,外科医生哪有不喝白酒的。多多少少地得整個半斤八两的啊。” 李敏笑笑不接话。 “就是就是,谁看到外科大夫不喝酒的。” “现在给你看看呗,我就不喝酒。” “那怎么行呢。来来来,多少给個面子,喝点儿。” 李敏不高兴地推脱,“我一会儿還得回科裡呢,今天的术后记录還沒写呢,還有烧伤病房的要换药。带了一身的酒气回去,可不怎么地。” “怕什么。术后记录明天再写呗。换药的事儿,让罗大姐帮一把就是的了。外科手术后喝点小酒解解乏儿,就是院长也不会說什么的。” 李敏只是摇头,“不行。我妈不让我喝酒。” “嘁,你都工作了,你妈還怎么管你。来,一杯,就一杯。這么点儿的面子你得给吧?” 李敏提高声音:“主任,我回去看看烧伤病房的患者。诸位,你们慢慢吃、慢慢喝。” “哎呦,李大夫,這是不给面子呗?” 請客的俩男子站起来虚留,“李大夫吃点饭再走呗。” “不了,谢谢你们啊。” 小护士们跟着李敏往外走,几人都看出来杨大夫有点儿喝多了,再不走就要对她们闹酒了。冯姐示意张主任出面,张主任却假装看不到地端起了酒杯。杨大夫喝到這模样是不好开口劝說他的,這小子嘴损,不定会說出来什么难听的话呢。 杨大夫看着几位年轻姑娘一起往外走,就有点儿挂不住脸了。一顿酒杯问道:“李大夫,你不给我面子?” “我不喝酒,你非要我喝,是谁不给谁面子?”李敏也不高兴了。 “你還想不想在创伤外科混了?嗯?還想混就喝了這瓶。”大半瓶的白酒被他抓在手裡,拦在往出走的李敏前面。 “主任,”李敏回身提高声音,“不如你和院长說给我换科室?我读医大的时候就沒想過做外科医生。” 张主任被李敏点名,躲不過去就和稀泥道:“外科必须得有女大夫,院长不会同意的。” 主任不帮着自己說话?李敏一愣,继而拉下脸。“這酒我是不会喝的。杨大夫不满意就去找院长吧,让他给你换一個能陪你喝酒的女大夫到外科。” “你?”涨红脸的杨大夫朝李敏伸手,他要抓李敏的肩膀。 “行啦,行啦,她不喝咱们自己喝呗。”姜麻站出来劝杨大夫,把他手裡的白酒瓶子夺下来。挨着他做的刘大夫,站起来拉了他一把,把他按倒在座位上,李敏几人趁机出了包房。 李敏沉着脸急急往外走,冯姐从后面赶上来。 “李大夫,你别生气。那個杨大夫喝多了就這熊样子。上次非要给徐丽灌酒,把徐丽都吓哭了。” “上次我在,看到了。”李敏沉着脸。 “唉。徐丽现在看见他就绕着走,都不肯上你们科的手术了。” “那止徐丽一個,我們手术室好几個护士都不肯跟杨大夫的台。他就是不喝酒,也是满嘴的荤话。今天要不是你们主任招呼,咱们也不会過去吃這顿饭。” 李敏事先也问過手术室的护士是不是去吃饭,就是因为有杨大夫這個酒品不好的人在。看過他借酒上脸“耍流氓”灌酒,要是只有她一個女的,說出龙叫花开,她也不会再与姓杨的一桌吃饭。 “我看他就是個臭流氓。只要一桌吃饭的有個漂亮的,他最后肯定要灌酒的。” 李敏看看說话的小护士,“那你们還敢和他一起吃饭?” 小护士笑嘻嘻地說:“今儿不是有你嗎?张主任也在的。” 李敏深吸一口气,“你们想的可真美。這样的饭,以后不吃也罢。你们慢慢走,我回去科裡有事儿。” 交代了這么一句,她大踏步地往病房那边去了。 “冯姐,李大夫生气了?” “肯定啦。那杨大夫占惯了咱们护士的便宜,李大夫也是医大毕业的,怎么会给他面子?” “听說杨大夫的脾气好大的,会不会回外科与李大夫闹啊?” 冯姐咧嘴微微一笑,“他要敢闹,就是一大乐子了。” 她笃定杨大夫不敢闹。她知道杨大夫就是借酒来发泄,发泄甩不脱出身农村的妻子的愤懑。 杨大夫這人的头脑很灵活。他下乡时娶了当地生产队的大队长女儿,很快得到了去公社的中学教书工作。恢复高考以后,七七年就考上了卫校的医士班。 读书期间他想离婚。被他那当大队长的老丈人,带着女儿、外孙子、外孙女找到卫校,差点被认定是“陈世美”而开除。最后他妻子以农村户口、却被安排到省院的供应室工作,压下了此事。 這些只有与他同期在卫校读书的冯姐、吕青等人知道。 后来他靠着家裡的关系,到這家医院的外科工作。如今十個寒暑過去,他也算外科的老人了。至于他更深的仰仗,知道的人则更少了——他的堂姑夫是省院的副院长。 李敏脸色很不好回到创伤外科,问過责任护士她的患者都沒什么事儿之后,憋着一股气贴化验单、写病程记录、术后记录。 等吃饱喝足的张主任等人回来,李敏基本把当天的事情做完了。她沉着脸抱着病历本往护士办公室去。 “那個小李,老杨那人灌点马尿就忘了东西南北了,他明天醒酒就好了。” 李敏点点头,“谢谢你们今天劝阻他。不過以后我不想再与他一起吃饭了。上次徐丽被灌酒的事儿,我看到了。” 李敏抱着病历出去了,陈文强问刘大夫:“大杨又喝多了?” “是。李大夫较真了。”但他看陈文强脸色不对,就补充道:“老杨就是借酒占点儿小便宜。” 张主任在刘大夫的肩膀重重地拍了一下,“你不想在外科病房混了?想去门诊蹲到退休?” ※※※※※※※※※※※※※※※※※※※※ 生活就是這么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