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107章
陈嬷嬷进来帮着换了一盏茶,看了看两人情形,這是還拧着呢。陈嬷嬷上了年纪,早不用出来伺候了,這要不是看着都三個月了两位主子還這样不冷不热连句话都不說,她今晚也不用专门過来了。
嬷嬷手脚依然是稳健的,放下茶盏的时候笑道:“老奴上了年纪,不顶事了,只是今日這茶是老奴亲自烹的,陛下還在东宫的时候爱喝的,一晃這些日子過去了,也不知陛下還喝不喝得惯。”
旁边马上有丫头给嬷嬷搬来一個绣墩,陈嬷嬷谢了恩在对面绣墩上坐了。
徐士行早已经悄悄瞥了对面谢嘉仪好几次,可惜对方似乎看书看得津津有味,一次都不曾抬头,他正琢磨着怎么破局的时候,可巧陈嬷嬷来了。手中茶汤如玉,香气扑鼻,一下子让人想起当年,谢嘉仪一日三趟的往东宫跑,偶尔他去一次海棠宫,总是陈嬷嬷亲自烹茶,谢嘉仪恨不得把海棠宫裡所有的点心都一气搬出来让他尝。
亮晶晶的眼睛只是看着他,总是笑盈盈问:“太子哥哥,好不好吃?”她的眼睛裡、话裡,都是他,也只有他。
一晃這些日子都過去了。
徐士行端着茶盏微微失神,对面谢嘉仪放下书册,往炕桌边挪了些,也端起茶来喝,口中茶香四溢,让她舒服得眯了眯眼,“嬷嬷好久都沒给我烹過這道茶了。”
陈嬷嬷嗔了她一眼,也不知顺势就把话带给陛下,小主子這脾气呦,打小就是,那时候明明稀罕殿下稀罕得什么似的,可要真是两個人有些不和气了,她就是那样怕殿下真恼了她,吵嘴的时候也非得当說最后一句话的那個人,不管那句话說得多软多短,有时候就一個字,她也觉得自己好歹是占了上风。哪怕回头自己再千方百计哄回来,当时那一刻用主子自己的话說就是“不能怂了”。
陈嬷嬷叹息道:“這样好茶還是得两個人喝才有味道,一個人喝太孤清了。”
闻言徐士行看向谢嘉仪,已经盘算了好些日子的话张了张嘴還是沒有說出口。
陈嬷嬷看两人情形,起身告退了。都這么大的人了,也不是小孩子。嬷嬷来到院中看着外面缀着星子的天,叹了口气。她以前总觉得郡主像极了平阳公主,现在却发现郡主越来越像孝懿皇后。
曾经郡主问過她,元和帝那样多后妃孩子,孝懿皇后真的就一点不在意嗎。陈嬷嬷看着夜空中的星子叹了口气,默默想到,小主子现在该知道孝懿皇后为何从来都端庄不在意了吧。如果不是为了小世子,她的小主子又在意多少呢。而孝懿皇后从开始就注定不会有儿子,能得個女儿,就是太祖对功臣之女最大的仁慈了。
室内两人虽然一時間沒有人說话,但茶香袅袅,气氛已与先时不同。终于還是徐士行推开了折子,靠近了谢嘉仪,低声在她耳边道:“昭昭,還不肯理人?”
谢嘉仪默了一会儿才說:“不是不理人,是我不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
谢嘉仪转脸看向已经离她很近的徐士行,茫茫然道:“陛下,你說的话這次一定是算数的吧。”不要再碰别人,只要徐士行守诺,她的承霁必然会是帝王嗣子。可是這中间横亘着多少变数呀,谢嘉仪甚至有时候希望她与陛下一夜白头,這样她的承霁就安全了。
她明明看着的是這個人,却又好像透過這個人看到前世的徐士行。他真的会做到答应我的嗎?
“只怕人都死了六年,她還心心念念记着呢!要不然能为其子图谋至此!”太后尖锐刺耳的声音再次骤然响起,徐士行好似心口再次被毒蛇咬住,疼痛中他绝望地把身边人抱进怀裡:明明现在,她只有我。
孩子?对孩子,只要他一直一直对她好,她一定会改主意的。他会安排好徐承霁,但他们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她会应他的,徐士行徒劳地抱紧谢嘉仪,躲避着那些吐着信子的毒蛇。
徐士行把所有那些让他痛的猜测拼命按下去,一遍遍告诉自己谢嘉仪不会這样对他。他们少时相识,一路相伴,她曾经那样爱慕他。而他,于這個血腥黑暗的世界,只想要她一個人。他们就该這样,只有彼此,永远相拥。只要他不松手,她就不会真正松开手,把他一個人留在无边黑暗中。
他努力用欢喜的声音对谢嘉仪道:“我备了好东西给你看,就在明晚,你一定喜歡。”想了那么久都找不出能够让她真正惊喜的东西,钦天监的汇报让他一下子知道送她什么了,为了确保钦天监那帮蠢东西不会出错,這两個月来徐士行自己重新拾起来了天文测算,帮着钦天监算实了明天夜间将会出现的一场星象。
元和帝曾以此赠孝懿皇后,后成佳话。如今,他也赠他的皇后,赠她。
第二日傍晚,一向沉稳的帝王早早就坐不住了。已经换上玄色绣金线的团龙袍,他却又迟疑了,谢嘉仪赞過他穿红好看,他一直记得。吉祥不知陛下在思量什么,在一旁安静等着,他知道陛下为這日忙了很久,白日裡午歇的時間全拿来算算画画,這两個月正经用膳都误了多少回了。
過了好一会儿,陛下才清清嗓子道:“拿绛红色龙袍给朕换上。”
刚刚穿好衣服就换?吉祥不過一怔,当即应了下去吩咐人去取出来,待到服侍陛下把绛红龙袍换上,吉祥只觉得陛下跟换了一個人一样:震慑人心的威仪都变了翩翩风姿,如果陛下不是陛下,也该是他们大胤俊逸的探花郎。
谁知陛下却又迟疑了,吉祥果然把自己心裡滔滔的惊叹都化作不绝于耳的马屁,熟练地娓娓拍出。他就知道陛下今日心情好,往常陛下可沒耐心听他這些话,让他练了一肚子的巧话好话都沒处用。等他眉飞色舞夸完了,谁知陛下好似根本沒听见,只是突然道:“還是换上原来那一身吧。”
吉祥
重新换回去,這时天色已经晚了,陛下步履匆匆往外走,出了养心殿又迟疑了片刻。
這时候陛下要再說想换回那件红色团龙袍,吉祥可是一点都不意外。徐士行突然自嘲似的笑了一下,這才提脚往昭阳宫去了。他心裡鼓荡的都是希望,他知道今天送给皇后的礼物,她一定会喜歡的。她喜歡一切新奇,一切热闹。曾经她闹着要去看夜市,要去看江湖,他都沒有应她。今日這场罕见的天象,只有他能送给她。
帝后二人相携来到皇城最高的摘星楼,传說站在這裡,当月亮离這裡最近的时候,伸手可揽月摘星。是前朝末帝为他的宠妃所建,到了大胤一朝虽重修過,但一直属于禁地。
此时夜空缀满星子,从他们所在的角度看過去浩渺无边,几乎让人看痴了。谢嘉仪呆呆看着這无边无际的星空,喃喃道:“原来在這裡看到的天是這样的呀。”好像她就在這无边天际、璀璨繁星之中。
徐士行看她惊叹的侧脸,被漫天星斗照亮。
突然一道流星从天空中划過,流星无尾,称作飞星,谢嘉仪惊喜道:“看!”大胤与前朝不同,大胤历代帝王聪敏异常,精通天文算学,能够与钦天监共同推测天象,自认是真正能够沟通天地的人间使者。从元和帝时期开始,飞星就从原来的凶兆化为象征帝后佳话的吉兆。
徐士行一一把她的惊喜收在眼中心头,嘴角不觉带上了笑意,他看着她比星空更璀璨的眼睛,轻声道:“昭昭,還有更多呢。”
随着他话落,无数颗星子从东南天际滑過天空,往西边落去。有的留下长长的尾迹,有的尾迹又短又小,瞬间而逝,有的单单只是一颗星子迅速滑過。
“星陨如雨,原来在我发黑齿健的时候真的就可以看到”谢嘉仪如在梦中,轻轻呢喃,原来這就是陆大人說過的“星陨如雨”。那晚听得谢嘉仪满心向往,陆大人沉默了一会儿笑着对她說,她可以看到的。
可這样奇特的天象,要等多久才能见一回儿呢,她当时问陆大人不会等到自己头发白了牙齿都掉了吧,陆大人依然轻笑,肯定道不会,他說下一场“星陨如雨”降临的时候,他的郡主该還是今日模样。
听到后的谢嘉仪高兴坏了,陆大人无所不能,自然知天象,他說能就能。欢喜极了的谢嘉仪对陆辰安說到那日你一定要提前告诉我呀,咱们找個高高的最接近天的地方去看一场“星陨如雨”。陆大人是怎么回她的呢?谢嘉仪扶着栏杆,看着此时纷纷坠落的星子,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陆大人沒有答应他,他轻易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给她讲起了天上星宿。陆大人可是大胤最聪明的人,他早已经从多年来她的只言片语中洞察了他的命运。从他安慰她說,“帝王命格,与常人不同”的时候,也许他就意识到了某种无可逃脱的宿命。
谢嘉仪假装看得认真,往前抓着栏杆,微微背对徐士行,拼命仰头往星子滑落的天空看去。
手死死扣着栏杆,尽管满脸都是泪,却整個人都是安静的,仿佛只是看這场流星坠落入了迷。可那一日的一幕幕都在眼前,陆大人突然住了口的那句诗“赌书消得泼茶香”,当谢嘉仪看過很多很多书,慢慢懂了诗以后,才明白陆大人突然住口的难過。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晚他们有那么多的時間,可是她只顾看天上繁星,只顾听夏夜虫鸣,只顾着让陆大人讲那些有趣的典故。那么多的话,她都沒有說。她以为,那不過是他们无数個夜晚中的一個。如果可以回去,谢嘉仪望着繁星想,也许她会问陆大人,“你怕不怕”,面对无常又冷酷的命运:陆大人,你怕不怕。或者她依然什么也不会问不会說,只会在陆大人突然抱紧她的时候,回以一個同样用力的拥抱。
可一切都是“当时”了。
谢嘉仪固执地看着星空,不回头,也不低头。她以为,這样就沒有人知道她在哭。
徐士行在谢嘉仪說出“星陨如雨”的时候,嘴角的笑容突然就凝住了,這不是她自己会明白的东西,一定是曾有人细细告诉過她,并为她预言過這场“星陨如雨”。
他的脊背挺得格外笔直,直到他甚至觉得有些僵硬。這是一场属于两個人的“星陨如雨”,只是其中并沒有他。
徐士行愣愣看着谢嘉仪的背影,单薄到似乎可以凌空飞去,他很想抓住她,拥抱她。可是,他什么都沒有做,因为他知道,她在哭。她那些充满小心思的掩饰和倔强,能瞒得過谁呢。
流星還在滑落,在這可以沟通天地的时刻,他们身为天地在這人间的代言人,可以对天地說出他们的愿望。徐士行早在最开始就在心裡說出了他的愿望,此时他看着星空下的谢嘉仪,近乎恐惧地意识到:她的愿望,也许与他无关。
他的面色愈发苍白,负在身后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他算准了這场盛大的星雨,算准了谢嘉仪会喜歡。
可這一切却把他送入无边的恐惧和更深的绝望,那個深渊比他想得更深更黑。而他的昭昭,就那样静静地蹲在另一边,不肯過来。
這场星雨持续很久,结束的时候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谢嘉仪好似根本沒有哭過,转過头欢喜地谢徐士行带她来這样高处,能這样近地看這一场星雨。徐士行也好像根本沒有洞察她仰望星空时铺天盖地的悲伤,也微微笑着,抬手帮她系紧身上的披风。
两人回去的路上,仿佛和好如初,好像一场星雨消弥了帝后的隔阂。吉祥想皇后看到了陛下的心意,陛下看到了皇后的欢喜,這不就都好了。
昭阳宫前徐士行轻轻用指尖碰了碰皇后冰凉的脸,笑着道:“今儿我不陪你进去了,好多折子要赶着批出来呢。”
谢嘉仪也温柔得体地笑,让陛下当心身体,带着人转身进了昭阳宫。
一直到回到养心殿,吉祥才发现他错了。
一进入养心殿书房,陛下好似突然被抽光力气,似乎连站着的力气都沒了,一個踉跄跌坐在帝王坐塌上。他扣住扶手的苍白手面用力到青筋凸起,而陛下的面上已经有汗滴落。
吉祥吓坏了,忙上前查看陛下怎么了。
就听到陛下很轻的呢喃声:“好疼。”
“陛下,您是哪儿疼?奴才這就遣人去叫太医!”吉祥慌了,可沒陛下吩咐他不敢妄动,着急忙乱只等陛下准了。
但陛下却只是轻声疑惑道:“可朕,這次也不知到底是哪裡疼。”他浮现了一個苍白的笑容:“太医,沒有用。”說完摆摆手,让吉祥出去。
吉祥哪裡放心這时候出去呢,可建曌帝言出令行,从来不容人违逆。任何情况下,都不行。
吉祥只能如热锅上的老鼠,在养心殿门口团团转着,一会儿把耳朵凑過去听裡面动静,但裡面一点动静都沒有。他大着胆子隔着门问陛下要不要茶水,许久,听到裡面传出一声,“闭嘴。”吉祥好歹放心一些,能继续如热锅上的老鼠团团转了。
屋子内,那個一直被徐士行努力忽视的人,此时无比鲜明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陆辰安。
闵怀太子之子,陆辰安。
徐士行冷笑,他得了他的皇位。可是他,却骗走了他的昭昭。
曾经宫宴秋狩上见到的二人相处的点滴,慢慢越来越清晰,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他们无意中流露出的小动作徐士行发现自己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只是忽视它,因为一旦正视,是這样让人窒息。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才是少年结发的夫妻。
红绡帐暖,北地春寒,他们甚至有一個孩子。
可不该是這样的,徐士行总觉得不该是這样的。
這一刻他蜷缩在御书房的长榻上,只觉得說不清是哪裡,真的好疼啊。他以为這会是另一個无眠的夜晚,沒有昭昭在身边的时候,他常常都是忍着无休止的头疾,度過一個又一個漫漫长夜。
但這一夜,在疼痛中他睡着了。
此时的徐士行還不知道,当他从這场终极疼痛中苏醒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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