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無師自通
但除此以外,斷也就斷了,虞知鴻這傷如果擱在他身上,他是完全不在乎的。
可在虞知鴻身上,那就不一樣了。
虞知鴻不會自愈,這也沒有那個泡一泡包治百病的大藥池;就算有,顧鐸也未必敢放他進去——泡在那裏邊太疼了,虞知鴻剛剛纔疼暈一回,此刻在顧鐸的眼裏,這人甚至能和“嬌弱”對號入座。
嬌弱的賢王殿下不知這番腹誹,一聲不吭地捱過拆捕獸夾的疼,有條不紊地檢查起傷處。而後又指揮着顧鐸找附近水源,扶自己去清洗傷口,再找樹枝固定。
他讓自己儘量鎮靜些,彷彿傷着的是另外一個人——可話說回來,要真是在場的“另一個人”被弄成他這副樣子,虞知鴻恐怕未見得能有現在這番冷靜。
顧鐸儼然把虞知鴻當成件易碎品,比瑞王私庫那個前朝的瓷瓶還金貴。他嚴正拒絕了虞知鴻“扶我起來”的要求,小心翼翼地將這個人抱起來。
除了還在喫奶的時候,賢王殿下這輩子沒叫人打橫抱過,一時還有點臉熱。
到水邊後,顧鐸有些茫然,不知接下來要做什麼,虞知鴻便叫他去找幾根結實的樹枝,再撿些枯枝回來。
顧鐸環顧一圈,盯上了旁邊一棵樹,擡掌就推。
虞知鴻:“樹枝!不用樹幹……你的手不要了麼?”
顧鐸說:“哦,我看它長得比較結實。”
——確實結實,這顆樹足夠三人環抱,恐怕歲數能上百了。
等顧鐸連犯糊塗再犯渾地找齊需要的東西,虞知鴻緩緩脫下外衫。
他看顧鐸一身狼狽,外衣破得不成樣子,原以爲自己也差不多,準備撕下一條包紮用;可實則不然,這件衣服至少還囫圇着,沒準還能在“掉下懸崖界”算得上光鮮亮麗。
他於是把外套遞給顧鐸,說:“你的給我,換我的穿,不要受涼。”
顧鐸與他聊天雞同鴨講,這時卻心有靈犀,拽下自己的零碎袍子,撕成條給虞知鴻。
虞知鴻替他披上外套,顧鐸又脫下來,把外套裹回到虞知鴻身上:“我不怕病,好得快,你穿。”
虞知鴻忽然猜到……顧鐸這一身破布是在哪蹭出來的了。
他忍不住回望山壁,又不敢細想,說:“……你不怕病,又不是不會難受。”
顧鐸一本正經地給虞知鴻亂系衣服帶,捆得像中國結一樣繁瑣,十分“會算賬”地說:“如果咱們兩個人,非選一個生病,我病更划算。我好得快,你好得慢。”
捆完,他還很有成就感,自賣自誇道:“這衣服真難穿,你看,我打了好多個扣,是不是打得挺漂亮!”
虞知鴻:“……”
這大概不是衣服的問題。
虞知鴻沒有和他周旋的精力,也知道自己這時生病就是個麻煩,遂不再推辭。
前一陣的藥勁和傷口一起摧殘人,他大致裹好傷,愈發體力不支,趁此時還算有精神,開始教顧鐸辨別方向:“你認爲,現在應去往哪裏?”
顧鐸說:“聽你的。”
虞知鴻問:“如果你獨自在這呢?”
顧鐸說:“我要是自己,就和他們接着打。不會跳下來。”
虞知鴻耐心道:“假設你自己在懸崖下,走丟了。”
顧鐸:“哦,那我哪也不去,在原地等你。”
虞知鴻:“……再假設有追兵。”
顧鐸毫不猶豫:“那也等你,打就是了。”
虞知鴻:“……”
“換一個問題。”虞知鴻開始頭疼了,“現在讓你決定去向,你想帶我去哪?”
顧鐸終於領會了精神,指出一個方向:“逆着水流走,那邊地勢高,離山上近,是回去的路。”
虞知鴻聽完,竟萌生出種“老懷甚慰”的感覺,方纔安心暈了。
顧鐸擔心有追兵,只讓虞知鴻靠在自己身上睡了一小會,就滅掉火堆,謹慎地收拾好,揹着他往上游走去。
等賀林找到這裏時,非但人去岸空,連曾有人跡這件事,都看不出來了。
懸崖下的第一天,虞知鴻大多時候在昏睡,偶爾醒過來,都是顧鐸叫他喫東西。
山下飛鳥走獸應有盡有,顧鐸像進了什麼著名酒樓,撒歡一樣“點菜”。虞知鴻起初吃不出味道,後來嚐到鹽味,問:“你帶了香料?”
顧鐸道:“對啊,我天天帶。這裏的兔子和山雞多,我出來玩,不知道哪回能碰見肥的。抓回去烤,被你發現要罰的,只好隨時準備着。”
虞知鴻:“……”
除了肉食,顧鐸對各色的野果野花也很有熱忱,什麼都想試試。
又一次醒來,虞知鴻看到顧鐸摘了好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準備輪番以身試毒。
此人振振有詞說:“反正我又不會怎麼樣,萬一有能喫的呢?有好喫的,我分你一半。”
虞知鴻不爲所動,強行制止了他,再不敢連睡太久,生怕顧鐸還能有什麼別的想法。
顧鐸乖乖說:“那好吧,我錯了。”
既然清醒了,虞知鴻便不願意再讓顧鐸揹着,對他說:“放我下來吧。”
顧鐸不同意。
虞知鴻道:“我沉。”
顧鐸抿了抿嘴脣:“我錯了,以前不該說你沉。你一點也不沉。”
這樣的話說上幾次,虞知鴻發現,但凡與他意見不合,無論什麼事情,顧鐸都會說一句“我錯了”,異常地安分聽話。
他想:“還是嚇着了。”
虞知鴻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哄顧鐸,便事事任由他天馬行空的想法來,只要不出格就行,至少先讓顧鐸落個安心。
比如喫完山雞,顧鐸留着一把雞尾巴毛,要往虞知鴻腦袋上放;虞知鴻便低下頭,任他插了一頭雞毛。
顧鐸誠摯地誇:“你這樣特別好看,像一隻威風的大公雞。”
虞知鴻:“……謝謝。”
沒過多久,顧鐸又善變地把雞毛統統扔了,說:“好吧,不是雞毛好看,是你好看。你怎麼看都好看。”
虞知鴻被誇得直臉熱。
除去層出不窮的胡鬧新花樣,顧鐸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照顧人——他自從下定決心做個人,至今連照顧自己都還沒學明白,這會卻無微不至起來。
到晚上天黑,他小心翼翼地把虞知鴻放在地上,鋪好乾草,還找來一塊替他墊腿的石頭;沒有能當枕頭的物件,他就叫虞知鴻躺在自己胳膊上。
“不用,你自己躺好。”虞知鴻道,“你不必太憂心,我只是斷了一條腿,不危及性命,也不是什麼重傷患。”
顧鐸應了一聲,在虞知鴻身邊躺好,卻不閉眼睛。
虞知鴻問:“睡不着麼?”
顧鐸說:“得守夜。”
“我來。”虞知鴻說,“我白天昏睡許久,現在不困。”
顧鐸堅持道:“你受傷了,我要照顧你。”
虞知鴻說:“對。你現在睡覺,纔好明天照顧我。”
顧鐸的精力並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早有了倦意,虞知鴻又溫言哄了兩句,他便抵不住困勁,昏昏沉沉睡去。
夜間寒涼,虞知鴻想給顧鐸蓋一件衣服,奈何半天也沒解開這人之前打的結,索性抱着他取暖。
顧鐸在睡夢中感到一陣暖意,循着本能鑽進虞知鴻懷裏,舒舒服服地蹭了蹭,和家裏養的貓撒嬌一樣。
一夜無話。
以他們兩個的行進速度,一天都沒遇上追兵,大概是已經安全了,守夜不是防人,防的是山中晝伏夜出的野獸。
而山上傷人的野獸也不多,否則不會遍地雞兔。守到天基本亮時,虞知鴻便閉目養神,小睡片刻,養一養精神。
可沒過多久,他又被絲絲縷縷的疼痛驚醒了。一睜眼,虞知鴻就看見顧鐸劃開手腕,正往自己的腿上淋血!
虞知鴻當即就精神了,一把抓住顧鐸的手,緊緊摁住還在汩汩冒血的口子:“你做什麼!”
顧鐸滿臉寫着“誇我”,自豪地表示:“幫你療傷啊,還挺有用的。”
虞知鴻:“……”
對顧鐸來說,“放血救人”跟“小孩撒尿和泥堆房子”並沒什麼實質上的區別。他東塗一下西抹一下,弄得到處都是,簡直有兇案現場之效果。
鑑於“房子”未完全竣工,他還道:“你先放手,就差一點了。”
虞知鴻只覺得那血刺眼,看都不敢多看。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沉默地捏住顧鐸的胳膊,用衣服上乾淨的地方一點點擦乾淨。
血污下是長好的新肉,已經找不到傷口了。
顧鐸嘆道:“又長好了?石頭還是太鈍,有刀就好了。”
“……謝謝,但不要再這樣了。”虞知鴻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緩緩說,“無論什麼,都不值得讓你隨意傷害自己。”
“哦。”顧鐸低頭摸了摸鼻子,“不太傷害,也……不太隨便。是我被十七騙了,你才這樣的。”
“不是因爲你。”虞知鴻的手指輕輕拂過顧鐸的手腕,啞聲道,“我與瑞王恩怨太多,母妃不合,父皇偏寵,日後還有皇位之爭。即便沒有你,我們等會兄弟相爭。”
頓了頓,他繼續說:“該抱歉的是我……如果沒遇見我,你不會被捲入這些事情,興許有平靜幸福的一生。”
聽到這樣的假設,顧鐸並沒覺得嚮往,和昨天一樣,他乖乖先認了個錯:“好吧,我錯了。那……算扯平了?”
虞知鴻道:“你沒錯,只是對旁人太好了。你救的人,未必值得如此心意,值得的人,絕不願看到你這樣。”
“我也不是天天放血,我又不傻……看見你受傷,不做點什麼,我心裏不舒服。”顧鐸道,“你挺值的。”
虞知鴻心說:“這還不傻?”
他想了想,輕嘆一聲,對顧鐸張開手臂:“那好,你過來,抱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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