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年,有点甜 作者:未知 乍一听說舅舅来了,郁夏也是一愣,接着恍然想起,穿過来得有大半年,爸這头三亲六戚都见過,哪怕走动不多也喊得上名,妈那头的是沒什么印象,听也沒听家裡人提起。 有些事平常沒注意,仔细一琢磨就感觉不对,郁夏想起来,甭管是前次主任来家或者昨個儿领导发奖,奶都托人跑了县城给小叔递话,倒是沒谁想起来通知舅舅。 郁夏心裡打了個转,冲她姐点头說“這就来”,然后回身打了個招呼—— “婶子们吃糖吃花生,接着聊,我去那头看看。” 几個妇女连忙点头,看郁夏起身往那头走,杨婶儿又叫了她一声:“郁夏你也别慌,今儿這种日子,你舅要是敢闹起来,他讨不了好!咱生产队难得办一回状元席,咋能叫人搅和了?” 又有人附和杨婶儿的话,說来闹事也得看看踩在谁家地头上,本生产队的人還能在家门口让外人欺负了? 郁夏原先就感觉来者不善,一听這话,又加了两分戒心,看来妈和她娘家真有故事,還是撕破脸人人都知道那种。 她含糊应了一声,朝郁春指的那头去,就看见郁妈红着眼眶在招呼人,跟前還有個五十来岁的庄稼汉堆着笑脸同她說话,那庄稼汉也不是独身一人,他旁边跟着個干瘦的妇女,還带着三個娃,有個十五六岁的丫头,两個半人高的小子,這俩闻着肉香流口水呢。 郁夏走近点就听见那女人抱怨說:“小妹你咋回事?咱们饿着肚子走了半天路過来给你闺女道喜,你也不說招呼我們坐下吃席。我和你哥饿着肚皮就算了,你外甥這样你不心疼?” 說着又怪郁家這头沒提前通知,他家老大老二都在外头,赶不回来呢。 郁妈脸都涨红了,回說:“二妹五岁那年我家沒饭吃差点饿死了,去你家借粮你是咋說的?這都十几年沒往来你過来干啥?” 一听這话,郁夏赶紧撵了两步,叫一声妈,又笑眯眯叫了声舅舅舅妈,“有些年沒见過差点沒认出来,舅舅過来道喜再晚也不嫌迟,妈你去灶间热几個菜,這边我来招呼就行,我陪咱舅說說话。” 看郁妈站着不动,郁夏又推了推她:“让郁毛毛倒几碗水来,别渴着咱舅。” 郁妈是真不明白闺女葫芦裡卖的是什么药,要她說就不该给這一家子热菜,热什么菜?倒了也不给這一家子糟蹋! 要說也是老黄历了,郁夏的姥爷沒得早,是她姥姥将一儿两女拉拔大的,郁妈最小,本来上头還有個姐,她姐机灵,眼瞧着家裡破门破窗沒指望,到岁数就处了对象,麻溜的把自己嫁了。后来又哄着她男人搬了两次家,和娘家這头断了联系。 郁夏這個大姨嫁出去之后沒两年,她姥姥病了,家裡穷就硬拖着,拖着拖着病死了。她姥姥前脚蹬腿,她舅妈哄着她舅后脚就要把妹子撵出门,說家裡穷养不起。好在郁妈运气不差,勤劳善良让郁爸看上了眼,把人娶到老郁家来。 两人结婚之后,陆续生了郁春和郁夏,過了几年又怀上郁毛毛,那是六五年,這個家真的穷,不止他家,郁大伯家那会儿也磕巴,当时两家都是一堆不能下地挣工分的毛孩子,個個张嘴等着吃饭,分那点粮食根本不够。郁妈厚着脸皮回了趟娘家,說问她哥借点粮,周转過来一定還,被人直接撵出门去。 郁妈在娘家门口给她哥跪下了,结果是她嫂子出来,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有事沒事别回娘家打秋风。 就那回,两家彻底撕破脸,后头十几年沒往来。郁家這头孩子们陆续长大了日子越過越宽裕,尤其是郁大伯家,最近几年工分挣得多日子红红火火,也就忘了当年那笔烂账,权当沒這门亲戚。谁知道他们還能厚着脸皮找上门来,還是在家裡办状元席的时候。 這些旧事,就连郁春都只是模糊记得,郁春对她舅的坏印象倒不是因为当初借粮,而是上辈子她考上大学之后,這一家子沒少恶心她。 一家子懒汉,社会的蛀虫!败类!人渣! 這就是为啥看见人一来她立马躲开,怕躲不過被迫上前去招呼,她第一時間去搬了郁夏過来。 郁夏啥也不知道,但她眼不瞎,看见了写在這一家子脸上的贪婪。 郁妈怕闺女被坑,還想在旁边盯着;郁夏才怕她妈留下来被忽悠,哄着她进了屋。看郁妈走远了,她跟着吆喝了一声:“大伯,你人呢?” 郁学工還在闲磕牙,听郁夏叫他赶紧伸长脖子应了一声:“二妹喊我干啥?” “我舅過来吃席,我爸這不是喝多了嗎?麻烦大伯来陪陪。” 她這一嗓子下去,還沒走的都听见了,齐刷刷朝郁夏舅舅看去。郁妈娘家那点事,生产队裡谁不知道?真沒想到啊,這一家子還有脸上门! 郁大伯也喝了两杯,是沒醉,话比平时多一些,他想起来郁夏舅舅是谁以后,跟着就撇撇嘴,小声咕哝說:“還招呼他干啥?让他滚蛋。” 說是這么說,人還是站了起来,朝郁夏那头走了過去。 让他招呼,他招呼了,虽然脸色不大好看。郁夏舅舅脸皮也厚,只当自己瞎了沒看到郁家人眼中的不善,他专心和好脾气的外甥女搭话:“夏啊,你這么出息你姥姥姥爷地下有知不知道多高兴!舅想着,也让你妹去考大学,你给她补补咋样?” 她舅妈還說:“也让富刚富强留下,沾沾省状元的光!” …… 听他俩說了半天,可算說到点子上了,就是让带来這三個孩儿全留在郁家,吃郁家的饭。 郁大伯都让這一家子的厚脸皮给惊着了,郁夏還笑得出来,她笑着看向正在往兜裡装瓜子的两個表弟,应說:“本来是好,可我最近忙着整理复习资料,怕顾不上表弟表妹。” 多数乡亲還是事不关己的态度,假如說郁夏同她舅這一家子推攘起来,不用說,大家伙儿肯定帮郁夏。可现在一沒打二沒吵,人還笑眯眯的,别人看着就得了,能說啥呢? 本来是這样沒错,偏偏郁夏提到了复习资料。 提到复习资料,那就不是她一個人的事,那事关全生产队,但凡家裡有即将高考或者准备复习一年再考的……全都紧张起来。 這要是真让郁夏她舅把三個孩子留下,那還了得? 给她表妹补课不耽误事? 盯着她表弟不让人调皮捣蛋不费功夫? 都說复习资料很厚,本来就要赶着才能弄完,這么一打岔等暑期過了沒弄完,那影响的不是全生产队的前程? 不行!绝对不行! 立刻就有妇女同志一把架住她舅妈:“他们大老爷们說自己的,咱女同志别搁那跟前杵着,過来吃糖吃瓜子啊。” 生产队长也带着两個干部来找郁夏他舅搭话,几個人轮番轰炸說得他舅插不进嘴,喘气的功夫還冲郁夏摆了摆手:“夏夏你去灶间看看,你妈咋還沒把菜热上?热好了赶紧端来。” “他舅咱们說到哪儿了?对对,你们生产队也在忙秋收呢吧,今年收成咋样啊?分完粮能剩多少?” “你们队上考出去几個?去哪個学校了?” “……” 干部们這会儿才想明白,郁夏她咋能笑眯眯招呼她舅,她怎么笑得出来?這不是家裡摆席么,這种日子沒得說跟人翻脸的。 状元席就和百岁宴是一個性质,哪怕素不相识的上门来蹭喜气也得大方点给人添双筷子,沒有把来客往外赶這一說。 不過這個郁夏啊,真不是個简单的人物。 她要是直接翻脸把人往外赶,哪怕给赶走了,叫人传出去也不中听。一来也不是谁都知道她家的老黄历,二来晚辈对上长辈本就吃亏,总会有人說那他就算做得再不对也是你舅!你這书都读到狗肚子裡去了?再加上郁夏考了省状元,录上了首都的大学,這会儿风头正盛,树大招风。 看看她這一手,說到底就只赔了顿饭,半点沒吃亏不說,還让人高看一眼。 从现在到她弄好复习资料那天,他舅怕是连见她一面的机会都不会有,乡亲们变着法就能把人给拦截了,就怕打秋风的耽误正事。 等高考状元的风头過去,郁夏北上苦读,她舅再找上门来郁老太就能收拾了他,又能翻出什么花样? 眼力劲儿好的都在暗自点头,也不知道老郁家是怎么教的,自家孩子要是有這么灵光,那還操心個什么劲儿? 那头郁夏进灶间去之前還招呼来着,說這就去催一催,上几個菜来边吃边聊,让老舅饿着肚子像什么话。 她舅从头到尾沒品出郁夏的套路,還觉得這外甥女倒是不错,比她妈大气多了。她妈刚才看着亲哥哥也不见热情点,還想撵人,郁夏她舅本来就不大要脸,差点就吵起来了,還是郁夏来得快,三言两语化解了一场闹剧。 郁夏穿過平常吃饭那屋往灶间走,過去就看到正在烧火的大伯娘以及拿着锅铲热菜的郁妈。郁春也在,她拿了把瓜子在一旁磕着,边磕边同郁妈抱怨老舅一家。 “我還记得,当初咱家断粮,差点就饿死了,老舅也能狠心见死不救,得有十二三年沒走动,听說二妹考上首都的大学還有领导来咱家发奖,他找上门来了!我呸!厚脸皮!” 郁春骂完就听到门边有动静,一扭头就见着郁夏,她赶紧催问說:“外头咋样了?人走了沒?” “沒呢,我进来看看菜热好沒。” 听到這话,郁春头皮都要炸了:“他真有脸吃咱家的饭!!!你咋沒赶他走呢?” “不說咱家在办席,闹开了难看,只說我今儿個要是骂他一句,他明天就能找上报社记者,告诉人家省状元空有才学无品无德。我還沒去学校报道,闹起来万一生了变数呢?” 郁春不以为然:“领导都說咱们国家正缺人才,他還能把你的录取通知闹沒了?” 郁夏按了按太阳穴,說:“生产队上人人都能帮我证明,他的确沒那能耐把我上大学的资格闹沒了,只是本来可以敷衍過去的,撕开了你不嫌闹心?让咱家那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写上报纸给人当茶余饭后的笑料有意思?” 看她妈竖着耳朵在听,郁夏就多說了两句:“就這种情况,给他吃口饭好言好语把人送走就成,以后他要是再来,你挑好听的话說,說到正事不点头不答应就行了,他不动手咱们也客客气气的,他要是想生抢要闹事,出门吆喝一声乡亲们抄着家伙就来,說理也是他不对。” 看郁妈将菜装了碗,郁夏伸手接過,端出去之前還說呢:“只要妈你别想起来又抹眼泪,或者過两天心软了,老舅搞這点事都不是事,四两拨千斤就能打发了。” 看郁夏端着菜出去了,郁春還在失神,连瓜子都忘记磕了。 心說這妹子還真是做富商太太的料,身上一股子圆滑劲儿。又想起全家、全校、全生产队提到郁夏就是夸……郁春早先就感觉怪虚伪的,郁夏這一席话将她那点想法坐实了。 果不其然,這妹子从来都在装,她就会装乖扮巧糊弄人! 郁春又叹口气,自己就是太直,重生一回也拧不過来,直肠子容易吃亏啊! 那头郁妈又热了几個菜,忙完還对烧火的大嫂說:“我脾气上来差点就坏了事,幸好二妹把我打发到灶间来,我這一把年纪還沒二妹想得明白。” 大伯娘也跟着劝了两句。是啊,哪怕现在比几年前风气正了,這种小人能不得罪死還是别得罪死,惹上了除非你能下狠心并且有那能耐把人摁死,否则真的麻烦。 左右不在一個大队,隔得老远他也不能天天来。人来了要吃口饭就给他吃呗,一口饭還能把家底吃穷了? 正如生产队干部想的那样,当日,郁夏他老舅回了家才一拍脑门,忘记正事了。 他過去第一是想把這三個半大不小的娃丢在妹子家,吃她家的饭,省自家口粮。第二就是想问问奖金,领导给了多少钱,借点来花花。他出门之前把词儿都想好了,就连怎么哭怎么闹都打過腹稿。各种可能的状况都想過,唯独沒料到他竟然忘了开口! 這也是干部们的功劳,劝他喝,拉着他聊天,吃好喝好之后一大群人热情的将他送走,走出去老远還有人在挥手呢。 他喝了点酒飘飘然的哪還记得什么,回头想起来,准备過两天再去,结果每回還沒进郁夏他们生产队,就能遇上各种闲杂人等,要不拖着他說话,要不让他搭把手帮個忙,连郁家门口都走不去。 這些情况,郁夏哪怕沒亲眼看到,猜也猜到了,她不慌不忙整理着复习资料,提前几天就弄好了,却沒急着送去队长家。 她同家裡說好自己独自上京,买了火车票,接着照领导說的拿录取通知书去换了全国粮票……家裡怕她不够吃,真扛了不少粮食去换。這不是秋收嘛,新粮已经分到了,分了不少,家裡不缺吃。 郁妈将换来的粮票和大张的钱用薄膜裹一层缝在郁夏出门准备穿的那件衣裳裡头,缝得死死的,让她到校之后再拆开。又拿了几张零钱過来,让她带着以防万一。就不說万一火车上有個什么情况,到京市不還得坐汽车嗎?火车站又不是挨着学校建的。 郁夏看她妈忙进忙出,想搭把手,让她妈轰出去老远。 “你都要去京市上学了,這一走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妈啥也不懂,就只能帮你做這么多,你還不让。” 让!让還不行嗎! 郁夏搬了個小板凳坐在旁边,看她妈穿针引线。 郁毛毛也学着靠她旁边,眼泪汪汪說:“阿姐你還沒走我就已经在想你了!我舍不得你!” “舍不得就加把劲好好念书,以后也考到首都来。” 郁毛毛红着眼眶重重的点头:“我以后也考京市的学校,把爸妈也接過去,咱们一家還在一块儿!……不過那還要好多年,阿姐你到了学校别忘了给家裡写信。” “是,等姐姐到了学校安顿下来就给阿毛写信,告诉你坐火车是什么感觉,咱们祖国的首都又是什么样子。” “……” 听他们姐弟說着话,郁妈又想抹眼泪,她前半辈子命苦,好在苦尽甘来了。 郁夏有注意到她妈的小动作,沒說破,也沒去安慰什么,看得出来她這是在高兴呢。 安抚了郁毛毛,哄好了郁妈,后来两天郁夏着重去大伯家陪伴奶奶,日子在不舍之中头也不回的過去,很快就到了发车那天。郁夏拒绝了她妈手上的毛毯和开水瓶,只装了一包行李,裡头主要是带去学校的换洗衣物,還有一支钢笔一個本子并一本书,当然也沒忘记录取通知以及带上京的档案资料。 她另外還在手上提了個布口袋,裡头装了個铝制水壶、有十個煮鸡蛋外加二十来個白馒头、還带了一瓶切碎用尖椒炒過的咸菜。 這是小叔建议的,說在火车上简单对付一下,水呢尽量少喝两口,北上路途遥远,火车要开好多天,车厢裡又挤,跑厕所不方便。 郁夏离开生产队的那天,阳光十分灿烂,像是抬头就能看到她锦绣辉煌的前程。這天全生产队都来送了,临走前队长還在感谢她,谁也沒想到她能在短短一個假期裡整理出那么厚一叠的复习资料。哪怕学问不够看不太懂,也能读出她的用心。 除了乡裡乡亲,老郁家那几只下蛋母鸡也难過了两天。 郁夏带着全家的期许乘上北上的火车,她运气不错,邻座同样是北上读书的大学新生,她们的座位還在靠车厢尽头的地方,要挤出去上厕所相对容易。 這趟旅程真的很漫长,长到对座的同志把腿都坐肿了,长到挨着几個将能聊的天聊了個遍。 還有在报纸上看過省状元的,一早就觉得郁夏眼熟,反复瞅了好几眼,终于想起前阵子刊登在各大报纸头版的黑白照片。 “那個扎马尾辫的女同学,你是不是我們省那個高考状元郁夏?你是郁夏!” 因为太兴奋,对方音调拔得很高,而高考状元這個关键词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整节车厢的齐刷刷看了過来。 “骗人的吧?這女娃娃是我們省的状元?” “咋的?你瞧不起妇女?毛/主/席說過咱妇女能顶半边天!” “這种时候就别吵了!谁给說說那真是高考状元?” 還真有不少人看過那张报纸,甚至有人反复看多好几遍,那会儿感慨說考第一名的女同志长得好看,长成這样還比谁都能读书,她可真是得天独厚。 现在,本省的状元就坐在他们面前,還别說,比报纸上那张黑白照片更好看!咋看都不像农村姑娘! “我的個乖乖!還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