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31
每一天早晨他都告诉自己要再见一面。以前,他想见奉先生就去见了,现在在家裡咬坏了几只笔的笔杆,从早上到晚上都在想同一個問題。
這样的称为烦恼的問題同样也困扰山裡的草花狐狸。狐狸的烦恼谁也不知道,因为人们只是在渠水边上看见一只屁股上有着草花的狐狸坐在那裡,垂着尾巴扫着地,看上去可怜又可爱的背影。
它還有一條漂亮的小裙子,有人說:“诶呀——草花变漂亮了啊。”言辞间像是把草花当做了女大十八变的女儿。
可是尽管听到這些赞美的话,草花仍然用着小小的、毛茸茸的尾巴挡住了后脑勺——拒绝世界侵入它的心事。
它是一只犹豫、怀着心事的狐狸。
终于坐够了,晒了一整天,草花浑身上下都是着火的皮毛,烫屁股、烫手、還烫脚。
它沿着明月照我渠,走到淡客街,它歪着耳朵,突然想起一個十分可恶的人来,草花尾巴一甩,爬上了围墙,从围墙翻到了团圆巷,又跳进了第九扇门的院子裡。
草花立着后肢,前爪挠了挠屁股上的草花,那都有点烫焦了,需要去宠物店修剪一下烫焦的毛发。
草花围着院子,嗅到点不是太喜歡的味道,因此不满地吱吱喳喳了几声,后来它捂着嘴,怕坏蛋听到,它预备偷偷溜进去,准备吓這個坏蛋一跳。
草花悄溜溜地挤进了门缝裡,小心地探着脑袋望着楼梯口,躲了三次后,它确定沒有人发现它。草花快速地爬上了楼梯,耸了耸鼻子——颜料、潮湿、坏蛋的气味。
它低着头,把鼻子挤进一扇门的缝隙中,黑鼻子湿漉漉地小心吸了一口,它确定人在這,草花伏底身,尾巴急切地扫来扫去,最后草花猛地冲进来,从喉咙裡挤出一声自认为十分唬人恐怖的声音。
可草花并不知道地板上散落了很多东西,等它注意到时,它已经脚踩着瓷碗,卷巴成一团,弹着、滚到了温故知的脚下。
這样的出场太令草花丢脸,好一会它都保持着趴伏在地上、毛发沾着颜料的狼狈姿势。
這個坏蛋一定会大笑。
草花吓人失败,可见它永恒的敌人会乐成什么样。
温故知确实被草花乒铃乓啷的一阵动静吓到了,他家已经很久沒什么响声——来自各种不同的声音,可以是悦耳之声,也可以烦人的噪音。
有些說法是能时时刻刻感受到剧烈的疼痛,才能证明血液在正常地流动,有失去的部分也有作为补偿得到的部分——心脏在鲜活地跃动,這叫平衡。
而温故知這几天得出相似的结论,如果能时刻听见這些声音,并在某天倍觉感激,从此后也是如此,這也叫平衡。
但是温故知的窗外不知道什么开始沒有了声音,他早上起来,要過很久、很久,才能意识到好像在家裡并沒有别的东西在。
他出神地想,只到笔穿過了纸,像穿心一样,他目光诡异地盯着纸上的洞,觉得這部分是心脏,并且确信无疑。
温故知并不是因为专注而注意不到别的动静,因为這是愉快热烈的過程,他常常走神,神思裡并沒有他对于生活普通而宝贵的灵感,他感觉到每天都在失去一点东西,后来温故知意识到或许他是在慢慢失去自己的听觉。
如果已经沒有任何活动的神思,那么听觉的有无也只是普通的選擇,并沒有别的意义。
草花像一颗小炮弹,突然吓到了温故知,温故知得到了這句话另一半的反应——并在某天倍觉感激。他愣了几分钟,先是听到声音,其次觉得這样的背影多可爱,最后他沒有如往常大声嘲笑,而是摸了摸草花的耳朵,将它抱在膝盖上,让它淑女般地坐着。
草花抬着脑袋,看着温故知的下巴,它挣了挣,跳到了一旁,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突然觉得奇怪,這并不是它认识的温故知,草花凑近了几步,拍了拍温故知的手臂,還有脸,趁机种下几颗梅花。
“吱?”诶唷!這個瘦了!
温故知揉了揉它,问它怎么来了。
草花昂着胸脯,很像是跟他炫耀什么似的,在房间裡巡游了一遍,草花看到很多扑在地上的画,它左看右看,只认得出一部分是送他小裙子的人,它特别兴奋朝温故知吱了几声,温故知不太容易地做出笑容:“你也喜歡他啊?”
草花骄傲地点点头,它又去看黑漆漆的另一部分,纸上一团黑影,草花炸着毛朝這些东西恐吓了几声,一阵跳脚,将从前小女孩放在這的一些小零件打翻在地,這些小东西本来就是坏的,被草花一顿踩,踩坏了,只剩下一样青蛙還好。
草花吱吱吱乱叫,骂温故知为什么要画這些吓人的。温故知歪着脑袋安慰它,他盯着那些黑影,什么也沒說,只是很突兀地觉得应该可以松一口气。
這么一想,好像真的是心裡一动,有什么帮了個忙,拿走了最上面的一块石头,仅仅是松了一口气,也比什么都沒的好。
温故知抱紧了草花,草花在它怀裡扑腾了一会,后来是觉得也太瘦了,比它還瘦,怕踢坏了,就不敢闹腾,由着温故知大胆无礼。
抱了有一段時間,草花不耐烦地拿尾巴使劲拍着温故知的脸,才让他放开,因为皱起来,歪歪扭扭的小裙子草花又骂了他一通。
草花不愿意待在這了,它踩了几脚吓到它的几张黑影子泄愤,跳上了阳台扶手向温故知眼一聚、嘴一歪地做了鬼脸,一下跳了出去,消失了。
温故知坐在地板上,扔了笔,趴在阳台上,他在听,尽管都是很细小的动静,很久沒有虫鸣院子终于传出了点窸窸窣窣的声音。
声音可以撬动一些回忆,很多事都是后知后觉的,比如现在,温故知发现产生回忆的因素有很多,再比如当他回忆时,正好回忆到他想再见奉先生一面的决定,他打电话给温尔新,本该在当时发觉的一些事,到了现在才恍然大悟,那天是他的声音离他而去的第一天,他已经沒办法集中精力听温尔新說什么,以为是沒有从梦裡醒過来,所以在很努力地专注电话那头的温尔新。
她說什么?
說的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是什么?高的?低的?還是好听的?
他茫然地点头,因为他觉得這样還能听得清,后来拼凑了东西,温尔新应该還是說你要小心。
回忆结束,温尔新在电话裡什么都沒說,她问了几声后,好像知道温故知做了什么,温故知在记忆裡捕捉到温尔新叹的一口气。
温故知還梦到温尔新和温妈妈。他从床上起来,只看到一片乍然的白光,有人对他說该下楼了,所以温故知眯着眼找到了楼梯,沒走几步他听见客厅一阵嬉笑,两個人影看见他,都笑着說早上好。
一個是二十多岁的温尔新,另一個是有些衰老,但還是很美的温妈妈。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二十多岁的模样。
温尔新說你怎么這么懒啊。
温妈妈向刚起床的儿子招了招手:“愣着干嗎?赶紧過来吃饭。”
影子对他說:“那就這條路吧。”
所以温故知的梦裡是一家三口吃着早饭,第二天温尔新說要去上班,温妈妈在花园裡饲弄花草。再后面一天,温妈妈和温尔新故意瞒着温故知,捂着他的眼睛,說要给他一個惊喜,他被带到一处地方,软绵绵的草地,弄得鼻子痒痒的。
“当当当!你看!”
温故知看到十分巨大的蛋糕,周围還有许多不认识的人,都是赶来为温故知庆祝生日的。
他们拉着温故知唱生日歌,围着他许愿,他闭上眼,好半天都不知道還有什么愿望,温妈妈温柔地拍拍他,问:“崽崽,有什么愿望啊?”
温故知看着温妈妈,回答她:“沒了。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温妈妈笑起来,拉住他的手:“那真是太好了。”
一群人热闹地分着蛋糕,声音轰隆隆的,什么也注意不到,温故知吃着温妈妈递過来的一小片奶油蛋糕,吃着吃着吃出一根狐狸毛。
温故知仍然趴在阳台上,他只是又跳进梦裡不肯出来了,狐狸毛是草花激动的时候留下的,飞啊飞啊,在空气裡旋转跳舞,一下子跳到他的鼻尖上,還有手指上。
轰隆隆的,外面打雷了,蓝猫的雷,温故知還听见很远的地方一阵狐狸的鸣叫。
此时他出神地听着這些声音,小声地說:“我去见奉先生一面吧。”
這次温故知并沒有迟疑,脱离了一种戏剧中,将冲突、矛盾的激烈延宕抑制的行为。
他奔下楼,拿伞,拿灯笼,他举着光,小心地穿行在巷子中,他到的时候踩着泥巴站在门口,如果不是出来倒水的保姆发现他。“诶呀你怎么回事啊!怎么搞的呀!你這個崽崽還好不好啦?”
他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听见奉先生下楼的沉稳的脚步声,他带着满身潮湿气抱上去,奉先生向保姆打了個手势,保姆的话戛然而止,摇摇头到厨房给温故知煮点牛奶。
奉先生一下一下,用手指梳着他头发,什么都沒說。温故知在怀裡眨眨眼,沉重得发酸,但是他是很能忍耐的一個人,所有的心事是他一個人的心事,所以奉先生并不明白,只是安慰他。
见一面吧,待得時間久一点吧,我們去庙会,玩很久很久的庙会。
温故知想,手臂环住奉先生的腰。
保姆煮完了,奉先生拍拍温故知的腰,“去喝点东西暖暖。”
温故知被带到桌子旁,奉先生也坐下,沒有走,看着他喝,喝一口望着自己出神。
這时保姆诶呀了一声,打开窗,颇为惊喜地往天边望了望,回头說:“今年月狐狸也准时来了得!都听见声音了得,估计這几天庙会随时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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