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6|
“启禀郎主,還是沒有寻到施姑娘。”
“再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白丰离开的时候,悄悄地看了谢十七郎一眼。距离施姑娘跳崖那一日已有两天了,他率领弟兄赶到的时候,断崖前尸体遍布,鲜红的血流了一地,向来喜洁的郎主站在断崖上,洁白的衣染上了乌黑与血红,可他仿佛沒有感觉到,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断崖边。
他奔過去,却见郎主看着断崖下急湍的河流。
他忘记不了郎主当时的眼神。
他从未過见過郎主有這种死寂一般的神情。他一言不发。白丰也不敢說话,他亲眼看着郎主和施氏一起离开的,如今杀手死光了,只剩下郎主一個人,发生了什么显而易见。
“派人下去找,我亲眼见到她被河水冲向了东边。”让白丰惊讶的是,谢十七郎的声音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他转過身,寒风吹起了他带血的衣袍。
“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断崖之上残阳如血,谢十七郎宛若从地狱裡爬出的暗夜修罗,沒有任何起伏的声调,杀气冲天。
又過了几日,白丰仍旧沒有找到人。
他带着身手灵敏武功高强的十一個高手爬下断崖,沿着河流一路向东,每逢路過一個村庄便进去询问,可惜村庄那么多,却沒有一個人见到過施瑶。
有村民說:“沒有见到姑娘,不過有见到這個。”一农妇取出一块锦缎,上头绣了半朵梅花。白丰认得這是施瑶的衣袂。他让人给了农妇五金,换取了這块锦缎。农妇二话不說便答应了,捧着五金眉开眼笑的。
她热情地說:“郎君如果要找人的话,恐怕最多也只能见到尸体了。這儿河流不仅湍急,而且再過两個山头,河流便要流向大海了。那大海可以一望无际的,人要掉在裡面,比捞针還要困难。”
白丰沉默。
這個消息,他实在不愿带回去给郎主。他跟了郎主這么多年,对郎主的脾性算是摸得比较轻的了。郎主在意施氏。尽管這几日郎主并未表现過多的悲伤,可他几乎沒有怎么用饭。
那么多年了,即便是生病的郎主,也不会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說:“沒食欲。”
白丰咬牙道:“继续找!郎主有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的弟兄们裡已经连续许多日在寒风之中不眠不休地寻人了,可惜除了手中的這块锦缎,什么蛛丝马迹都沒有。白丰心中隐隐期待着,也许沒有结果便是最好的消息。
十五天后,白丰回了墨城。
他进泽园之前,遇到了白卓。白卓问:“人呢?”
白丰叹息摇首,问:“這几日郎主可有什么异常?”
白卓也叹息說道:“异常倒是沒有,就是不怎么吃东西。原以为過些时日便会好了,沒想到……”他又叹了声,說道:“看来在郎主心目中施氏地位不轻。”
白丰也沒想到施瑶会如此迅速就在郎主心中有了地位,如今想到要告诉郎主并无收获的消息,就不由有些头疼。但横竖都是一刀,不如快刀斩乱麻。
他深吸一口气,进屋禀报,将這些时日在断崖下搜寻的结果告诉了谢十七郎。
最后他呈上一块锦缎。
谢十七郎看了一眼,淡淡地道:“丰州的人手都撤离出来了?”
白丰反应過来,道:“回郎主的话,人手已经暗中调到燕阳。此事我們做得隐秘,并无人察觉。”
谢十七郎望向外头的月光。
他說:“還有一個月。”
白丰应声:“棋局已开,只待敌人入瓮。定能将他们杀個措手不及。”
谢十七郎道:“你退下吧,出去告诉其他人沒我吩咐都别进来了。”话语间有了一丝疲惫。
白丰想說些什么劝慰自家郎主,可看着郎主這样的神情,他知道语言太過苍白,唯一能做的事情听命令,還有继续在河流上寻人。若能寻得施氏,便是对郎主最好的劝慰了吧。
谢十七郎很少梦靥。
可是自从施瑶跳崖后,至今已有十五日,他夜夜梦靥,皆是施瑶跳崖的场景。
不仅仅白丰诧异于施瑶在谢十七郎心中的地位,而且连谢十七郎自身也在惊诧。是的,他又惊又诧,他以为丢了個施氏,他大多会有点失落,不過是個女人而已。
天下间女人何其多。
虽然难得遇上一個自己心动的,但沒了一個還可以找另外一個,他谢十七郎何愁女人?然而,真的失去施瑶了,他却发现事实上不是這样的。
当一個人对另外一個人情根深种之时,那么便是谁也无法取代。
世间那么大,唯独她一人而已。
“从此我們互不相欠。”這是她最后对自己說的一句话。谢十七郎在想,女人真是個奇怪的东西。他也沒让她欠,她何必耿耿于怀。早知她那么在意,那天在山穴裡他便不那么說了。
也许他再温和一点,像闲王那样,不管什么话都拐個十八弯,包准她听得心裡开怀。
谢十七郎睡不着,他手裡攥着施瑶的那一块锦缎。
他不敢去想象施瑶跳崖后,落入冰冷的河流中,会多么的痛。现在寒冬,河水又那么冷,她身子又那么单薄,在湍急的河流裡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谢十七郎忽然觉得有些冷。
他唤了小童取酒来。
烈酒入肚,似乎热了一些。他并非嗜酒之人,可今天夜裡沒由来的竟觉酒乃好物,一杯接一杯,忧愁忘尽,只剩无边醉意。他喝得额头冒汗,索性脱了衣裳。
小童在一旁烫酒,想要劝郎主少喝一些。
酒能解愁,亦能断肠。然郎主悲思,他始终开不了口。
谢十七郎微醺,他忽然对小童說:“此酒甚暖,送一壶去花锦苑。”
小童讶然,结结巴巴地问:“给……给谁?”
谢十七郎回神,才想起施瑶沒跟他一起回墨城,花锦苑裡沒有她。他扔了酒杯,起身外出。小童连忙道:“郎主,外边下着小雪,夜裡天寒。”
小童递上披风。
谢十七郎道:“不必,我不冷。”
小童不敢违背命令,只好带上披风,提着灯笼默默地跟在谢十七郎的身后。谢十七郎走去花锦苑。花锦苑裡沒有了主人,变得极其冷清。
风雪飘零,花锦苑苍白如纸。
谢十七郎的脚步忽然顿住,酒意亦清醒了几分,他看着厢房裡透出来的亮光,声音嘶哑地道:“她回来了。”
跟在谢十七郎身后的小童大惊失色,连忙趋步跟上。
他推开了房门,穿過了幔帐,离坐地屏风還有数十步距离的时候,他倏然停步。看着倒映在屏风的窈窕身影,他竟有一分胆怯。
尽管不愿承认,可那一日施瑶之所以跳崖,原因就是他沒有护住她。
忽然,屏风后的窈窕身影轻呼一声。
谢十七郎回神,他绕开屏风,喝道:“何人敢闯此地?”
回答他的是从曼惊慌失措的神态。
谢十七郎怒道:“你为何在此!”
从曼看着盛怒的谢十七郎,胆子都快吓破了。那一日山道上遇险,她幸好躲過一劫,可也险些吓破了胆,她头一回离死亡這么近,她還亲眼见到歹人被郎主的随从划破了身体,肚肠流了一地。
她原以为那会是令自己最害怕的境况,不曾料到如今才是。
她腿都软了,跌坐在地,结结巴巴地說:“奴……奴婢……”
谢十七郎不耐烦地喝道:“說!”
就在此时,谢十七郎在从曼手裡见到了一卷竹简。他一眼就认出了是何物。虽說时下纸张不像三十年前那般一纸难求,但竹简留存時間长,所以但凡是重要的文字都会以竹简刻之,比如一族之谱,又比如卖身契。
他脸色铁青。
“大胆奴婢,竟敢私自盗取卖身契!拖出去砍了喂狗!”
从曼這下当真吓得要紧,眼泪不停地流。
有随从进来,步步向从曼逼近。她花容失色,涕泪横流地道:“是……是姑娘的意思!”
谢十七郎微怔。
“說明白。”
随从停下,侯在一边。
从曼磕着头,說道:“从……从燕阳回墨城的途中,姑娘告诉奴婢,若有一日她离开了,或者不在了,便让奴婢自行处置卖身契。奴婢并非盗取卖身契,也无离开墨城王府之心,只……只是想念姑娘了,然后鬼迷神窍地拿了卖身契出来看,接着郎主您就過来了。”
她真的沒有說谎!她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卖身契,沒想到這么巧谢十七郎就過来了。墨城王府的差事多少人都求不来,她傻了才会离开!
从曼又說道:“自从姑娘在红花湖被劫走后,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时常将有天有不测风云挂在嘴边,還经常反省那一日若自己可以再谨慎一些,兴许便能自救了。”
想起施瑶,从曼眼眶泛红。
姑娘果真不是一般的姑娘,谁也想不到那一日马车一别,竟然就是生死相隔。果然是天有不测风云。
谢十七郎脸色愈发铁青。
她……竟然早已心生离去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