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祝阿
见一切顺利,亭长孙逊兴致很高。
他坐在船头的马扎上,一路哼着不知名的青州腔曲,一边拍大腿,打拍子。
他摇了摇手,示意张冲靠来。
张冲碎步,垂手恭敬立在一旁,听孙亭长教诲。
“二子啊,恁是俺从小望到大的,說来也和自己子侄一样,昨個见你自告奋勇领了把头的差,俺就觉得恁以后能有出息,能做事。
但光有做事的心,要是不知道做事的关节,那也是取祸之道。
俺作为叔,就跟恁讲讲俺们這條济水上的风物人情,往后恁出来闯荡,也好知道高低。
下午俺们就能到祝阿,俺就先和恁讲讲這祝阿的人情。
祝阿有三家豪姓,分别是张、陈、高三家。先說后面這陈、高二家,他们都是本朝的军功侯。
高家是前汉太祖时的功臣,封在了祝阿,虽然沒两代就犯事被除国了,但也是祝阿的势力人家。
陈家也是,這家是光武中兴时封的军功侯,原是新朝时的南阳郡吏,后来去河北投了光武,成了二十八云台将。
后来祝阿被划给了俺们济南国,陈家就被转封到他处,但也在這祝阿留下了一支。
再加上他们家的子弟,现在還习练强弩,武风盛行,所以在這祝阿,他们陈家還是一方豪强。
但這两家再豪著,和這第一家比起来也不算什么。
這祝阿张氏,准确的說应该叫祝阿侯,是孝顺年间封的。
說来富贵也不過才六十年,和后两家沒得比。但要论势大,還得是這家。
为啥?
只因为這家是宦官一脉,是扶立顺帝的十九侯之一。
当时外戚阎氏把持朝政,另立新帝。
那会张家有個叫张贤的,在宫裡做小黄门,就和另外十八位宦官在钟楼下共誓,一起要拥立当时的废太子。
后来果然成事了。
這张贤直接就封为了祝阿侯,食邑四千户。要知道這祝阿是小县,不满万户。
而其中四千户的税赋就独属于张家,可见祝阿基本就是他们张家的了。
虽然之后张贤和后来居上的大宦官曹节闹翻,其食邑也减到了三千户。
但在祝阿這片地方,還是得看人张家的。
他们三家在這祝阿同气连枝,乡裡土豪也多拥附三家,所以郡县长官都不被他们放在眼裡。
之前有一任祝阿长来上任。他问佐吏,本间有何豪强。
佐吏說了這三家。
谁知道那祝阿长大怒,說這是些什么臭鱼烂虾,我說的豪强那是樊、阴、马、梁這些外戚。
說完,就赶走了佐吏。
但你猜怎么着,后来祝阿长巡县,路上就被人刺死了,人头就被摆在路口。
自此,后面上任的祝阿长沒有一個不对這三家毕恭毕敬的。
這就是祝阿的人情,就像人家当官的要知道本地人情,俺们這些漕运走水的,也要知道,不然胡乱得罪了,死都不晓得怎么死的。
刚你也看到了,那撑篙的老蒋是個光头。恁别看他其貌不扬,說来也沒啥個武艺,好像是個寻常人。
但恁要知道,這人却是個心狠手辣的亡命徒,手裡的命案不知道有多少。
以前他也不這样,后来因为小事,被钳髡了,然后人就变成那個样子了。
但就這种大盗亡命,人张家說收留就收留,恁敢得罪人家,人家晚上就要恁脑袋。
不過這也有好处,祝阿有這么一家,俺们走水上的,心裡也稳当,遇事也知道找谁。
就怕乱,一乱這生意就做不下去。”
“咳咳~咳咳”
到底是年纪大了,二月时的河风還是有些刺骨,孙逊說完這话的功夫,就已经被吹的有点遭不住了。
他本還要再多說些,但身体到底是不允许,所以就吩咐张冲,让他多盯着,就由清秀徒附搀扶着进仓了。
目送着孙逊离开,小爹凑了上来。
他也对张冲說:
“二子,老孙对恁是可以的。這祝阿我也有熟悉的友人,确实是像老孙說得一样。
這张家在這片就是土皇帝,别說寻常人,就是這二千石的,也是惹不得的。
不是因为爵位有多重,而是因为他们這個宦官的身份。
恁长在乡间,可能不知道内官多重。
他们看似一代不過几十人煊赫,但是代代下来,依附他们的党徒亲朋宾客加起来,怕不得有几十万之众,這些人都遍布朝野,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以前的清流党人根本干不過這些人,后来這些人遭党锢之祸,這些宦官势力就更大了。”
小爹的這番话,反倒把张冲整意外了。
因为,這裡面涉及的见识,肯定不是一個无地流民能有的。
他知道自己這個小爹很早就出去闯荡了,但一直不知道到底在外面干些什么,现在看,他這個小爹估摸也有点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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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运船队,在下午的时候赶到了祝阿。
他们到的是祝阿设在济水上的一個码头,叫朝阳渡。
他们到這裡时,码头上已经停了五艘百石的漕船。這会已经有徒隶在仓吏的指挥下,开始负粮装船了。
码头上有专门的仓吏,是来统计装船的货物的数量。
他们的责任就是让仓曹长官知道每年发往荥阳的漕米数据,好应付每年的上计。
但实际上,這些真实的数据永远不会让上官知道的。
這些仓吏会统计两份牍册,一份写着真实数据,但只内部留档,另一份是给带领漕队的漕吏的。
這份牍册上只会盖一個章,具体数字是由漕吏到了敖仓时,根据船上具体的漕米数量,再填写。
为什么要這么做呢?
如果你這样问一個仓吏,他一定会以积年老吏的口吻教导你:
“這漕运是有损耗的,這船上脚夫榜夫们吃的粟豆都是船上的,還有到了地方上,敖仓吏那边又要检查,因为他们会嫌粟或陈或潮,就会让他们带去晒。
這一来二去,出发时的粟米数量和实际到的粟米数量就不对了。
這时候,你把出发时统计的牍册交人家敖仓吏盖印,人家是不认的,他们是以实际到仓粟米来盖章的。
這种情况,那漕吏就只能再往回跑一趟,這就耽搁時間了。
所以,实际政务上,俺们都是给漕吏一個空印,让他们到敖仓了再实际写。”
如果你是一個新吏,可能就被這老吏的一番话给蒙住,真以为這是实际执行的缘故,但殊不知這都是方便了河道,上下贪污。
這会,码头已经停满了船,船队只能在河中心下锚。
之后五六個仓吏带着他们的帮闲就摇着橹,划着桨靠来,他们要检查船队的货物和身份符节。
就在大伙放绳,准备拉他们上船时。
码头上传来一阵厮杀声,紧接着就是火光冲天。
原来是码头上的草料场被人点着了。
度满和张旦這会也上了甲板。
他们自上船后就团结在张冲身边,之前一直在下面摇橹,听上面喊要验符节时,才上来的。
他们一上来,就看到码头火光冲天,原先在草料场边编织米俵的隶妾,有机灵的已经哭喊着跑开,但更多的,都被一伙乡卒杀死。
火光下是一堆类人形尸体,之所以叫类人,是因为這些隶妾被苦难生活折磨的,個個宛如瘦猴,已经沒有一点人样了。
但也因为如此,那些乡卒杀起来就更凶残。
他们将隶妾的尸体砍得七零八碎的,断手断头断脚,有的断头上還插着一柄剑。
他们杀完隶妾,又杀向仓吏。
离得近的,是在那记册的仓吏,他直接就被砍了脑袋。
有一個使着戈的乡卒,把仓吏的脑袋挂在戈上,不断疯狂呼喊。
恐慌向潮水一样扩散,整個码头乱作一团。
挑夫们、榜夫们发了疯的往漕船上跑,船上的艄公也慌了,他们下意识的要撑船走。
但听到下面有人喊,還是迟疑的停了下来。
几個靠的近的榜夫,立马抓住這個机会,顺着缆绳就往上爬。
但沒爬几下,腿又被后面的抓住,几個串着一起掉进了济水。
大家已经乱疯了,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何用作守卫的乡卒,开始发了疯的杀人。
船上的漕吏顾不得岸上的人,见艄公们還在迟疑,抽出刀,就指着他们撑船。
但船撑得急了,直接和边上的舟船撞在一起。
五艘船直接侧翻了一艘,整船的人都被盖在了水下。
在河心的漕运船队此时见乱卒杀人抢船,纷纷起锚要逃。
但就在這时,离码头不远处的亭舍杀出一队人马。
他们扛着“陈”字旗,约莫二十多人,在一骑马武士的率领下杀奔而来。
還在胡乱杀人的乡卒根本沒個阵行,遇到這严整队伍,顿时被杀散。
一個披头散发的乡卒,持着长戈胡乱挥舞着,声嘶力竭。
但骑马武士,从马褡裢裡抽出一手弩,拿箭上弦,一发正中乡卒额头。
乡卒看了看远方,张着嘴要說些什么,但七八把环首刀下来,顿成肉泥。
混乱起的突然,也弭平的很快。
這伙乡卒除了被砍死的,剩下的几個都被拉到骑马武士那。
武士居高临下,乜着眼,问到:
“何故作乱?”
一個满脸血污,右手被砍掉的乱卒听到這话,呸了一口血沫,叫道:
“那狗日的仓官,拿俺们的薪米去装船,留给俺们吃那狗都不食的陈粟,爷爷家裡几口人沒得吃,不杀他杀谁。”
马上武士,哼哼冷笑:
“新粟都给了你们,那陈粟谁吃?”
說完,也不看第二眼,挥手让人把乱卒们拖下去,砍了。
顿时,济水边,人头滚滚,腥气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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