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麻烦
现在是乡卒叛乱后的一個时辰,幸存下来的几個仓吏正在重新组织起驮夫。
他们要赶紧把码头收拾出来,好让剩余的粟米装船。
驮夫们来不及为同伴和亲友们悲伤,就已经被仓吏拿着短棍催逼着动起来。
很快一桶桶河水被吊上来冲刷码头,一具具残肢被装在车上运走,至于叛卒的脑袋早已经被亭卒们别在腰间,那是要拿回去记功的。
仓吏们虽然不干活,但他们的脸色却比干活的驮夫们還要煞白。
不是他们心疼那些死伤的隶妾和驮夫,那是公家的损失。
也不是他们被這腥气弥漫的现场给熏的,而是他们有大麻烦了。
這個大麻烦是,沉了一艘船。
少一艘船就意味就要少运五分之一的货物,运往荥阳的漕粟就可能不足数,這次任务就要完不成。
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這批货物裡有一半是他们夹带的私货。
是他们和县裡的三大家族合伙做的本,准备沿途发卖的。
往年都是顺风顺水,但岂料今天运蹇时乖,原先逆来顺受的丘八,竟然荒悖得要作乱。
說什么饿?沒给他们吃嘛?沒发他们粟嗎?
再說了,辣娘的,饿就要反?
這是哪门子道理,饿可以和我們說呀,搞成這样。哎……
他们又打量着那些停靠在河心的漕船,他们知道這些船上一定還有空间给他们放,但他们不敢打這個主意。
因为這些漕船也一样是各地豪族做本,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
哎,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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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该怎么办呢?
此时张冲所在的漕船上,大伙心头也是這句。
看着躺在甲板上迷糊的乡卒,大家左看看右看看,又都看着亭长老孙,等他拿注意。
孙逊头要炸了。
本来他正在仓裡惬意,虽比不得在家有美妾作陪,但有那伶俐的仆隶使唤,也别有滋味。
等船停下后,上面喊要验符了,他才不依不舍的上到甲板。
一上来,他就看到了码头上那血腥冲天的一幕。
残肢、鲜血、哭喊、火焰交织在一起,刺激着他那已经迟钝的感官,他仿佛回到那泰山贼肆虐州县的日子。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段时光。
那是二十多年前,他還是一個历城县济川乡的乡豪子弟。如沒有意外,他会一直過着浪荡乡间的快活日子。
但在他二十八岁那年,百裡外的泰山突然蜂起一伙盗贼,领头的叫公孙举。他们杀长造反,肆虐州郡。
为了保境,历城县募了一营县兵。他就是那时候应了募从了军。
随后两年,這伙盗贼越打越强,往来淮济,跨州连郡,青、徐、兖三州皆不能制。
后来朝廷派来了個叫段颍的来讨贼,此君凉州人,有手段,旬月破贼,之后就被调往西州平羌乱了,后来听說杀了不少人。
段颍是走了,但泰山却未恢复過去的宁静。
四年后公孙举的旧部又举兵了,這次朝廷直接派了個御史来持节督军。
御史一来,就调各路郡兵围剿泰山贼。他们历城县的县兵也在调发之列。
這次,孙逊见识了客兵是怎么的如狼似虎,不是对泰山贼,而是对泰山脚下的山民棚户们。
为了坚壁清野,也为了筹措粮秣。
客军们将野外所有的流民部落和山棚统统杀光,对各地豪强的坞堡却秋毫无犯,只勒令其坚守,不得放一粟给泰山贼。
孙逊跟了一路,也看着客兵们杀了一路,他自己倒沒沾啥血。
他本就沒甚武艺,也沒甚杀心,袍泽们都嘲讽他为:“孙婆婆”。
他耸耸肩,叫啥都无所谓。
他只想回去陪着自己的婆姨和娃子。
御史的策略很成功,四处肆虐的泰山贼因为沒有补给,很快四散乡野。
威赫一时的泰山贼就這样沉寂下去了。
最后,御史带着战功回了京都,留下了一地焦土。
孙逊弄不明白,为何天子封禅的神圣之所,最后会沦为盗贼的家园。
他年轻时读過书,知道古之王者,受命易姓,封禅告成,必于岱宗。
所谓封,增高也。禅,广厚也。
又因天以高为尊,地以厚为德。
所以历代圣天子必以增泰山之高以报天,禅梁父之址以报地。
周成王封泰山,禅社首。秦始皇封泰山,禅梁甫。汉武封泰山,禅梁甫。
皆是這個道理。
但现在這裡却成了活不下去的流民山匪猬集之所。
這世道是越来越差了。
后来孙逊就离开了军队,转到了大桑裡他们乡做亭长,這一干就是二十年。
闲适的日子消磨了军旅气,但今天码头這一幕,让孙逊明白,原来過去已经永远停留在了他的脑海裡。
动乱弭平,本要勘合符节的仓吏匆匆走了。
孙逊也看着船上的小子们开始打捞浮尸漂木,把水道清理好,他们就走,這裡让他不舒服。
但谁知道出了大麻烦。
先是那個大桑裡的白事吹鼓手张旦捞上来個穿袴褶裤的军汉,然后那個狗子家的小二,就在這军汉的胸口一直按。
竟然把那個溺死的军汉给救活了。
這真是他娘的,有点神。
但這下出大問題了。
因为他知道,這会能从河裡捞上来的军汉,九成九就是之前码头上的叛卒。
船上显然不是他一個人认识到問題,那個做過县卒,叫黑夫的汉子,第一時間就在那呀呀怪叫:
“赶紧去喊人,赶紧把他送走,要命的,要命的。”
“闭嘴,你要害死我們這船人嗎?”
說话的是张冲,他刚一直在给袴褶汉做心肺复苏。
好不容易抢救回来,就听到這個黑夫在那犬吠。
张冲指了指沉在港口的漕船,对孙逊說:
“亭长,要是之前遇到這人,我們不做他想,一定是要扭送给本地亭舍的。
但现在不同,您看那艘沉船。您应该懂得现在那些仓吏是多败坏。
這船一沉,他们的货就沒法运,他们正眼红从哪弄一條船呢?
要是我們现在喊人,不消說。即便不把我們打成叛贼同党,也要羁押我們一段時間,为的就是咱们脚下的這艘船。
所以,這人千万不能送。”
孙逊被张冲一点,也明白過来,甚至他還替张冲补充:
“二子,你当那些仓鼠会放過我們?我估计他们现在正打量我們這些漕船呢?
要不是顾及我們后面的豪族,他们会克制?
而一旦我們自己送门上去,那人家正好有理由生吞我們。
到时候进了人家地方,怎么炮制還不是看别人的。
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之后孙逊就一個劲在打转,嘴裡念叨着:
“麻烦大了,麻烦大了。”
张冲看着孙亭长在纠结,他却一点不纠结,這個人他救定了。
只因为,他在這人头上,看到了闪闪的弹窗,写有:
“强弩术,精通。”
這是他自大胡子、张黑子和张氏父子之后,看到的第五個有精通级武技的人。
来到這個时代也快一個月了,见到的人不說一千也有八百。
但能有這武艺的,竟然只有四人。可见,這些人是真正的百裡挑一。
而且此人掌握的武艺,是比他掷戟术還有杀伤效果的强弩术。
如果能击败此人,他就又能获得一個强力武艺。再加上,他明显处逆境,要是此时帮助他,日后引他为臂助,還是有很大希望的。
所以,他一被捞上来,张冲就赶紧给他做心肺复苏,還真救活了。
這样看,這個做白事的发小,還是自己的福星,一捞就给他捞了個好汉。
就在船上众人焦躁难耐时,一直兜圈子的孙逊不转了,他猛的一挥衣袖。下决定:
“這人我們就当沒见過,他也别告我們他叫啥,从哪来。
一会把我那船仓腾了,给這人安顿进去,等后面過了大野泽,就找地方给他放了。”
孙逊說完,還在直跳脚。
后来,不解气,看张旦在那傻乎乎的站着,直接给了他三脚。
全赖這個吹白事的,真丧星。
哎……
很快,河道陆续被清理好了。這会各船都不打算再等祝阿的漕船了,估计都是怕本地的仓吏丧心病狂。
就這样,张冲和小爹丙男换了度满和张旦,去仓裡摇橹了。
這艘装着麻烦的漕船,在此起彼伏的号子下,向着既定的荥阳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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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的日子,他们正式的进入了兖州地界。
一路穿過济北国,汇合济北王的贡船,然后船不停,一直摇到了东郡的谷城。
停靠休整的时候,還顺带拉了一個叫韦萌的县小吏。
他知道這船下一站是去东平国的须昌,就上了船,說是要到那给谷城长办事。
上船后,他就倒头睡,一路也不和人搭话。到了地方,就急匆匆的走了。
漕船在须昌休息了一晚。
孙逊他们也趁着夜色,和本地的大族赵氏接洽上,又卖了一批漕粟。
孙逊還喊上了张冲,让他一起作陪那赵氏族人。
那人几盏下去,一個劲的說他们赵氏当年多煊赫,对皇汉又做了多大贡献。
說,要不是他们老祖宗献计陈仓小道,助高祖杀出汉中,哪有赫赫四百年炎汉呀。
然后抱怨,现在他们赵氏已经沦落到做這等硕鼠事了。
张冲是不屑的,做都做了,還要咋的,這帮豪右真的是裡外都要。
听得恶心了,张冲借着尿遁下仓,送了点糟浆给那位袴褶汉。
袴褶汉那精通级强弩术,早在這一路被张冲继承了。
咋继承的?比谁先說话。
那袴褶汉醒来时,只一個劲的看船板,一句话不說。张冲有事沒事就来送些清水粟麦。见他似個活死人,张冲灵机一动。
来,我們赌谁能先开口說话。
沒意外,那袴褶汉输了,张冲继承了他的强弩术。
所以,這几天,张冲都很高兴,依旧为袴褶汉送粟送水。
有人用人是用完就扔,但他张冲不是這样的人。
沒說的,他张冲就是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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