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命运之日(四)
成铭已不记得混乱是何时平息的。
打到最后他头破血流,血流进眼睛裡,染红了视野。他分辨不出到底谁才是敌人,于是疯子般无差别的攻击一切想靠近黎晓的人。
连终于赶到现场,想要把黎晓救出去的老师和医生都被他打伤了。
所幸這一年来给他们体检的医生裡,有从二军大医学部毕业的实习生,动用了防暴手段,才终于把他和另外六個人制服。
等清醒過来之后,他光着上身坐在急诊室裡,头上、身上全都是绷带和纱布。
助理医师把他胳膊上的针管拔下来,问他,“醒了?头晕不晕,能看清东西嗎,這是几?”
成铭把医生的手拍开,向四周望去,和他打架的几個男生也在。他们每一個人都茫然若失,身上不再散发出令人烦躁的好斗气息。
他于是便不再理会他们了。
黎晓不在這裡。他醒来后最先想確認他的平安,但一旦確認危机结束,他的头脑中便只剩一片空洞,不但沒有迫切的、甚至都沒有一丁点儿想要见到黎晓的念头。
……事实上,他什么都沒有想。
就只是遵循本能中的空白,毫无意义、毫无动机、也毫无情感的坐在那裡。
但人的大脑這种东西啊,在醒着的时候总是要被什么事情所占据着的。如果你不主动去想,那它就会自作主张的去找一些事来想。
记忆中關於黎晓和自己的一切事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轮番浮现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打架从来都沒有打输了,可是不是這样的,他输過。
那是他们還很小的时候,黎晓一家刚刚搬到他们家隔壁。她抱着比她小不了多少的毛绒猴子躲在大人的身后悄悄的看着他,怯生生的,目光好奇又干净,纯洁得跟金丝雀似的。
成铭看到她的眼睛就觉着烦人,心想她這副模样肯定要被人欺负,到时候可千万别来麻烦他。
——他们居住的街区早些年還是郊区,无数从周边小镇涌入首府达瓦的年轻人买不起市中心的房子,便在這裡定居。他们年龄相近、背景相近,就连组建的家庭的時間也很相近。所以整個街区裡到处都是和他们年龄相近的孩子,他们都是新来乍到,沒有谁跟谁比较熟,也沒有谁比谁资历更老。他们之间還沒有确定稳固的秩序、树立足够强大的权威。
所以所有不甘人下的孩子,都在打架。所有不喜歡打架的孩子,都可能被打——直到出现一個强得无可置疑的alpha,让所有人都臣服在他脚下。
成铭是個不喜歡打架的孩子,但同样的他也不想向任何人臣服。這孩子太早熟了,在所有孩子都還被原始野性驱动的年纪,他就已经觉得——這种家家酒游戏太蠢、太低等了,参与进去都会让人感到羞耻。
但這個时候,一個浑身上下都透着“我是omega”气息的小姑娘,成了他的邻居。
成铭敏锐的意识到,這個女孩子是個麻烦。是他平静童年生活的,大麻烦。
他的直觉沒有出错。
黎晓很快便被人盯上了,他们逼她跪下给另一個孩子当马。她不肯,他们就推搡她,扯她的头发,把沙子灌进她衣领裡,踩她的布娃娃……最初的时候成铭不想管,但這個女孩子明明弱的一比,脾气却犟得飞起,她面红耳赤的跟他们讲道理,始终不肯顺从他们的要求,于是他们的欺负变本加厉,开始打她。
成铭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冲出去的——大概在她被打得缩在角落裡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旁人问她跪不跪,她也還是哆哆嗦嗦的說“不”,說“你们這样是不对”的时,他就忍不住了吧。他想怎么可以有人這么蠢、這么无辜到可厌、可恨的地步。
谁要跟她讲道理啊!
但是他沒有打赢,他被人骑着脖子压在地上,脸贴着烂泥,看她一边哭着一边被人欺负。
可她就只会哭,只会說“你们怎么可以這么做”。
他于是再也忍不了她的愚蠢,扯着脖子怒骂,“哭個屁啊废物!除了哭你就不会干别的了?!”
她鼻青脸肿的回過头,怔愣愣的看着他,而后醒悟了一般爬起来,冲上去把领头的孩子撞倒了。
她打人跟挠痒痒似的,就连咬住别人的胳膊,也能被人一甩就飞出去。但她一遍一遍的爬起来冲上去,像一只甩不脱的苍蝇,直到再也爬不起来。自始至终,连口头上的认输,她都沒有過。
在最初的时候,沒有任何人把他们当成alpha。
他是一個典型的beta,平庸、远离争斗中心、不爱招惹是非。她则是一個不太典型的omega,弱,弱得除了omega這個词外不做他想,却有着胜過一切beta甚至alpha的,可断不可弯的顽固意志。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自我认知改变了?
大概就是从他冲出去的那一刻吧。
因为就在那一刻,這個努力把自己隐藏在平庸中的孩子否决了自己的命运,選擇成为族群的反叛者,成为omega的庇护者。从那一刻起他就已注定将饱受镇压,和所有意图统治他所在的世界的alpha们争斗不止。他必须是一個能同所有alpha对抗的“alpha”。
那是一條注定惨烈和崎岖的道路。
如果他庇护的那個omega就只是omega该多好,那她就只是一個被庇护者罢了,他无需重新学习如何去平等的看待她——甚至无需去看待她,因为对他這個自我认知强烈得有些目中无人的少年而言,旁人的认可和陪伴都是多余的。她就只会是一根导|火|索而已,是他人生的一個注脚、一個契机、一個符号,沒有色彩沒有性格。无需关注,也就不会招人心乱。
但她是一個多么、多么烦人的小姑娘啊。
她的人生仿佛除了引起他的关注就沒有旁的使命了一般,她在一切场合挑战他、被打败,然后死不认输的再度冲上来。
哪怕散打对练的时候,她总是被他一拳撂倒,倒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她也還是会再度找他对练。
哪怕卸掉护甲后她的胳膊青青紫紫的沒一块好皮,她抱着胳膊疼得一個人偷偷躲起来哭,但带上护甲后她也還是笔直的、毫不退缩的冲上来了。
過程中他击倒了一波又一波的alpha,成为毫无争议的alpha裡的“alpha”,但他始终也沒有真正打倒過這個omega。
直到终于有一天,她成长得能和他比肩而立了。
他早就忘掉了她是一個omega,就像在命运之日他選擇成为一名alpha一样。她也在這漫长的追逐中,拒绝了omega的命运。
他沒有办法不看到她,不认同她,不被她牵住目光,不在情窦初开的那一刻,水到渠成的陷入对她的爱慕。
而后十七岁的钟声敲响了,命运之日褪去了它的光环,让他们重新暴露在真实的性别裡。
他们都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嘲讽一切“真实”。
……却沒有强大到可以抗衡信息素。
Omega,世界上为什么会有omega這一种性别?既然注定会被alpha标记和占有,既然注定只能在alpha的臂弯裡寻找到安宁和满足,为什么還要作为独立的個体出生,为什么還要让他遇到?
为什么還要让他喜歡上?
无法忍受她看着他时空洞无物的目光。
无法忍受她被别人的信息素击溃。
无法忍受她被任何alpha碰触和标记。
学校裡的体检已经结束了,他们几個人肯定都赶不上了。但暴力事件之后,第二性别检测刻不容缓,很快便有护士来领他们去检查。做完所有项目之后,成铭安静的坐在椅子上,等医生为他填写检测结果。
“检测报告单会在三天内寄到你家裡,注意查收。”
成铭问,“不能立刻告诉我结果嗎?”
“血样還在排队等待检测,结果還沒出来。”医生停下来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一個人都能打六個,還对自己的性别沒信心?”
成铭說,“……我对omega的信息素沒有反应。”
医生有些惊讶,扫了一眼表格,又確認了一遍,才說,“不是所有alpha都在16岁就能对信息素产生反应,也有18岁甚至更晚才有反应的。”
“概率有多大?”
“……我确实在文献上读到過。”
“哦。”
也许因为他整個人透出的消沉气息太滞重了,当他起身准备离开,医生忽然又說,“你的所有指标,包括导力回路的数量和质量,就算在alpha裡也是顶尖水平。如果你真的不是個alpha……那等你竞选总理大臣时,记得给我打电话,我一定发动全家给你站台拉票。”
成铭心想那又怎么样啊?所有人都在等待第一個beta总理大臣的诞生,所有人都在讨论是否应该废除现有皇位继承法,允许beta和alpha拥有一样的顺位。但這些都是只要争取就一定顺利成章会有人做到的事,它们从来都不缺乏支持者。
但从来、从来沒有一個人想過,当一個beta爱上一個omega,他所面临的究竟是什么。恐怕就连《平权法案》,都不会站在他這一边——就连omega自己的本能,都会和他作对。
六
满眼满耳的白噪音终于消失了。
黎晓躺在病房的床上,空洞洞的视野中映入了白色天花板,随后是悬在高处的药剂袋和蜿蜒而下的输液管。最后她低下头,看到了胳膊上的针头和纱布。
医生和她的父母都還沒意识到她醒了,依旧在說着她的病情。
“……pha信息素的衍生化合物……人工合成……管制物品……建议报警……”因为她无法集中起注意力,一开始的时候他们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但渐渐就听着流畅起来,“……alpha失控,想要强制标记omega时才会分泌,甚至会对敏感一些的beta造成干擾,对omega更是有极强的催发和震慑效果。這次发作恐怕会给她造成很严重的身心伤害,建议一年内,你们定期带她来复查。如果條件允许,最好也找专业的心理咨询师看一下……”
黎晓想,原来是這样啊。
很奇异的,她沒有任何受到“严重伤害”的感觉,事实上她连情绪都是极淡薄的。
在她的感觉裡,這次发作就和发了一次烧沒有太大的区别——毕竟大部分時間,她都意识昏迷着。
就只是时不时响在脑中的白噪音,稍稍有些令她集中不起精神。
她于是闭目养神。
送走了医生,她听到了妈妈的啜泣。她上前给她盖了盖被子,一边落泪一边爱抚着她的头发。
她的哭声和试图安抚她的动作,令黎晓稍稍有些心烦。
于是她說,“别這样,我在想事情呢妈。医生不是让你们报警嗎,快去吧,去晚了证据都沒了。”
她爸爸便說,“已经报警了,你别担心這些事。”
黎晓說,“哦。”又說,“那你们能不能让我稍微安静些?我真的在想事情。”
她真的在想事情。
她在想那只水晶瓶,裡面装的必然就是医生說的“信息素衍生物”。她在想那個白噪音一样的人究竟是谁,這样等警察来做笔录的时候,她還能提供一些有效线索。
——她沒有意识到,警察其实可以直接从现场把证物排查出来。有被管制的危险品存在的场合,未成年人的隐私权也要往后排。他们肯定得排查出来。
也或者她其实意识到了,但故意忽略了,因为她的大脑急需被大量繁复的思考所占据,以免她回想起一些她正在逃避的事。
她想,她看到了那個人,她只是分辨不出来罢了。那些人依旧停留在她的表层记忆中,但因为被她的大脑当成了白噪音,所以细节裡的信息量正在飞速的丢失。以至于她能想起来的就只有一個又一個毫无特征的噪点,和他们的运动轨迹。
好在现在她有大把的時間。好在她是個非常善于分析和归纳的学霸。
她在脑海中把每一個噪点都标上记号,仔细分辨和梳理着他们每一個人的举动。而后一個一個的排除。
她想,成铭的后排坐着的毫无疑问是凌河,但在晨读结束的时候,他离开了座位,和C3、D2以及未知编号的人遇到過。未知编号的人出现时正从E3往公共书柜走,他的身边都有……他的编号应该是……
最后,她把那一幕上出现的所有人在此之前的行动轨迹都梳理出来。
记忆中的信息不足以让她把所有人都和真人一一对应出来,但所幸,足够她排除所有对应不起来的人。
最后剩下的人就只有一個,廉易齐。
過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清晨她走进教室时,看到廉易齐在往地上泼水,空气裡浮动着异样的芳香。恐怕那桶水裡就溶了信息素,信息素易溶于水。但随着水的蒸发,信息素会逐渐扩散到空气中。所以直到晨读后她开始才发作。
廉易齐的目标应该是凌河,所以他故意往凌河身上和周围泼水。但是,凌河沒有受到影响。
晨读结束的时候,他见凌河沒有发作的迹象,以为剂量不够,于是再一次往凌河周围洒溶剂。
……
這样啊,黎晓想,原来是這样啊。
沒什么可耻的,黎晓想。就算她不是一個beta,而是一個omega,也什么都不会改变。
因为成铭說的对啊,她从出生起就是了,又不是直到今天才是。
成铭說,他不希望出现一個omega打扰他的人生,那只是因为他以为她是beta而不是omega。如果他知道她是一個omega,应该就不会這么說了。因为他喜歡她啊,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一個什么样的人了。是beta還是omega,根本就不会影响她的本质。
她以后一定会按时吃药,严密的管理好自己的生理周期……一定不会再当着成铭的面发作了。
毕竟omega发作起来,真的是很丑态百出啊。
不過,她也绝对不会让成铭标记她的。听說被标记后omega会变得生理性温顺和黏人,如果真這样,不光成铭受不了,连她自己也会觉得恐怖。
她不停的、琐碎的思考着,直到困倦得再也思考不动,沉沉的昏睡過去。
梦中依旧是白天时所看到的景象。
白噪音一样的成铭守在她的面前,六個令她厌恶和畏惧,却本能的看得、记得清清楚楚的人凶狠的袭来。
她茫然、失智的发作着,心中有一個被囚禁在透明牢笼中的自己。她在拼命的告诉她,看清楚他啊,看清楚他。就算忘了所有一切,也一定要看清楚他、认出他、记住他。他才是你真正喜歡的人。
于是在梦的最后,她终于从那一片模糊不清的白噪音中,看清楚了他的模样。
七
成铭拆开信封。
检测报告单上清清楚楚、毫无争议的写着,第二性别:Beta飘天文学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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