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裴振衣把燕王和其他宾客晾在了花厅裡,一路把她带去了厅堂。
宝颐像只呆头鹅一样,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他手和原来一样,還是温温热热,覆盖着薄薄的茧子,能把她整只手包进去。
她傻不愣登地抬头看他。
他的背影紧绷,笼罩在一股郁闷之气中,說不出是恨自己還是恨她。
大约赎她出教坊司也是他的临时起意,做下這個决定后,他就有些后悔了,可一言既出,骑虎难下,只用粗鲁的拉拽来掩饰内心的尴尬与自我唾弃。
他从来都是這种心口不一,不愿表达的人。
教坊司中人声嘈杂,司业忙得焦头烂额,一边派人四处寻找突然消失的指挥使裴大人,一边伏低做小,安慰突然被甩了脸子的燕王。
后者把对裴振衣的怨念统统倾倒在了司业身上,光是海外舶来的珍奇座钟就摔了两個,此刻正认真琢磨怎么拆了教坊司的大门。
看着一地金铜碎片,司业肉痛得心肺蜷缩:這玩意稀罕,可值老鼻子钱了,卖三個丫头都填不上啊!
他从苦瓜脸上硬拽出一丝讨好的笑意:“……是唐宝颐那丫头不知轻重,冲撞了殿下,殿下放心,奴定回去好好地罚她一回。”
燕王更气了:“你還敢罚她?如此佳人,也是你配数落的?赶紧放了人家!”
司业的嘴张成一個愚蠢的鹅蛋形:“啊?”
“须得禀明圣上,将她拉离苦海。”
发作完毕,燕王背起手自言自语:“务必尽快。”
說了好几箩筐的漂亮话才把這位爷哄走,司业头大如斗,带着几個随从,擦着汗跨過一道月门,不巧迎面撞上了另一位惹不起的大爷。
大爷生了张能稳居帝都玉面郎君榜首的俊俏脸蛋,然而這张俊脸上的神色无比冷硬,浑似教坊司欠了他千两黄金,腰上挂的长刀更是明晃晃地传达着:谁敢迫他当面首,他瞬间就能削飞对方的狗头。
再往后看,见他手裡紧紧拽着一個披着黑金锦缎披风的姑娘。
那姑娘刚哭過,眼睛肿得像两枚桃子,头发蓬乱,嘴上的口脂也晕开了,但美人就是美人,荆钗布裙不掩国色,饶是司业這等见惯艳姝之人,也在心裡感叹了一句:好一個祸水。
前些天被骂得太狠,祸水看到他還有些惧怕,小心翼翼缩到了這位爷身后,這位爷臭着脸,很自然地拨過她肩膀,像给小猫梳毛一样,拙劣地安抚了她一下。
司业看得牙酸。
這又是哪一出?
前两日還递口信過来让仔细看守這丫头,结果今天莫名其妙就好上了?這叫什么事啊!
李衍那蠢货,谎报什么鬼军情,看着两人的模样,像是有嫌隙嗎?像嗎?
他内心喷薄而出无数哀怨的尖叫,但脸上還是戴着恭敬的面具,俯身行礼道:“裴大人。“
裴振衣正心烦意乱,沒耐心与他寒暄,从怀中摸出一张雪白的帛片,扔给了司业,司业连忙接下,暗自打开一瞧,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立刻跪下了,惶然高喊:“奴遵旨。”
宝颐疑惑地偷眼去瞧那张帛片。
沒看见写的什么字,只见到最底下的落款,四月廿三,算起来应该是她与裴振衣不欢而散的那一天。
裴振衣注意到她蠢蠢欲动的脑袋,伸手把她摁了回去,恶声恶气道:“不是你该看的东西。”
宝颐生怕他反悔,在他跟前乖得像只鹌鹑一样,半分不敢忤逆,讪讪道:“好。”
裴振衣胡乱将白帛收回怀中,暗恨皇帝写條子时为什么非要落日期,若是让唐宝颐发现了自己抄家当日就去宫裡請了她的赎身令,她定会得意到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好在她够笨,沒发现其中的玄机,裴振衣這才徐徐松了口气。
和唐宝颐打交道,半分也松懈不得。
有了手谕,司业立即将手续置办齐全,搓手陪笑道:“早知裴大人想要唐姑娘,便不让她出来见客了,小人错会了裴大人的意思,当真不该。”
“她本就是我的人。”裴振衣冷冷道。
司业何其人精,一看便知這位大爷对這丫头不同,连忙向宝颐摆個慈祥的好脸色:“唐姑娘,去了裴大人府上,要好生伺候,莫要给教坊司丢脸。”
宝颐不吭声,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成了他的私有之物,但這总比一点朱唇万人尝来得好些。
于是她又小心翼翼又探出半個脑袋,提醒道:大人,我两個姐姐也在教坊司裡……
你姐姐与我何干。对方沒好气。
宝颐忧虑地闭嘴。
裴振衣叫回司业,烦躁交代道:另外两個唐宝……
唐宝渝和唐宝茵。宝颐立刻报上两個庶姐的大名。
好生看守着這两人,不要让她们见客,也仔细她们寻短见。裴振衣道。
這下你可满意了?他问。
宝颐怔怔地,无甚反应。
噢,原来好生看守竟是這個意思。
赎走了人后,裴振衣看她一眼,对身边的侍从轻声交代几句,侍从领命而去。
不過几息之间,一墙之隔的教坊司内传来痛哭流涕的求饶声,听着令人无比胆寒,好像正是那司业的声音。
“小人知错了,可是那李衍交代下来大人的命令,小人也是按着命令办事啊!求大人饶恕!”
几個侍从高声呵斥,那司业哭嚎着又吐出几個欺压過宝颐的人名,一阵摔打后,她很快听见了教箜篌的善才先生的尖叫声。
她浑身一颤,想起善才先生见她指尖磨出血泡后,私底下递给她的一罐膏药。
“大人,司业也就罢了,可旁人都是奉命行事,可否饶恕了他们?”她小心翼翼问。
裴振衣沒搭理她。
忽然衣角处传来响动,一只手捏住他衣袍下摆,轻晃了两记:“……善才先生是個好人。”
他皱眉打量她半刻,大概想起宝颐受罪,主要還是自己沒交代清楚所致,态度不由软了一分,沉默一瞬后,下令道:“今日便罢了,往后若敢再犯,直接拉去刑部。”
顺便臭着脸把她歪斜了的披风系好:“往日不是很威风么,怎么在教坊司裡面受欺负,连吭都不吭一声?”
宝颐垂头道:“大人亲口下令让他们看守我,我怎会有往外递信儿的机会?”
這一句话就把裴振衣噎着了,后者辩无可辩,只苍白无力丢下一句:“……這并非我本意。”
细细看他眉眼,不难瞧出其中懊悔。
他想說什么,但张了张口,還是咽了回去,又把她的披风往身前拢了拢,开口道:“先回去。”
宝颐心有戚戚焉,乖顺颔首。
斟酌许久,她试探道:“大人,我爹娘……”
裴振衣道:“在刑部大狱。”
她在心中编好說辞,再次问道:“裴大人可知道,我爹娘的案子是何人在主持?可有什么证据?”
裴振衣眯了眯眼道:“你想暗中摸去三法司,把证据统统毁了嗎?”
宝颐被說中了心思,脸不由一红。
她当真想過這個法子,幻想過有個轻功超群的大英雄带她夜闯刑部大牢,把坏人陷害爹娘做的假证据一把火烧光。
宝颐能养成這身骄纵的臭脾气,她宠女如命的爹功不可沒,就凭這個,宝颐笃信她爹绝沒有造反的心思,一定是有人构陷。
毕竟,哪個反贼会给小女儿剥虾煮粥呢?
裴振衣见她神情鬼祟,便知她心裡又打着小算盘,立时肃起一张俊脸,敲打她道:“此事关联甚广,陛下允准你离开教坊司,已是法外施恩,三法司自会秉公处置此案,你莫要妄图插手。”
宝颐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
她盯着裴振衣的长刀,讷讷道:“可天都卫也掌管刑狱,为什么裴大人不参与我爹娘的案子呢?”
“谁說我沒有参与,”裴振衣道:“你忘了是谁抄了你家嗎?”
宝颐被噎得說不出话来,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個多愚蠢的問題。
裴振衣烦躁地揉搓眉心。
宝颐這两年着实是沒什么长进,這么笨的漂亮姑娘,也不知是怎么在遍地人精的帝都安然度過少女时期的。
家族败落之时,也幸好她遇到了他這個冤大头,不然以她的美貌与缺心眼,无异于一個小孩怀抱斗大的金砣子在闹市裡表演劈叉。
如果沒有自己,她或许已被玩成一只残破的傀儡娃娃,或者是辗转落到了某個恶心男人的床榻上了吧。
他深吸一口气,不愿去想這些可能性。
斜睨了宝颐一眼,小矫情正在悄悄打哈欠,打到一半猛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她立刻把嘴牢牢闭上了。
裴振衣收回目光,脸色稍霁。
笨蛋也有笨蛋的好处。
說是教坊司苛待了她,可裴振衣觉得未必,宝颐欺负别人的时候脸皮厚,可被欺负的时候可娇气得要命,一分难過能渲染出十分的效果,這份本领不容小觑。
只是她刚全须全尾地脱了身,立时开始牵挂亲人,看着比从前倒是懂事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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