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朱祁鈺近乎漠然地看着那一行行書。
滿室是靜默着的朝臣,此刻不論是堅毅者還是圓滑者,都安靜地等待着他們歷史上既定的命運。
【首先,我要在這裏提出一個暴論:
奪門之變的本身,是一場多方偶然之下,因爲奪門一黨的個人利慾薰心而導致的宮廷政變。它的根源可以一直追溯到景泰繼位和易太子事件上去。】
【皇位的傳承需要法統,而法統的來源往往只會有兄終弟及和父死子繼這兩條依據。
所以我們的永樂大帝朱棣,當年上位之後,都要反覆強調自己登基之時是實際上的朱元璋的嫡長子,宣佈自己是有法統在身的。】
原本聚精會神看着天幕的朱家父子一驚:怎麼又跳到他們身上來了?
但這話倒是解開了朱元璋心中關於老四是怎麼上位的疑惑:看來他最後還是覺得孫子能力不足,前頭的老二老三也沒活過他這個當爹的,最後才讓老四繼的位。
而老四最後都成他實際上的嫡長子了,繼位時候都要不斷強調自己的法統。
害……朱元璋皺着眉,半是苦惱半是糾結地嘆了口氣。
他現在是想立老四了,可是老二老三又怎麼辦呢?難不成在知道他們早死的消息之後,他這個當爹的還要爲了老四能正常繼位而冷眼旁觀下去嗎!
他壓根沒想過朱棣是非正常繼位的可能,只把兒子這份反覆宣稱當成了一種無可奈何:
——畢竟標兒雖然去了,但標兒還有兒子啊!
殺伐果斷,但偏偏在兒孫事上下不了狠手的洪武皇帝難得地遲疑權衡起來。
【可是景泰的法統就相當尷尬:
他要是按父死子繼,繼承的是宣宗的法統,那麼就要否認掉當了十四年皇帝,名正言順嫡長子繼位的堡宗的法統,否認掉前面十四年正統朝臣的打工記錄。
很顯然他辦不到。
於是他就只能按兄終弟及,繼承堡宗的法統。但偏偏堡宗又沒終,儘管後來補了各種禪位手續,可太子依舊是堡宗的血脈,那麼他本質上依舊是個小宗。
這就出現了宗統和君統不能統一的尷尬局面,使得朱祁鈺不得不面對如果坐視不管,那麼他就只是個“看守皇帝”的情況。
針對這種局面,朱祁鈺在景泰三年的時候做出了自己的嘗試——易太子。
廢除堡宗血脈的朱見深的太子之位,改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從源頭上確保皇位法統的轉移,徹底從堡宗一脈改到自己這一脈手上。】
“這也算不上錯吧?”
朱棣代入了一下,忍不住分析起來他這曾孫的心理。
“雖然禮法大義上說不過去,但是朝臣也不是全部都一心只認禮法的。”
拉一派打一派嘛,這朝中肯定不缺願意要從龍之功的。
況且,景泰這尷尬的繼承局面,多少都有幾分文官集團的責任。是他們親
手把郕王給捧上皇位的,總不能真就完全不要臉,強行要求對面打白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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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沒什麼特殊的心思啊!
【景泰易太子的事件,表面上來看不少人會說,朱祁鈺這個皇帝當的真憋屈,換個太子竟然還要靠賄賂大臣。
但景泰付出的金錢,充其量不過是賞了內閣大學士陳循、高谷各百金,內閣其他四人各五十兩。事成之後又賜予內閣全部六位大臣黃金各五十兩,並給出去了一堆加銜。
你說多嗎?好像這樣單獨看是有點。尤其是後面那堆加銜,甚至濫觴到被諷刺爲“滿朝皆少保,一部兩尚書”的地步。
但是這些金錢和易太子這件事的重要性比起來,那是真的不過灑灑水。
萬曆聽了都要大爲感嘆說:原來賄賂大臣就能換太子啊,那他攢了那麼多年錢,爲了他的寶貝福王也不是不能付出。畢竟四萬頃的王府莊田他都給了,難道還在乎這賄賂大臣的銀子?
——是的,對比一下你就可以看出來了。
在明朝,換太子艱難纔是常態。
景泰的賄賂與其說是能夠讓大臣們改變心意的關鍵性因素,倒不如說是他的試探,看看朝臣的口風和傾向。
畢竟商輅也是拿了錢的,可這妨礙他支持朱見深爲太子嗎?】
朱元璋敏銳地捕捉到了神奇的地方:“這萬曆,爲什麼一個皇帝要說他擅長攢錢?”
更何況還給一個藩王四萬頃的王府莊田——老朱聽了簡直腦殼上一陣青筋直跳,恨不得那年號萬曆的後世子孫就站在他的面前,好讓他狠狠抽上一頓。
這什麼品種的敗家子啊——!
並且“連換太子這件事都被臣子挾制,這萬曆看來不是個能耐的。”
一向習慣大權獨斷的朱元璋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批判上幾句。
“東宮地位慎重,不該輕易爲皇帝偏好動搖是正常的。”
朱棣知道自己老爹在發邪火,只輕輕爲後世文臣辯駁一聲。
—
商輅:我覺得後世人你沒必要單獨提一嘴我拿錢不幹事的。
先前自己支持正統的立場暴露在大衆面前,都能做到面不改色的閣臣,此刻卻詭異地感受到了一絲羞恥感。
【況且,景泰賄賂的主要就是內閣大臣,都不包括六部九卿。這些閣臣雖然因爲景泰的重用地位起來了不少,但在當時看還是比不過六部的。
如果賄賂真的是關鍵因素,那朱祁鈺爲什麼不直接去賄賂六部大臣?這種關係重大的事情,他難道還摳門到會吝惜這些錢財?沒被他賄賂的六部大臣,爲什麼又沒幾個人跳出來反對易太子?
所以啊,景泰易太子之所以那麼容易,實際上是因爲早在易太子之前,六部的核心人員就經過了他的調動與安排,穿插進了不少自己人。
而同時
,文臣內部也覺得這個夾在正統和景泰中間的局面過於尷尬了。
他們親手把景泰送上了這個位置,就得接受景泰會因此想要爲自己搏上一把的結果。畢竟,他們要是不給小朱老闆出路走,小朱老闆絕對會先讓他們沒出路好走。
於是,我們就可以看到。景泰三年,跳出來反對易太子的勢力輕鬆就被朱祁鈺收拾了下去,而宦官、內閣這兩大輔政機構更是堅定不移地站在了景泰的身邊:
太監興安在六部九卿面對易太子事件沉默不語之時,不惜高聲呵斥,宣稱“此事今不可已,不肯者不用僉名,尚何遲疑之有!”
在禮部與羣臣商議這件事的時候,文臣中官銜最大資歷最老的禮部尚書胡灐“唯唯”不敢表態,吏部尚書王直面有難色,乾脆被內閣實際首輔陳循“濡筆強之”署名。
與會者文武共九十一人,最後沒有一人放棄在奏疏上署名,包括于謙。】
所以他想要換太子這件事並不算致命的錯誤。
朱祁鈺冷靜地跟着天幕的思路,試圖去分析自己失敗的原因。
失敗的點在於……
他思考着後世人口中的機緣巧合,想到先前商輅在他病重之時提出的復立太子,原本以爲自己已經能夠接受來自未來的所有打擊的朱祁鈺,卻感到自己的眼前一陣模糊。
他死死地咬住了牙關,沒讓自己的悲傷化作難以承受的嗚咽與嘶嚎從喉口傾瀉而出。
他明明換太子成功了,他成功立見濟了。
眨眼的瞬間,是水霧凝成了淚珠,然後在眼眶中徘徊。
朱祁鈺無聲地落下淚來。
——可是見濟那孩子,沒能夠長大成人啊!
【如果朱見濟活的夠久的話,我個人感覺,其實奪門之變不會發生。從堡宗和孫太后甚至沒辦法和朱祁鈺正面對抗,保住朱見深的太子之位就可以知道,景泰對於朝堂的掌控力度還是足以做到讓皇位可以順利傳給自己兒子的。
至於未來堡宗一脈會不會反抗,我估計他是想要徐徐圖之——畢竟他當時年紀正輕,應該還沒想過自己可能早逝的命運。
可惜的就是,朱見濟在被封爲太子之後的第二年早夭,朱祁鈺所有穩定自己的法統的措施都被這讓人措手不及的不幸打亂。之後他偏偏又膝下無子,儲位空虛。
這就讓本來平靜下來的朝堂重又動盪不安起來了。】
朱元璋默然住了。
後世人並沒有過多強調他玄孫的喪子之痛,只是輕描淡寫地從政治原因分析了他因此遭受的打擊。
可是老朱感同身受般領會到了那份苦楚,那份掙扎在心口彷彿整個人被撕裂開一般的絕望。
作爲皇帝,朱祁鈺失去了保證自己法統,穩定自己皇位的繼承人;而作爲父親,他失去了他的獨子。
唯一的兒子啊!怎麼可能不放在心尖上疼愛呢!
就這樣突然着的,天有不測風雲地離世了——
朱元璋突
兀地跟着虎目含淚,在朱棣若有所感轉過頭來的時候一把按住了兒子的腦袋,不讓他看見自己已然溼潤的眼眶。
“等後世人講完,陪你爹我,再去看看你大哥。”
萬幸他除了標兒,到底還有個能耐的兒子可以支撐家業。
朱棣隱隱感覺到了,那隻按在自己腦門上的,曾經強健有力的手臂此刻卻在微微顫抖着。
於是他沒反抗,順從地“誒”了一聲。
他其實也有點想大哥。
【也有人提出過,既然景泰沒有兒子,那他爲什麼不過繼呢?不管是過繼堡宗膝下哪個兒子,哪怕抱過來一個旁支的也行啊?
好問題,我們首先刨除掉景泰自身不信邪,不肯相信自己才二十幾歲卻生不出新兒子的個人情感,來看看過繼這事行不行得通。
堡宗一脈肯定是不行的。原因無他,還是法統和宗統的問題。
堡宗的血脈,不管原本繼承皇位的概率大不大,孝道的壓力和“父死子繼”的標準天然就要求他們親近堡宗。
畢竟被過繼給景泰也是父死子繼,選擇認堡宗爲法統來源也是父死子繼。那麼他們爲什麼要選擇繼承自身法統就微妙不穩,甚至還是小宗出身的繼父而不是根正苗明的生父?】
“並且,就算有堡宗血脈被過繼給他,估計倆人心裏也難以完全真正親近起來吧。”
朱瞻基嘆氣,伸手默默撫平自己額角已然有點疼痛的神經。
堡宗的血脈會害怕景泰生下親兒子,那麼自己將會落入比原來更悲慘的境地。而景泰天然會排斥與自己有競爭的堡宗一脈,在確信自己無後之前,對於堡宗的兒子一定會是不冷不熱。
“宋朝仁宗英宗舊事,尚且歷歷在目啊……”
他長嘆息一口氣——朱祁鈺怎麼敢賭呢?
他又不是聖人,他做不到啊!
【而選擇旁支則更加不可能。
因爲宣宗總共就他和堡宗兩個兒子,選任意一個旁支都代表着皇位傳承給的不再是宣宗的血脈。
堡宗和孫太后母子倆絕對接受不了,朝堂上宣宗的舊臣也絕對接受不了,更關鍵的是朱祁鈺甚至過不去自己這一關。
堡宗之所以能在景泰年間,不管實際待遇如何,最起碼活下來了,一大原因就是這一點。
我分析一下朱祁鈺在景泰四年之後,對於堡宗的處置問題,大致是以下這些考慮:
自己有後,弄死堡宗→自然萬事大吉,說不定連堡宗的後人都不需要動手。
自己沒後,弄死堡宗,但沒弄死堡宗的後人→皇位肯定傳給的是堡宗的後人,自己這個殺父仇人肯定不存在身後名這種東西了。
自己沒後,弄死堡宗加堡宗一脈→很好,宣宗絕後了。朱祁鈺當場就得崩潰無顏見親爹。
這就是擺在景泰面前,讓他爲之困擾痛苦,於是不得不留下堡宗性命的根源。】
朱祁鈺:……代入感過於強烈了,建議別這麼扎心。
明明尚且還處在喪子之痛的餘韻當中,還被迫聽着自己未來兩相爲難的局面,朱祁鈺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處於一種割裂的痛苦之中。
所以他能弄死朱祁鎮嗎?他能立馬弄死嗎?他定得下決心不管自己身後名到底如何都要去弄死朱祁鎮嗎?
腦海中的思緒一片混亂,他怔怔地望着天幕。
—
朱瞻基沉默了:他也不是聖人。哪怕知道了堡宗未來幹出來的一衆混賬事,他確實也沒辦法接受自己可能絕後的下場。
人都是有私心的。
所以這纔是朱祁鈺最爲掙扎糾結着的苦痛。
【儲位空懸的幾年,其實在朱祁鈺尚且能夠掌握大權的時候,也沒什麼特別大的風波。
雖然也有頭鐵的正統派支持者,比如鍾同,就公然說出了“父有天下,固當傳之於子。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這樣接近於指着朱祁鈺的鼻子罵,說你兒子死了都是活該的詛咒之言。】
“混賬玩意——胡說八道!”
陳循被這突然在耳邊炸響的怒言一驚,下一秒就看見那原本在景泰手邊放得好好的茶盞瞬間在地面上粉身碎骨。
他第一次見朱祁鈺這樣徹底的,沒有絲毫內斂的暴怒,彷彿多年來的溫文在此刻都被撕成了粉碎,餘下的只有不加遮掩的悲痛與狂躁。
但是——陳循只跟着慼慼:誰家當父親的被這樣當面辱罵早逝的獨子,不會怒髮衝冠呢!
【在鍾同上疏之後的兩天,更有頭鐵人士章綸發表了更進一步把景泰的理智往死裏踩的暴言:“上皇君臨天下十有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親受冊,是上皇之臣也”
好傢伙啊,您這是乾脆連景泰這個皇帝的位置都不肯認了是吧。
等到再往後廖莊上疏,哪怕言語較這倆被大怒的景泰拉下去往死裏打的頭鐵人稍微委婉一點,但他提出的希望景泰“奉天下以事上皇”,“時時朝見南宮”,甚至希望能讓朝臣們也能夠日常朝見上皇的幾個要求……
額,這很難不讓前幾個月才被人噴過說,是堡宗臣子的景泰聯想到復辟之事吧。】
天幕的語調依舊是比較輕鬆的,可是景泰的朝臣卻聽不下去了。
他們只是此刻望着已然站起身來,整個人低下頭去,脊樑柱隨着後世人的一字一句微微顫抖着的朱祁鈺。
他的拳頭攥得很緊,以至於眼尖的人都能看得見那指縫間滲出來的血色。
但比起血滴先落地的,是水滴的聲音,在他們眼前暈染在地面。
這個時候什麼語言都該是無力的吧,又有什麼樣的言辭能夠安撫住突然發現,原來除了死後,自己生前也沒得到正向認可的,瀕臨崩潰的皇帝呢。
——“恕臣冒犯。”
緊攥的手被強硬而不傷人地展開了,朱祁鈺望着掌心中的鮮血淋漓,恍神中擡眼。
——是于謙。
除了于謙還會有誰呢?除了忠心體國,會害怕他這個現在坐在皇位上的存在傷了身體,所以社稷動盪的於少保還會有誰呢?
于謙是社稷臣……不會是和他完全一道的忠臣。
他忠於的是天下,是百姓……不是他……
可是最後,朱祁鈺還是握住了于謙的雙手。
“縱然我有負於天下,又何必惡言向一稚子而去呢——!”
他徹底地泣不成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