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刑
永兴坊内,魏徵的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辘辘而行。后面不远处,一個行商打扮的男子,骑着一头毛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
這個人的斗笠压得很低,看不见眉眼,只露出胡子拉碴的下半截脸。
他就是萧君默。
今日是三月初九,也是萧君默及手下跟踪魏徵的第四天。由于魏府有北、西、南三個门,所以萧君默派遣了罗彪等人分别守在北门、南门及其沿线,自己在中间点的西门坐镇,一旦魏徵从西门出来,萧君默便亲自跟踪;若是魏徵从北门或南门出来,罗彪他们便会跟上去,同时其他多名手下立刻将信号一站一站传递過来,然后萧君默迅速赶過去,接替罗彪继续跟踪。
从第一天起,也就是三月初六,萧君默就发现了一個奇怪的现象:魏徵要去东宫,却偏偏不从自家的西门或北门出来,反而从南门出去,往东坊门而行,然后再绕一大圈去东宫,途中也未见他在任何地方停留。
萧君默大惑不解,同时也认定這裡头必有玄机。
此后,连续两天,魏徵却不绕路了,都是从西门出来,走了正常的最短路径。萧君默一度怀疑自己的跟踪被发现了,但想想又不太可能,因为他每次化的装都不一样,而且以他的化装术和跟踪手段,断不会這么轻易被发现。直到今天,当魏徵再次不走寻常路径,又往东开始绕路,萧君默才确信自己沒有暴露。
初六、初九绕路,中间的两天正常,這意味着什么?
萧君默稍一思索,便有了一個推断:如果接下来的几天,魏徵又走寻常路的话,那么就可以断定——到十三日那一天,魏徵必定又会绕路!也就是說,每逢三、六、九,都是魏徵刻意绕路的日子。
可是,他为何要這么做?
凭着丰富的办案经验,萧君默很快便有了答案:在永兴坊的东部,必定有某個地方是魏徵与手下的秘密联络点。萧君默相信,魏徵绕路的目的,一定是想接收那個联络点向他发出的信号,一旦看见约定的信号,魏徵肯定会在那裡停下来,与手下接头。
就在萧君默這么想着的时候,马车又往前走了一段,忽然靠着路边慢慢停了下来。
萧君默心念一动,立刻抬眼望去,只见魏徵的马车停在了一家名为“忘川”的茶楼门前。萧君默立刻回想起来,三天前,天气晴朗,魏徵的马车跑得很快,却在這個地方放慢了速度,片刻后才继续朝东驰去。
很显然,那一天,魏徵沒有看见信号,而今天,信号出现了!
萧君默拍打着毛驴快步前行,目光犀利地把整個茶楼的临街一面全部扫了一遍。很快,他便发现了意料之中的东西:在茶楼二楼的一整排窗口处,大多数窗台都摆着树木盆栽,唯独东边第一间雅室的窗台处,赫然摆着一盆醒目的山石!
毫无疑问,魏徵正是看见這盆山石才停下的。
此刻,魏徵缓缓步下马车,被两個茶楼伙计殷勤地扶了进去。萧君默把毛驴系在一根树干上,也不紧不慢地跟进了茶楼,找了個偏僻角落坐下,要了一碗现成煮好的茶。
萧君默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魏徵慢慢走上楼梯,然后走进了东边第一间雅室中。
倘若父亲那一夜不是急于要送出情报的话,萧君默想,他第二天一定是来此处跟魏徵接头的。這么想着,萧君默眼前恍若出现了父亲的身影。他仿佛看见清癯儒雅、衣袂飘然的父亲缓步走进茶楼门口,眉间似乎凝结着一股拂不去的忧郁,但目光中却自有一种浩然坦荡的神采……不知不觉间,萧君默的眼睛模糊了,而父亲的身影就此消失不见。
意识到自己失态,萧君默赶紧偏過头去,擦了擦眼。好在此时天色尚早,茶楼裡客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坐着,也沒人在意他。
一碗深黄色的茶水端了上来,冒着丝丝热气。這种现成的茶水要比在雅室中自煮的茶便宜许多,口味当然好不到哪裡去。
萧君默端起茶抿了一口,不禁微微皱眉。
就在這时,一個四十多岁的男子大踏步走了进来,眼神犀利地扫了大堂一圈。萧君默本来刚要放下茶碗,赶紧低头继续喝茶,用茶碗挡住了大半边脸。
男子快速扫视一遍后,未发现有何异常,便快步走上了楼梯。
萧君默觉得此人非常面熟,肯定在朝中任职,却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而他的背影和走路的姿势,更让萧君默觉得眼熟。
突然间,萧君默眼前闪過一個画面——甘棠驿西边麻栎树林中的那個黑衣人!
恰在此刻,男子微微低头咳嗽了一声。
沒错,咳嗽声也一样,就是他!
至此,所有零散的环节终于形成了一個闭合的链條:父亲从魏王府盗取了辩才情报,夤夜送到了魏徵手上;魏徵立刻派遣了這個男子,在陕州甘棠驿对他进行了拦截。也就是說,父亲也是朝中這支神秘势力的成员,而魏徵很可能便是這支势力的首领!
此时,男子敲响了东边第一间雅室的门,然后压低声音說了句什么。
尽管声音很轻,但萧君默還是凭借长期练就的敏锐听力,听到了他說的五個字:望岩愧脱屣。
萧君默蓦然一惊。
不用去听魏徵在房中答了什么,萧君默也知道下一句是:临川谢揭竿。
萧君默之所以這么肯定,是因为這几天他早就把《兰亭集》中的每一首诗都背得滚瓜烂熟了,而刚才這两句,便出自兰亭会中一位宾客的诗作。该诗的全文是:
三春陶和气,万物齐一欢。明后欣时丰,驾言映清澜。
亹亹德音畅,萧萧遗世难。望岩愧脱屣,临川谢揭竿。
這首五言诗的作者,是王羲之的属下、时任会稽郡功曹的魏滂。
又是《兰亭集》!此刻這句暗号,不但与“冥藏先生”的那句接头暗号同出一源,而且以诗中文句为暗号的這种做法也是如出一辙。
這些都是巧合嗎?
当然不可能!
萧君默心念电转,立刻意识到——以冥藏为首的這支江湖势力,与以魏徵为首的這支朝中势力,二者势必息息相关,甚至完全有可能隶属于同一支更大的势力,或者說同属于一個更大的秘密组织!
如此大胆的推断,不禁让萧君默自己倒抽了一口凉气。
假如這些推断是正确的,那么這個秘密组织的存在,无疑对大唐的江山社稷构成了极为严重的威胁。倘若這個组织有何叵测居心,那么它一旦发难,势必在整個大唐天下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血雨腥风!
萧君默越想越是心惊,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掌心也隐隐沁出汗水。
必须马上将這一切向大将军和皇帝禀报,刻不容缓!
萧君默猛地站起身来。
然而,就在他刚刚起身的时候,一個无比冷静的声音却在他的心中骤然响起:你想好了嗎?你确定去禀报是对的嗎?你别忘了,你父亲正是這個秘密组织的一员,而且盗取了有关辩才的情报,导致了甘棠驿的那场劫杀。假如你把這一切禀报给皇帝,你父亲能逃脱谋反的罪名嗎?你自己不会遭到株连嗎?即使皇帝以你举报有功免除你的死罪,但是你能摆脱卖父求荣的恶名嗎?即使世上的人们能够谅解你,认为你是替社稷苍生着想,可你的良心能原谅你自己嗎?百年之后,你又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父亲?!
萧君默颓然坐了回去,额角冷汗涔涔。
茶楼的伙计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不禁往他這边多瞟了几眼。
意识到再待下去必然会露出破绽,萧君默赶紧掏出几枚铜钱扔在食案上,匆匆走出了忘川茶楼。
雨下大了,天色一片灰暗。
萧君默骑上毛驴,冲进雨中,同时一把扯掉脸上的“胡须”,猛地仰起头,任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又任凭它们顺着自己的脸颊恣意流淌……
茶楼雅室中,魏徵和李安俨对坐着,室内的气氛安静得近乎凝固。
李安俨一回京,肺部旧疾便严重复发,不得不卧床数日,拖到今天才来向魏徵复命。适才,他已经把甘棠驿事件的经過做了详细禀报,并连连自责,一再向魏徵請罪。魏徵苦笑,說你已尽力,何罪之有?然后命他好生抚恤那些死去的弟兄,自己静心养病,其他事不必多想。
二人沉默良久,魏徵才提了一個话头:“那日鹤年送来辩才消息后,便和我断了联络,我派人打探過,他已多日未去魏王府,也沒回家。此事十分蹊跷,我甚感不安!”
李安俨蓦然一惊:“怎会如此?难道一点消息都沒有嗎?”
魏徵摇摇头:“毫无消息。”
“咱们的弟兄,也沒人见過他?”
魏徵又摇摇头。
李安俨眉头紧锁:“這就奇了……”
“我很不想得出這個结论,但又沒有别的解释。”魏徵长叹一声,“我担心,鹤年他……已然遭遇不测!”
“莫非是他暴露了,被魏王下了毒手?”
“恐怕是這样。”魏徵道,“数日前,魏王安插在东宫的一個细作,叫小翠,也无故失踪了,几乎与鹤年同时。我怀疑,正是魏王识破了我和太子的反间计,所以一边下手除掉了小翠,一边对鹤年……”
“会不会是魏王将他秘密关押了?”
“我也猜到了這一点。但依鹤年的性子,宁可自尽,也绝不会受辱,更不会說出魏王想听的任何一個字!所以……”魏徵說不下去了,眼眶已微微泛红。
李安俨黯然:“都怪我!鹤年拿命换回了情报,我却无功而返……”
魏徵摆摆手:“不必再自责了,现在說這些已然无益。”
“先生,要不,咱们做個计划,再把辩才劫出来?”
魏徵苦笑:“人已在圣上手裡,再劫出来谈何容易?”
“先生,我既然在圣上身边当值,机会還是很大的!”李安俨忽然有些兴奋,“只要咱们妥善地做一個计划……”
“不要再說了!”魏徵冷冷地盯着他,“为這件事,鹤年已经搭上了性命,我不想任何人再步他后尘!”
李安俨嘴唇嚅动了一下,還想說什么,但终究沒有出声。
萧君默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回到家时,看见身着便装的桓蝶衣正叉腰站在门廊下,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阿……嚏!”直到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从卧房出来,萧君默還是喷嚏连连。
衣服好换,头发却不容易干,萧君默拿着條麻布面巾用力搓揉一头披散的长发。桓蝶衣帮他点了一個火盆,叫他過去烘烘。萧君默刚一凑過去,一不留神头发差点被炭火点着,吓得赶紧跳开。
“瞧你,笨手笨脚的!”桓蝶衣白了他一眼,抢過他手裡的麻巾,用力帮他擦了起来,“坐下,你那么高我怎么擦?”
萧君默嘿嘿一笑,坐了下来,闭上眼睛任她擦。
“蝶衣,你来得正好,圣上赐给我好多缎子,我又用不上,你拿些去做衣裳吧。”
“你不是把缎子都送到那些殉职弟兄家裡了嗎?”
“圣上去年赏的,還剩好多呢。”
“你自個儿留着吧,我又难得穿一回。”
“我觉得,你還是穿姑娘家的衣服好看。”
桓蝶衣微微一喜,却故意一嗔:“谁要你看了?我以后偏不穿,就穿玄甲卫的衣服!”
“随你吧,反正你穿什么都好看。”
桓蝶衣又是一喜,嘴裡却仍道:“我看你就是有口无心,漫說好话哄人的。”
“這你可冤枉我了,我這人从不說言不由衷的话。”
“不对吧?玄甲卫两千多号弟兄,我看就数你最会骗人!”
“這话从何說起?”萧君默不禁睁开了眼睛。
“你要不是最会骗人,怎么能把辩才骗回京城?”
萧君默一怔,苦笑了一下:“那是职责所在,身不由己,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也得有骗人的本事呀,否则硬要装也装不来吧?”
萧君默无奈,索性又闭上眼睛:“随你怎么說吧,反正我问心无愧。”不知道为什么,桓蝶衣一提起這個话头,他的眼前就出现了楚离桑的身影,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本来萧君默就对她心怀歉疚,加上她母亲又在甘棠驿罹难,萧君默心裡就更不好受了。
“說你是骗子绝沒冤枉你,你连我都骗!”
“我怎么骗你了?”
“你那天不是說,伯父下落的事,不管查到什么都会告诉我嗎?”
“我现在……暂时還沒查出什么。”
桓蝶衣不悦,把麻巾往他脸上一扔:“当着面你又撒谎了!要是真沒查到什么,你跟踪魏徵干嗎?”
萧君默语塞,半晌才道:“我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你不告诉我,我不是更担心?!”桓蝶衣跺了跺脚,“你那天還說随时会找我帮忙,结果呢,找了罗彪他们几十号弟兄去监视魏徵,可就是不找我!”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消消气。”萧君默赔笑脸,“那种粗活,我怎么舍得让你去干?”
“嘴裡說得好听,我看你就是瞧不起我,总认为我沒你们男人能干!”
“我绝对沒這么想!在我眼中,你就是平阳公主第二,长安城裡绝无仅有的巾帼英雄、女中豪杰!罗彪他们算什么,几十個罗彪绑在一起也比不上你!”
桓蝶衣听得心裡美滋滋的,终于破颜一笑:“空口白牙不算数,你說,派什么任务给我?”
萧君默一想,忽然有了主意:“你等等,我画张像给你看。”說着取過纸笔,伏案画了起来,片刻之后,便用简洁流畅的线條勾勒出了李安俨的脸部轮廓和五官,形虽简略却异常传神。
“帮我查查,此人是谁,在朝中官居何职。”萧君默把画像递過去。
桓蝶衣接過一看,不屑地笑道:“這還用查嗎?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你认得他?”萧君默一喜。
“当然认得!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专门负责圣上的宿卫和宫禁安全。”
萧君默這才恍然想起李安俨這個人,不禁暗骂自己的记性。紧接着,他心裡悚然一惊,差点叫出声来——专门负责皇帝人身安全的禁军将领竟然是秘密组织成员,那皇帝的安全从何谈起?假如此人要挟持皇帝或干脆弑君,岂不是易如反掌?!
见他忽然呆住了,桓蝶衣狐疑道:“又怎么了?”
萧君默回過神来:“哦,沒什么,我是被你惊人的记忆力吓着了。朝中文武成千上万,你居然谁的脸都记得住,我真是佩服得紧!”
桓蝶衣有些得意:“所以,你還不找我帮忙?”
萧君默又想起什么,道:“当然要找你。”說着又在纸上写了两個字,递给她。
桓蝶衣一看,纸上写着两個字:魏滂。
“這個魏滂是谁?”
“东晋永和年间会稽郡的一名功曹。”萧君默道,“你帮我查查,看他跟魏徵是什么关系,会不会……是他的先祖。”
“又是魏徵?”桓蝶衣眉头一皱,“你最近干嗎老是查他?”
“因为,我怀疑,他和我爹的下落有关。”
桓蝶衣一听,立刻精神一振:“包在我身上!”
长安城的夜晚有一种奇特的景象:当整座城市的大街通衢都因夜禁制度而阒寂无人之际,城中裡坊的夜生活则刚刚开始,到处是一派灯火通明、繁华热闹之状。其中,南面裡坊多为低级官吏和平民所居,相对较为冷清;而中部和北部裡坊,则因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云集,所以青楼妓院、酒肆茶馆便随之兴隆,每当华灯初上之时,這些裡坊无不是车马辐辏、人群熙攘,与坊外黑暗沉寂的街衢恰成鲜明对照。
在所有灯红酒绿的裡坊中,最繁华的当数平康坊。
平康坊位于春明门大街南侧,东面紧邻东市,西北角又与皇城的东南角隔街相望,因交通便利、位置优越,向来是举子、选人、外地州县入京人员的聚集地,故而青楼妓业特别发达。坊曲之中,红袖招摇,粉黛飘香,昼夜喧呼,灯火不绝。时人称“京中诸坊,莫之与比”,誉其为“风流薮泽”,意指此坊是笙歌燕舞的温柔乡,也是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這一天入夜时分,魏王李泰轻车简从来到了此坊南面的一处青楼前。
李泰从马车上下来,抬眼一望,门楣的匾额上写着秀媚婉丽的三個大字:栖凰阁。
今夜,李泰是应房玄龄次子房遗爱之约,前来此处密晤。自从十天前正式入居武德殿,朝中的勋贵子弟便纷纷向他示好,其中便有房玄龄之子房遗爱、杜如晦之子杜荷、柴绍之子柴令武等人。尽管李泰对此颇感自得,但也绝非来者不拒。想巴结他的人,首先当然得是他瞧得上眼的,其次還得拿出一些有分量的、令他感兴趣的东西,否则一概免谈。
比如今夜,房遗爱就答应要送他两件非同寻常的礼物。
事前李泰曾问他到底要送什么,房遗爱却神神秘秘地說到了便知,反正绝不会让他失望。李泰被勾起了好奇心,遂赶在暮鼓敲响之前来到了平康坊。他当然不是怕夜禁,而是不想让武候卫或者更多的人知道他的行踪。进了平康坊,他又故意到别处转了转,以防身后有“尾巴”。直到确定无人跟踪,他才命御者驱车前来。
一到栖凰阁门口,眉清目秀、锦衣华服的房遗爱便亲自迎了出来,满脸堆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四郎何故姗姗来迟呢?”
为了不暴露彼此身份,他们约定以排行相称。
“我可比不得二郎清闲自在。”李泰道,“我這人就是劳碌命,天天被一堆破事缠着。”
“那是四郎你能者多劳!”房遗爱笑着,凑近他低声道,“我爹就常說,在這么多位皇子当中,就数四郎你最聪明能干,不但才学兼备,而且志存高远,最像当年的圣上!”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尽管李泰早就听惯了這些话,可還是很受用。他一边走,一边故作矜持道:“這种话可不敢随便說,传到外人耳朵裡就不好了。”
房遗爱一听李泰的口气,俨然已把他视为“自己人”,顿时一喜:“四郎所言甚是,我自有分寸。”
說着话,二人已穿過一群搔首弄姿的莺莺燕燕,信步来到二楼,走进了一间装饰奢华、空间宽敞的雅室。雅室分内外两间,房遗爱恭請李泰在外间坐下,早有侍者奉上酒菜,佳酿珍馐摆满了食案。李泰拿眼一瞥,但见裡间坐着一位女子,身前放着一张髹漆彩绘、色泽艳丽的锦瑟,只可惜两室之间隔着珠帘,影影绰绰,看不清女子面目。
房遗爱看在眼裡,故作不见,只轻轻拍了两下掌。裡间女子应声而动,抬手在弦上轻轻一抹,接着轻拢慢挑,一串清音便自纤纤玉指淙淙流出。
李泰立刻把目光转向裡间。
一段前奏响過,女子轻启朱唇,和着弦乐开始徐徐吟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李泰也是雅好琴瑟之人,一听便听出来了,這是古曲《鹿鸣》,歌词采自《诗经》,旋律也是古来既有的瑟谱,曲风轻盈欢快,歌咏宾主相敬之情,乃聚会宴饮时常有的应景之作。虽然弹瑟女子技法娴熟、歌声清婉,但听上去跟平康坊中的芸芸歌姬也相差不大,并沒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所以李泰只听了几句,便有些兴味索然了。
房遗爱却沒有注意到李泰的细微反应,端起酒盅敬道:“四郎,這是我让专人用‘鸡鸣麦’酿造的‘九酝’,芳香醇美,還請四郎品鉴!”
“鸡鸣麦?”李泰笑道,“就是晋人說的‘用水渍麦,三夕而萌芽,平旦鸡鸣而用之’的酒曲吧?听說如此酿造,既耗时又费力,二郎你還真有闲工夫!”
“四郎果然见多识广,在下佩服,請!”
李泰笑笑,端起酒盅,抿了一口,咂巴了几下,当即赞道:“醇香浓烈,微苦回甘,好酒!”
“四郎若是喜歡,我明日便让人给你拉一车過去。”房遗爱道。
李泰却放下酒盅,看着他:“二郎,你今日請我来,不会就是要送我這個礼物吧?”
房遗爱神秘地笑笑:“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头一件礼物,是家父让我转赠的,我想,這個四郎一定感兴趣。”
“你就别卖关子了。”李泰有些不耐,“到底何物?”
房遗爱端起酒盅,起身来到李泰案前,然后一屁股坐下来,凑近他:“四郎,武德九年的吕氏灭门案,你听說過吧?”
李泰微微一怔,狐疑地盯着房遗爱,不知他葫芦裡卖的什么药,片刻后才道:“在這种地方谈這种事,合适嗎?”說着朝裡间的女子努努嘴。
“她弹她的,咱聊咱的,两不相碍。”房遗爱笑道,“何况這种事,恰恰只合在這种地方谈,這也是家父的意思。”
李泰知道,房玄龄這么安排,当然是想借声色之娱掩人耳目,以此向他传递某個重要的信息。事实上,方才房遗爱一提到“吕氏灭门案”,李泰就已经意识到,今天房氏父子要送给他的這份“礼物”,绝对不同寻常!
此刻,裡间那名女子依旧在专注地弹唱,似乎连眼皮都沒抬一下。李泰瞟了她一眼,对房遗爱道:“你想說的,是不是吕世衡在武德九年六月四日临终前,留给父皇的线索?”
房遗爱朝他竖了個大拇指:“四郎果然通透!”
李泰记得,杜楚客曾经跟他讲過,当年有四個人陪同父皇去见吕世衡,而房玄龄便是其中一個。“說吧,什么线索?”
“当年,吕世衡给圣上留下了三個半血字,還做了一個动作。”
“三個半?”李泰眯起眼睛,“哪三個半字?”
房遗爱把食案上的菜肴挪了一下,空出一小块地方,用食指从酒盅裡蘸了些酒水,在案面上陆续写了四個字:兰、亭、天、干。
“‘兰亭’应该就是《兰亭序》,但‘天干’二字又作何解?难道是天干地支的意思?”李泰困惑。
“圣上和家父他们,当初也是被這個‘干’字误导了。”房遗爱道,“事实上,這個‘干’并非全字,而是半個字,吕世衡沒来得及写完就死了。当初家父首先发现這個字不全,‘干’的那一竖稍稍偏左,于是便提醒了圣上。后来,家父便想到,既然這個‘干’字的一竖偏左,那吕世衡的本意,是不是想在右边再写一竖呢?”
房遗爱說着,便在那個“干”字上添了一竖,变成了“开”。
“然后呢?”李泰紧盯着他。
“然后就要說到吕世衡临死前的那個动作了。”
“什么动作?”
“吕世衡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了圣上的佩剑。”
李泰不禁蹙眉:“抓住了父皇的佩剑?!這又是何意?”
房遗爱一笑,指着案上那個“开”:“四郎,你想,若在它的右边加上一把刀,会变成什么字?”說着,未等李泰回答,便在“开”的右边加上了两笔。
李泰定睛一看,案上赫然出现了一個“刑”字。
“天刑?!”
房遗爱点点头:“家父說他当时也想了很久,后来偶然经過宫门,看见带刀甲士开启宫门的情景,顿时就悟出来了——吕世衡临死前的那個动作,就是想告诉圣上,他還有一個‘立刀旁’未及写出。据家父推测,圣上本人,以及知悉此事的其他三位大臣,后来应该也都猜出吕世衡的意思了。”
李泰盯着那個字,越发困惑:“可是,‘天刑’又是何意?”
“這就是咱们接下来该做的事了。”房遗爱道,“家父說,若能破解此二字的全部含义,庶几便可破解《兰亭序》之谜了!”
太极宫甘露殿的东侧,有一座佛光寺,属于宫禁之内的皇家寺院。
辩才被送入宫中之后,自然就安置在了佛光寺。此刻,在佛光寺藏经阁后面一间宁静的禅房中,皇帝李世民与辩才正面对面坐在蒲团上。
辩才已恢复了出家相,身上一袭土黄色的僧衣,光亮的头顶上隐约可见当年受戒时留下的戒疤。他双目低垂,神色沉静,而李世民则是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
“法师,你真打算让朕陪你這么坐着,一直坐到天明嗎?”
“贫僧不敢。”辩才淡淡答道,“這普天之下,有谁敢让天子陪坐呢?”
“朕现在不是在陪你嗎?”
“贫僧方才已经恳求多次,夜深了,請陛下保重龙体,回宫安寝。”
“這是朕第三次来见你了,可你什么問題都不回答,让朕如何安心就寝?”
“陛下的問題,贫僧一无所知,所以回答不了。”
“
‘不妄语’是学佛修行的基本五戒之一,连初学佛的居士都能持守,但法师受持比丘的二百五十大戒多年,却還敢当着朕的面打诳语,如何对得起佛陀?”
“陛下所言甚是!不過,贫僧并未打诳语。”
“你說你根本不知道《兰亭序》的下落,這就是一句诳语!”
“陛下明鉴,贫僧确实不知。”
李世民冷笑:“好,那咱们暂且不說這個,就說你隐姓埋名在伊阙躲藏這么多年的事吧!你盗用他人身份,冒名顶替,欺骗官府,這不是犯了盗戒和妄语戒嗎?你并未正式還俗便娶妻生子,不是犯了淫戒嗎?你以在家人身份過俗家生活,饮酒吃肉,不是犯了酒戒嗎?此次玄甲卫护送你入京,又有多少人因你而死,你不是间接犯了杀戒嗎?辩才,朕想问你,你五戒全犯,如何当得起朕叫你一声‘法师’?!”
辩才微微一震,半晌才道:“盗用他人身份,乃不得已而为之,贫僧忏悔!但贫僧表面上娶妻生子,实则這么多年一直未与妻子同房,女儿也非贫僧亲生。此外,贫僧十六年来一直茹素,并未饮酒吃肉。如此种种,還望陛下明察!至于此次入京,死了那么多人,贫僧确有罪過,但贫僧并不希望出现這种杀戮,也无力阻止這起惨剧,更何况,贫僧也绝非這一起杀戮和惨剧的始作俑者!”
李世民脸色一沉:“听你的意思,朕才是這個始作俑者?”
“佛法论事,首重发心,若陛下做這些事是为了社稷苍生,非为一己私欲,那么即使陛下真是這個始作俑者,也不能算错。”
李世民闻言,紧绷的表情才松缓下来,道:“法师能這么看,朕心甚慰!既然法师知道朕做這一切是为了社稷苍生,那就不该对朕有所隐瞒。”
辩才叹了口气:“陛下,恕贫僧直言,世间善恶,本就夹杂不清,一利起则一害生!故而老子才說‘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庄子也說‘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我朝既然崇道,更应以道家任运自然的无为精神治国,正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躁而多害,静则全真,若一意除恶,势必搅动天下,恐非社稷苍生之福。”
“照你這么說,朕就该眼睁睁看着那些恶势力危害天下、祸乱朝堂了?”
“善恶有报,因果昭然,各人自作還自受。作恶者即使猖獗一时,最终也会自取灭亡,但若陛下以权谋御之,以武力讨之,迫使其铤而走险,则不免尔虞我诈、干戈再起!设若到最后玉石俱焚,岂非得不偿失?道家言‘其国弥大,其主弥静’,又言‘以无事取天下’,皆是此意,還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深长地看着他:“辩才,看来你還真是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告诉朕罢了,是這样嗎?”
辩才默然无语。
李世民忽然笑了笑:“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法师对佛道二家的深刻领悟,令人钦佩!若法师不弃,朕明日便下诏,封你为国师,如何?”
辩才淡淡一笑:“多谢陛下美意,但贫僧无德无才,实在不堪此任。”
“你若不想当国师,也可以再次還俗。以你的品德与才学,当個尚书绰绰有余!”李世民盯着他,“法师意下如何?”
辩才又笑笑:“陛下如此抬爱,贫僧诚惶诚恐!但贫僧若真为了名闻利养就放弃個人原则,陛下還会认为贫僧的德才堪任尚书嗎?”
“辩才!”李世民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世上還沒有人敢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朕!我奉劝你,不要无限度地挑战朕的耐心!朕再给你三天時間,若還不能给朕一個满意的答复,休怪朕翻脸无情!”
說完,李世民霍然起身,大袖一拂,径直走出了禅房。
辩才一动不动,悄然闭上了双目。
栖凰阁的雅室中,李泰和房遗爱還在低声地說着什么,浑然不觉裡间的琴声与歌声都已止息,更沒有意识到那個女子已拨开珠帘,悄然走到了他们身旁。
李泰无意间一抬头,顿时吃了一惊,慌忙一把抹掉食案上那几個用酒水写成的字。
房遗爱也是一惊,不悦道:“锦瑟,你好生无礼,沒看见我和四郎在說话嗎?”
名为锦瑟的女子嫣然一笑:“是啊,二位郎君光顾着說话,视奴家如同无物,奴家也弹得了无意趣,索性不弹了,免得搅扰二位郎君說话。”
李泰直到這时才看清了女子的容貌,心裡不由一颤。
只见女子面若桃花,肤如凝脂,长裙曳地,身姿娉婷,一双明眸顾盼生辉、风情万种,却又不失端庄和矜持,整個人非但毫无风尘之气,反而隐隐透着一股冷艳和孤傲。李泰平生见過烟花女子无数,却从未见過如此惊艳脱俗的女子,一时竟看得呆了。
房遗爱闻言,顿时脸色一沉:“锦瑟,你這么說话,可不像你们栖凰阁的待客之道啊!”
“二郎又不是头一次来。”锦瑟笑道,“若是不喜歡我苏锦瑟的待客之道,大可找别人哪,反正栖凰阁最不缺的便是卖笑女子!”
房遗爱有些怒了,正想训斥,李泰忽然发出笑声,道:“锦瑟姑娘,既然不卖笑,那你来平康坊做什么?”
“奴家卖艺呀!”
“卖艺?!”李泰扑哧一笑,“以你的姿色,卖笑或许還能赚几個铜钱,若說卖艺嘛,請恕在下說一句实话,恐怕养不活你自己。”
苏锦瑟闻言,非但不怒,反倒咯咯笑了起来:“說得对,奴家的艺只卖雅士,不卖俗人,宁可曲高和寡,也不哗众取宠!至于能不能养活自己,就不劳四郎费心了。”
李泰哈哈大笑:“就你刚才那一首《鹿鸣》,也谈得上曲高和寡?”
苏锦瑟也笑:“郎君是不是觉得刚才的曲子,特别俗?”
“对,特俗,?
??不可耐!”
苏锦瑟瞟了一眼房遗爱:“二郎,听见了吧?這位郎君也說你俗不可耐,可不光是奴家這么說你。”
房遗爱顿时大窘,对李泰道:“方才那首曲子,是……是我让锦瑟弹的。”
李泰闻言,這才正色起来,重新打量了苏锦瑟一眼:“既然如此,那么锦瑟姑娘有何高曲,我愿洗耳恭听。”
“高曲是给高人听的,四郎自认为是高人嗎?”
“在下不才,对琴瑟之音也算略有心得,真心恭請锦瑟姑娘赐教!”
苏锦瑟眸光流转,在李泰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粲然一笑:“都說当仁不让,看来奴家今晚還真躲不掉了。”
李泰看着她眼波流转、笑靥嫣然,心裡又猛地一颤,连忙做了個請的手势,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悸动。
苏锦瑟翩然转身,走进裡间,重新坐了下来。李泰无意中闻到了她转身时散发的体香,又是心神一荡,情不自禁地翕了翕鼻翼。
很快,锦瑟的弦声再次响起。李泰一怔,竟然发现這個曲谱他从未听闻,不禁凝神望向苏锦瑟,等着听她接下来的吟唱。
随着旋律,苏锦瑟的歌声再次响了起来。李泰一听,顿觉与刚才判若两人,只感到她清澈幽远的歌声仿佛来自天外,绝无半点人间烟火的气息。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李泰知道,這支曲子的歌词采自《诗经》中的《黍离》,本来是古已有之的瑟谱,但苏锦瑟显然只保留了歌词,自己重新谱写了曲子。
這首《黍离》的文意原本便充满了凄怆和苍凉之感,蕴含着主人公绵绵不尽的故国之思,以及对家国天下的兴亡之叹,此刻被苏锦瑟忧伤凄美的曲调和恍若天籁的歌声再一衬托,越发令人扼腕神伤,不觉有种仰天一哭、怆然涕下的冲动。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第二段歌词唱起的时候,李泰已经完全沉醉其中,深深不可自拔了。
房遗爱把這一切看在眼裡,暗暗一笑,也不跟李泰道别,悄悄退了出去,并带上了房门。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這首曲子一唱三叹,缠绵悱恻,直到苏锦瑟唱完起身,李泰還依然神游天外,眼睛竟然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四郎……”
苏锦瑟走到他面前,发出一声轻唤,才把李泰的心魂从天外唤回了人间。
李泰回過神来,尴尬地抹了抹眼睛:“对不起,我……我失态了。”
苏锦瑟深长地看着他:“四郎,你的确是懂瑟的,奴家弹了這首曲子不下数十次,你却是……第一個为它流泪的人。”
李泰抬起目光,和苏锦瑟四目相对。
一种伯牙子期、高山流水般的情愫,在二人的目光中缓缓流淌。此刻的李泰蓦然意识到面前這個惊才绝艳的奇女子,定然便是房遗爱要送他的第二份“礼物”了。
微雨蒙蒙,打湿了一座木桥,也打湿了伫立在桥上的一個人。
萧君默一身便装,已经在桥上站了半個多时辰。
他怔怔地望着桥下的永安渠水,全然不顾過往行人诧异的目光。
木桥位于延康坊的北面,永安渠水自南向北流经延康坊,再从這座桥向北面的光德坊流去。也就是說,倘若有什么东西从魏王府的水渠中流出来,便会从這座桥下流過。
不知道为什么,萧君默這几天一直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觉得他可以在這裡找到跟父亲有关的线索。
桥下,绿草青青的岸边,有個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汉,正在悠闲自得地垂钓。
萧君默看了他這么久,也沒见他钓上一條鱼,甚至沒看见鱼儿咬半次钩,但這似乎丝毫沒有妨碍老汉的兴致。
“老丈,這裡钓得到鱼嗎?”萧君默走到老汉身边搭讪。
老汉扭头看了他一眼:“坐久了,自然钓得到。”
“這种下雨天,鱼儿都沉了,不太咬钩吧?”
“所以得有耐心。”
萧君默笑了笑,不禁有些佩服老汉。他抬眼望着碧波荡漾的渠水,发现水面上偶尔漂過一些杂物,有烂菜叶,有破布條,有旧扫帚,不一而足。
“老丈,我听喜歡钓鱼的朋友說,常在水边钓鱼,不时就会钓上来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是嗎?”
老汉呵呵一笑:“這倒是。”
“您都钓過什么?”
“啥都钓過,就差沒钓過死人。”
萧君默心裡忽然一凛,勉强笑笑:“真有死人,也会嫌您钩小,不吃钩。”
老汉哈哈一笑,又看了他一眼:“你這后生也是闲得慌,不去干正事,却在這儿陪我老汉瞎侃。”
“我就是好奇,想知道您钓過什么。”
“說实话,前两天,我還真钓上来過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只鞋。”
萧君默一愣,不知为何忽然心跳加快:“鞋?什么样的鞋?”
“乌皮靴,有点旧了,不過看上去,像是当官的人穿的。”
“那您……把鞋子扔回去了?”
“哪能呢?”老汉白了他一眼,“谁都往裡头瞎扔东西,這條渠水不早就臭了?”
“那您带回家了?”
“哼!”老汉冷哼一声,又白了他一眼,“我老汉再贪心,也不能穿着一只鞋上街吧?”
“我不是這意思。”萧君默赶紧赔笑,“您老一看就是心胸旷达之人,就算给您钓上来一双,您也不会拿正眼瞧它,我說得对吧?”
老汉听得笑逐颜开,便往不远处的一处草丛努努嘴:“喏,我扔在那儿了。”
萧君默立刻冲了過去,速度快得把老汉都吓了一跳。
“這后生,莫不是犯病了吧?!”
萧府庭院中,何崇九捧着一只乌皮靴,双手在微微颤抖。
萧君默神色凝重地看着他:“九叔,你真的确定,這只鞋是我爹的嗎?”
何崇九眼睛红了,点点头,指着靴子的某個地方:“上回主公雨天蹚水弄湿了,我拿到火盆上烤,不小心烤焦了一块,就在這儿,你看。”
萧君默沒有去看,猛然扭头就朝外走去。
不是因为他完全相信九叔的眼力,而是他怕忍不住自己眼中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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