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接头
墓地坐落在一处山脚下,旁边有一條小河潺潺流過,依山傍水,景色倒是不错,风水也属上佳,可站在這种地方等人,感觉终究有些阴森和诡异。
萧君默和辩才按照约定,站在河边的一株独柳下等候郗岩到来。闲着沒事,萧君默就问辩才,在這种地方见面,是否有什么說法。辩才笑了笑,說這是郗岩当年执意提出的要求,先师智永想想也沒什么大碍,便答应了。
萧君默闻言,更觉奇怪:“他执意這么做,有什么理由嗎?”
“当然有。”辩才道,“他說,只有死人能保守秘密,所以在這种地方见面最安全。”
萧君默哑然失笑,心想這种說法虽然怪异,却也不无道理,看来這個东谷先生郗岩定然是個与众不同之人。
日上三竿的时候,一個瘦长的身影沿着河岸朝他们走来。辩才道:“来了。”萧君默手搭凉棚一看,来人五十多岁,穿着一身黑衣黑裤,皮肤也异常黝黑,若是晚上,恐怕走到跟前都认不出是個人。随着郗岩一步步走近,萧君默慢慢看清了他的相貌,顿时有种不寒而栗之感——只见他脸颊和眼窝凹陷,额头和颧骨凸出,下巴尖得像一把锥子,身上也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世上竟然有人奇丑若此,萧君默也算是开了一回眼界。
這样的人,一定经常被邻居拿来恐吓调皮捣蛋的孩子。萧君默忍不住想。
郗岩不仅相貌奇丑,生性似乎也颇为傲慢,跟辩才照面时只微微作了一揖,道了声“见過左使”,然后便背起双手,俨然一副居高临下之态。
“东谷,一晃二十余年不见,家中一切可還安好?”辩才微笑问道。
“還好。”郗岩說了這两個字之后,就把嘴闭上了,显然不准备跟辩才寒暄叙旧。
辩才无奈一笑,遂直言道:“东谷,想必你也知道贫僧此次来江陵的目的,闲话不多說,东西带来了嗎?”
“带了。”郗岩仍旧冷冷道,“只是不知左使取回方觞,意欲何为?”
萧君默一听“方觞”二字,料想這枚觞的形状定是方形,正如玄观手中的圆觞是圆形一样,却不知谢吉手中那枚觞又是何等形状。
“不瞒东谷,贫僧取回此物,是为了完成先师遗命……”
“属下最后一次接到盟主指令,是武德九年的事情了。”郗岩打断辩才,“如今左使突然說有盟主遗命,不知有何凭据?”
辩才沒料到他会這么說,顿时一怔:“盟主当年把方觞交给你时,便已下了命令,来日无论是盟主本人還是贫僧前来,你都要无條件交還,怎的還要什么凭据?”
“属下說的凭据,指的是左使所言的盟主遗命,請左使听清楚。”郗岩的口气十分傲慢,“看样子,左使似乎拿不出来。也罢,你权且說說,盟主究竟有何遗命吧。”
饶是辩才修行多年,此时也不免有些怒气,但仍强忍着道:“本盟的宗旨是‘邦有道则隐,邦无道则现’,而大唐自建元以来,国运日益昌盛,百姓安居乐业,是故盟主才会在武德九年向所有分舵下达沉睡指令,且盟主在圆寂之前嘱咐過贫僧,若大唐从此太平,便要择机解散天刑盟……”
“你說什么?”郗岩非常震惊,“解散天刑盟?!”
“是的,這正是盟主遗命。”
郗岩冷笑:“李唐天下现在貌似太平,可谁知道李世民一旦驾崩,会是什么人上去当皇帝?万一是個暴君或昏君,天下岂不是又乱了?這时候解散本盟,不是愚蠢之举嗎?”
萧君默万沒想到,這個郗岩竟然对今上直呼其名,還好這是在墓地,身边只有死人,否则一旦被人听了去,那可是大逆不道之罪!看来這個人对今上并无好感,连带着对大唐朝廷也毫无尊崇之心,才会如此强烈地反对解散天刑盟。
一听郗岩竟然出言不逊,還把盟主遗命說成“愚蠢之举”,辩才顿时脸色一沉:“东谷,你讲出這种话,還算是天刑盟的人嗎?本左使今天可不是来跟你商量的,這是盟主遗命,你必须执行!”
“左使不必拿职位来压我,我郗岩向来忠于本盟,但绝不愚忠,若盟主的命令错了,請恕我难以从命。”
“你!”辩才气得脸色煞白,說不出话。
“东谷先生,”萧君默知道自己不能再保持沉默了,遂淡淡笑道,“在下欣赏你的耿直,可你方才這句话,在下却认为值得商榷。”
“你是何人?這裡轮得到你說话嗎?”郗岩眉毛一挑,斜了他一眼。
辩才刚想介绍,萧君默便抢先开口道:“在下无涯,此次专程护送左使前来江陵,目的便是执行盟主遗命。所以,這裡不但轮得到在下說话,而且东谷先生若抗命不遵,在下也可以遵照左使号令,执行本盟家法。”
郗岩一听,知道对方不是善茬,這才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一眼,旋即冷冷一笑:“你就是那個玄甲卫郎将萧君默吧?你才多大年纪,竟敢說自己是无涯?”
萧君默的画像早已随海捕文书传遍天下,此刻尽管易了容,可仔细看還是可以认出来,加之他现在跟辩才在一起,任谁都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听了郗岩的话,萧君默哈哈一笑:“东谷先生此言差矣!秦朝甘罗,十二岁出使赵国,官拜上卿,位同丞相;汉朝霍去病,十七岁封侯,十九岁拜将,二十一岁荡平匈奴、官任大司马。萧某虽不敢自比古代英杰,但做這個无涯舵主,自忖還是绰绰有余的,不知东谷先生有什么好怀疑的?”
萧君默阅人无数,知道对付這种傲慢狂放之人,你就要比他更傲气,如此才能镇住他。果然,郗岩闻言,态度便缓和了一些,道:“既如此,那是在下失礼了。只是不知无涯先生要与我商榷什么?”
“你刚才說,若是盟主的命令错了,你便不从命,萧某对此不敢苟同。”萧君默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本盟兄弟人人都如你這般,那還成個什么组织?恐怕不必等到解散,就先各自散伙了吧?你既然声称忠于本盟,那首先便不能坏了本盟的规矩,否则你所谓的忠又从何谈起?”
郗岩顿时语塞,想了想才道:“是我出言唐突,考虑欠周,請左使原宥。”說着对辩才拱拱手。“不過,左使說要解散组织,我還是不能答应。”
“倘若左使做什么事却要你来答应,那干脆让你来当盟主好了。”萧君默讥笑道。
“我不是這意思……”郗岩一窘,“我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咱们這個几百年的组织毁于一旦。”
“那你以为不把方觞交给左使,组织便能保全嗎?”萧君默直视着他,“要是哪一天冥藏找上你,让你把东西交给他,你交是不交?要是交,你和组织就会变成他手裡的一把刀,最终害人害己;若是不交,冥藏一定会把你和你的分舵铲除掉。试问,到那一天,你如何保全组织?又如何保全你自己和分舵所有弟兄的性命?”
郗岩浑身一震,呆在原地說不出话,半晌才道:“若真有那么一天,郗某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好一個宁可玉碎不为瓦全!”萧君默一笑,“萧某佩服东谷先生的勇气。不過,你刚才也說你不愚忠,可现在怎么又逞匹夫之勇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左使取回三觞的目的,是要阻止冥藏利用组织,从而保住本盟万千弟兄及其家人的性命;而你口口声声不想看组织毁掉,却只能等着冥藏上门再跟他拼一個玉碎。萧某只想问,愚蠢的到底是左使,還是东谷先生你呢?”
郗岩无言以对,却仍执拗地道:“你說得固然有道理,可……可我還是无法接受自毁组织這件事。”
辩才哭笑不得。
萧君默也沒想到,自己明明把利弊都摆在他眼前了,這家伙還是如此固执。
“左使,萧郎,郗某理解二位的想法,但委实不能赞同,所以,請恕我难以从命。二位保重,郗某告辞。”郗岩說完,也不等二人反应,拱拱手便转身离去。
“东谷!”辩才气得脸色涨红,要追上去,被萧君默一把拉住:“法师,事缓则圆。以东谷的性子,一时半会儿恐怕很难想通,就给他一点時間吧。”
“可我們還有時間嗎?”辩才一向沉稳,很少动怒,這回实在是沉不住气了,“圆觞下落不明,方觞拒不交還,咱们自己又身处险境,再這么下去,事情该如何收拾?”
“法师别急,总会有办法的。”萧君默安慰着他,其实自己心裡也是无计可施。
“萧郎,你看东谷如此推三阻四,是不是有什么問題?”辩才狐疑道,“大觉寺的事,会不会就是他干的?”
萧君默望着郗岩远去的背影,沒办法简单地回答是或不是。他只是觉得,這江陵的水要比自己原本想象的深得多……
辩才与回波先生谢吉的接头地点,是在江陵城东一家富丽堂皇的酒楼。
酒楼的名字就叫富丽堂,是谢吉自己的产业。
他开了一個最豪华、最宽敞的雅间接待辩才和萧君默,除了美酒佳肴之外,居然還准备了一群陪酒的美女。這阵仗,跟上午在墓地与郗岩接头恰成鲜明对照。萧君默一边感受着這种冰火两重天的境遇,一边不免在心裡觉得好笑。
辩才一看到满屋子美女,顿时皱紧了眉头,连连示意谢吉让她们退下。
谢吉大腹便便、油光满面,脸上似乎随时挂着一個笑容,见辩才如此局促不安,不禁哈哈大笑道:“左使早就不是出家人了,何必墨守那些清规戒律呢?让她们先陪您喝酒,完了咱们再谈正事。”
“你的好意,贫僧心领了。”辩才冷冷道,“贫僧虽不住寺,但始终以出家人的身份要求自己,已戒除酒色多年,還望回波能够理解。”
“理解理解。”谢吉连忙用笑声掩饰尴尬,“左使如此洁身自好,真是令属下万分敬佩啊!”說完便甩了甩手,把一屋子美女都赶了出去。
雅间一下安静了下来,辩才不想再浪费時間,便开门见山道:“回波,想必你也知道,贫僧此来,只为一事,便是你手中的角觞。”
原来谢吉手上這枚称为“角觞”,看来形状又与之前两枚截然不同。萧君默這么想着,暗暗观察谢吉的反应。
“哎呀,左使您早就该来了!”谢吉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不瞒左使,這么多年来,属下手裡拿着這個东西,那真叫一個寝食难安哪,天天都盼着盟主和您赶紧来拿回去。這回好了,属下终于可以睡一個安稳觉了!”
辩才闻言,原本惴惴不安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三觞之中,总算有一觞可以顺利取回了。
萧君默若有所思地看着谢吉,忽然笑道:“回波先生,当年盟主把角觞交给您,是对您的信任,可听您這话的意思,怎么像是在埋怨呢?”
“不知這位是……”谢吉拿眼打量着他。
“在下无涯。”
“哦,原来是无涯先生,失敬失敬!”谢吉满脸堆笑,连连拱手,“沒想到无涯先生這么年轻,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回波先生客气了。在下有些好奇,盟主不過是让您保管一個物件,怎么就像是把您给害了似的?”
“沒有沒有,我不是這意思。”谢吉笑了笑,“主要是這物件太重要,重启组织都靠它,我不敢掉以轻心哪!這么多年来,我一直战战兢兢,总觉得這东西放哪儿都不安全,成天提心吊胆的,都快吓出病来了……”
辩才微觉诧异,似乎想到了什么,暗暗看了萧
君默一眼。萧君默却不动声色,淡淡笑道:“這么說,回波先生真是辛苦了,那您赶紧把东西交给左使吧,這样今晚就高枕无忧了。”
“当然当然,我何尝不是這么想呢,只不過……”谢吉欲言又止。
“不過什么?”辩才一惊,刚刚放松的心情立刻又紧张起来。萧君默却好像已经预料到了,只是静静地看着谢吉。
“這东西非同小可,我不敢放在身边哪。”
“那你把它放在何处?”辩才大为焦急。
“不怕左使笑话,为了确保角觞的安全,三年前家父過世,我便把它……把它放在我爹的棺木裡头了。”
“你說什么?!”辩才腾地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吉。
萧君默顿时在心裡苦笑:又是墓地!這三觞怎么总是跟死人和墓地纠缠不休?!
“左使放心,過几天,過几天属下一定派人把它挖出来。”“不行,你明天就得把东西交给我。”
“明天?”谢吉面露难色,“明天,不……不成啊!”
“怎么不成?”
“今天是六月初十……”谢吉掐着指头念念有词,“這几日,破土、动土、行丧、安葬,都是大忌,属下怎么敢去动家父的坟呢?让我算算……对了,十七可以,那天祭祀、坏垣、动土、破土都行,您就等我几天,六月十七,属下保证把东西交到您手上!”
辩才颓然坐了回去,一脸无奈。
“左使,既然回波有难处,那咱们就等等吧,反正也就六七天時間,误不了事。”萧君默道。
“对对对,无涯所言甚是!”谢吉大喜,“這二十多年都等了,也不差這几天不是?”
从富丽堂酒楼出来,刚一登上雇来的马车,辩才便迫不及待地问萧君默:“你方才是故意套他话的?”
萧君默一笑:“是的。”
“你是怎么看出問題的?”辩才很是好奇。
“您刚一跟他提角觞的事,他的表情和言语便显得很夸张,似乎是在掩饰什么,所以我就引他尽量多說话。正所谓言多必失,他那句‘這物件太重要,重启组织都靠它’,果然就把尾巴露出来了。以我的估计,当年盟主把角觞交给他的时候,绝对不会告诉他這东西的用途,对吧?”
“自然不会。不管是谢吉、郗岩還是玄观,虽然都知道手裡的东西很重要,但沒人知道它的具体用途。”
“所以,谢吉能說出‘重启组织’四個字,显然是有人告诉他的。”萧君默道,“法师,關於三觞的用途,冥藏肯定知情吧?”
辩才一惊:“你的意思是,谢吉跟冥藏是一伙的?”
“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除非此事還有其他知情人。”
辩才不假思索道:“沒有,除了先师、冥藏和我,再无旁人知情。”
“由此可见,谢吉就是冥藏的人。他故意拖延七天時間,正是想通知冥藏,让他赶到江陵来。”
“可只有七天,他要把消息送出去,又要等冥藏赶過来,時間够嗎?”
“江陵到长安一千四百多裡地,若是训练有素的信鸽,最多两天便能飞到,剩下五天時間,冥藏马不停蹄赶過来,绰绰有余。”
辩才苦笑:“如此看来,胁迫玄观的人,定是這個谢吉无疑了,昨夜埋伏在大觉寺的那些假和尚,也都是他的人。”
這個结论是显而易见的,可不知为什么,萧君默却不敢轻易下這個结论。他总是隐隐觉得,昨晚大觉寺发生的事情,似乎沒這么简单。有某些不寻常的细节就像黑暗中的蛛丝一样,在他眼前飘忽来去,却又让他无从把捉。
萧君默闭上了眼睛。
昨晚发生在大觉寺的一幕幕,开始在他脑中慢慢闪现,或者准确地說,是一幕一幕在他的脑中回放和重现。
从小,萧君默便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只要是他目睹過的场景,都会如同画像一般刻在脑子裡,一旦需要,他就能把那些画面一一调取出来,然后反复重现,寻找某些至关重要却被遗漏的细节,最后再把碎片般的细节一一拼接,获得隐藏在事物背后的真相。萧君默在玄甲卫待的時間并不长,之所以能够屡破大案,一定程度上便是得益于這项本领。
此刻,马车的颠簸和晃动,丝毫沒有对萧君默造成影响。在犹如禅定一般的高度专注中,他回到了昨夜的大觉寺,在一幕幕定格的场景中穿行、停留、观察、思考……
在快速穿過许多无关紧要的场景后,萧君默进入了天王殿,画面定格在慧远持匕刺中玄观的一瞬间:锋利的匕首准确刺入玄观的左胸,也就是心脏部位。這与萧君默最初的观察一致,似乎沒什么疑点。
萧君默伸出右手食指,在眼前划了一下,瞬间进入了第二個定格画面:脸色苍白的玄观无力地躺在他怀中,鲜血从左胸的伤口汩汩流出。萧君默凝视着那個伤口,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萧君默又划动食指,进入第三個定格画面:玄观盘腿坐在方丈室的禅床上,面容安详,看上去一点都不像遇刺,倘若不是胸前衣服上那一摊血迹,倒更像是安然坐化。萧君默站在禅床前注视着玄观。忽然,他弯下腰,把耳朵贴在玄观的左胸上,片刻后,又把耳朵挪到了右胸。刹那间,一片疑云浮现在了他的眼中……
第四個定格画面,他们四人已回到客栈,正在辩才房间中讨论着。萧君默划动食指,画面快进,然后在某一处定住,华灵儿的声音响了起来:“难道他故意要死给你们看?他有病啊?!”紧接着是萧君默的声音:“在我看来,他不是要故意死给我們看,而是要死给那些胁迫他的人看。”
萧君默再度划动食指,画面继续快进,然后萧君默对辩才道:“当年您和智永盟主驻锡大觉寺,天刑盟的人想必都知道……”
萧君默脸上露出了惊恐之色,连忙反向划动食指,画面迅速退回到夹峪沟的后山上,萧君默对辩才道:“法师走蓝田、武关這條路,必是打算下荆楚。如果我所料不错,法师应该是想去荆州江陵吧?”
……
马车中,萧君默倏然睁开眼睛,神色一片惊恐。
辩才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
“胁迫玄观的人,很可能不是谢吉。”萧君默的声音冷得像冰。
“不是他還能有谁?难道是郗岩?”辩才看着萧君默的表情,身上不觉起了鸡皮疙瘩。
萧君默摇了摇头。
“那到底是谁?”辩才完全迷惑了。
萧君默沉默片刻,才从牙缝裡蹦出了三個字:
“玄甲卫。”
裴廷龙坐在荆州府廨的正堂上,听完了薛安的奏报,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今日,萧君默和辩才在江陵城的一举一动,都沒有逃脱他的掌控。据薛安奏报,上午,萧君默和辩才到城西墓地与一個叫郗岩的棺材铺老板接头;下午,二人又到了城东的富丽堂酒楼,与老板谢吉接头。加上之前已经挖出来的大觉寺玄观,截至目前,裴廷龙已经成功破获了天刑盟在江陵的三個分舵。
接下来,萧君默和辩才還会跟多少個分舵接头,真是让裴廷龙充满了期待。他不得不佩服,皇帝這個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确实英明,這比直接抓捕萧君默和辩才的收获大多了。眼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派了数十名水性好的手下进入放生池和秘道寻找那個东西,却始终一无所获。裴廷龙无奈,最后只好查封了大觉寺,并把监院等寺裡的和尚全都抓到了荆州府廨,希望能通過严刑拷打,挖出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那帮和尚招了嗎?”裴廷龙问。
“回将军,不知這些家伙到底是真不知情還是太能扛,属下用尽了手段,他们還是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
裴廷龙沉吟了一下:“继续审。记住,我只有一個要求:宁枉勿纵。”
“是。”薛安领命,匆匆退下。
此时,桓蝶衣恰好与薛安擦肩而過,面色不悦地走了进来,大声道:“裴将军,自从进了江陵城,您就把属下和罗队正晾在一边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廷龙笑了笑,温言道:“蝶衣,你和罗彪這一路上都辛苦了,我是想让你们多歇息两天,沒别的意思。”
“多谢将军好意!不過我們已经歇息够了,也该跟第一线的弟兄们调换一下了吧?”
“不急不急,咱们到江陵這才几天呢?”裴廷龙仍旧笑道,“你要是觉得闷,不如我陪你去外面走走?這江陵可是個好地方,听說当年的楚国王宫……”
“将军,属下是来执行任务,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桓蝶衣冷冷打断他,“還是請将军分配任务吧。”
“好,我就欣赏你這种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裴廷龙打着哈哈,“任务自然是会有的,不過你得容我安排一下。這样吧,你先下去,回头我就让薛安通知你们,好不好?”
“将军,請恕属下說句冒犯的话,倘若您一意要排挤属下和罗队正,那属下只好直接给圣上和大将军上表,将情况如实禀报了。”桓蝶衣毫不客气道。
“言重了言重了,你们都是玄甲卫的老将,我怎么可能排挤你们呢?你這完全是误会我的好意了嘛……”
“是不是误会,就得看将军怎么做了。属下這就下去,等候将军命令。”桓蝶衣說完,拱了拱手,大步走了出去。
裴廷龙眯眼望着她的背影,心头蹿起阵阵怒火,却愣是发不出来。
他這辈子从沒怵過谁,唯独拿這個女子一点办法都沒有。首先固然因为她是顶头上司李世勣的外甥女,但最主要的,還是因为自己喜歡她,沒来由地喜歡。
裴廷龙有时候也会骂自己沒出息,何必为了一個女子,屡屡丧失上司应有的尊严?可每回一看到她,他的心马上就又软了。
桓蝶衣,你真是我的冤孽!
太极宫,两仪殿。
李世民端坐御榻,脸色沉郁。长孙无忌和刘洎站在御榻两侧,下面站着李泰、杜楚客、杜荷三人。杜荷脖子上包扎着纱布,形状有些滑稽,而杜楚客身上的多处伤口虽然也都包扎了,此刻却仍隐隐生疼。
昨日发生在崇仁坊暗香楼的這起刺杀案,让李世民既震惊又愤怒,因为性质实在太過恶劣——一個堂堂皇子,一個当朝驸马,還有一個三品尚书,竟然在皇城边上遇刺!如若不能尽快破获此案,抓住幕后真凶,朝廷威信何在,天子颜面何存?!
所以,李世民对此案特别重视,今天特地把三個当事人传召入宫,亲自询问了整個案发经過。此刻,三人都已禀报完毕,李世民皱着眉头沉吟半晌,对长孙无忌道:“那個刺客审得如何?”
“回陛下,吴王和李大将军正在审,一有消息便会立刻入宫禀报。”
昨日案发后,李世民便命李恪把现场逮住的刺客押到玄甲卫,与李世勣一起会审。到现在为止,已经审了一天一夜了,刺客却仍未供出幕后的主使之人。
“青雀,”李世民盯着李泰,“你不是答应朕不再涉足风月场所了嗎,這回怎么又忘了?”
“回父皇,”李泰一脸委屈,“儿臣昨日去的暗香楼不是风月场所啊,只是普通的酒肆罢了,還望父皇明察。”
李世民用目光咨询长孙无忌,对方暗暗点头。皇帝在位已久,多年来鲜少出宫,对于民间的這些情况自然知之不详。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便沒再說什么,转而对杜荷道:“杜荷,据朕所知,你平日出门并未带保镖,为何昨日赴青雀之宴,却要带上四名保镖呢?而且据說身手還都不弱,你是不是事先便
察觉什么了?”
“回陛下,這……這纯属巧合啊,那四名武师是微臣最近刚刚聘任的,主要是闲暇之时陪微臣练练拳脚,并非有意要用他们做保镖。昨日微臣一时兴起,便带他们一块出门了,也并未事先察觉什么,完全是碰巧赶上了而已。”
杜荷心裡清楚,谢冲四人的真实身份绝对不能引起皇帝的怀疑,更不能被查出真相,否则别說他会遭殃,连太子也得完蛋,所以他现在只能轻描淡写地遮掩。
“碰巧?”李世民目光狐疑,“真会有這么巧的事?”
杜荷心中一凛,忙道:“是啊陛下,微臣对此也深感庆幸,兴许……兴许是家父的在天之灵保佑微臣躲過了一劫吧。陛下有所不知,微臣近来时常思念家父,每每念及家父英年早逝,未能目睹如今的太平盛世,微臣便会悲从中来、痛彻心扉,乃至终日茶饭不思。”說着說着,话音便哽咽了。“前几日,微臣還跪在家父灵位前涕泪横流,向他老人家诉說种种思念之情。說不定,正因微臣的這一点孝心,感动了家父的在天之灵,所以……”
李世民摆摆手,打断了杜荷的喋喋不休。
他当然知道這個女婿是個什么货色,如此当众表演的孝心,委实也太過肤浅和廉价。想当初,若非念在其父杜如晦是佐命功臣、有大功于朝,他绝不会把女儿城阳公主许配给杜荷。此刻听着杜荷啰啰唆唆,李世民虽然有些反感,但终究還是被触动了心绪,蓦然回想起了当初与杜如晦的君臣之情,眼睛不觉便湿润了。
杜荷偷眼观察皇帝的神色,知道自己的煽情达到了转移其注意力的目的,遂暗暗松了口气。
果然,李世民沒再追究他的保镖之事,转而问杜楚客:“楚客,据你刚才所述,刺客的首要目标是杜荷,其次便是你和魏王,那么有沒有這样一种可能——此事的主谋是与你们杜家有宿仇之人?或者說,是当年如晦在世之时得罪過的人?”
杜楚客佯装思忖了一下,道:“回陛下,臣以为這個可能性很小,因为家兄待人处世皆以仁义为先,为官秉政更是清廉无私、公正贤明,此乃陛下熟知,无须臣来赘言。退一步讲,即便家兄曾在官场上得罪過人,那也绝非私仇,更何况家兄去世多年,假使真有什么人心怀怨恨,那也早该淡忘了,能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让他记到今日呢?”
李世民略为沉吟,点点头道:“如晦一生坦荡、情怀磊落,朕也相信他并未与人结仇,但是……楚客你呢?”
杜楚客微微一笑:“臣之修为,固然不及家兄甚远,可說到与人结仇,似乎也不至于。再者說,若是臣之仇人指使,昨日那名刺客就该先对臣下手,但实情并非如此,故而臣以为,這個幕后黑手,当是对杜荷怀恨在心之人。”
杜荷好不容易才把皇帝的注意力引开,不想又被杜楚客给绕了回来,心中暗骂,脸上却不敢流露丝毫。
“嗯,言之有理。”李世民又把目光转向杜荷,“說說吧,朕知道你交游甚广,近来在朝野是否得罪什么人了?”
“沒有啊陛下,微臣一向安分守己,何曾得罪過什么人?”
“杜荷,你仔细想想。”杜楚客微笑地看着他,“常言道祸从口出,会不会是你平时口无遮拦,无意中說了些什么,得罪了哪個朝中权贵?”
杜荷一愣,虽然觉得這话听着不爽,但不得不承认這种可能性還真有,当即蹙眉寻思了起来。
李泰抬眼,暗暗跟刘洎交换了一個眼色。
话题铺垫到這儿,便是万事俱备,只欠李恪那头的“东风”了。李泰不无得意地想,只要李恪把刺客的口供呈上来,父皇自己便会把所有事情联系到一起,然后得出那個显而易见的结论。
就在這时,殿外的宦官小步趋入,躬身道:“启禀陛下,吴王殿下、李世勣大将军求见。”
“快传!”李世民大为振奋,看来一定是刺客招了。
很快,李恪和李世勣匆匆上殿。行過礼后,李恪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章,双手捧過头顶,朗声道:“启奏父皇,暗香楼一案的凶犯厉锋已经招供,供词皆记录在此,恭請父皇御览!”
终于等到這一刻了!
李泰心中掠過一阵狂喜。
侍立在御榻旁的赵德全赶紧跑過来,接過奏章,呈给了李世民。李世民打开,目光才扫了几行,整個人就僵住了,脸色猝然变得一片死灰。
一旁的长孙无忌吓了一跳,连忙凑近皇帝,低声问:“陛下,出……出了何事?”
李世民置若罔闻,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半晌才把奏章递了過去,不料却因手抖而掉到了地上。赵德全从未见過皇帝這副模样,心中又惊又忧,慌忙捡起奏章,递给了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接過来一看,霎时也变了脸色,然后万般惊愕地看着李恪:“吴王殿下,這真是刺客的口供?”
“是的,长孙相公,千真万确。本王一开始也不信,但再三讯问之下,人犯却未再改口,本王只好据实禀报。”
长孙无忌又把目光转向李世勣,对方微微颔首,证实了李恪的话。长孙无忌叹了口气,只好又回头看着皇帝。
李世民强行压抑着内心的万丈波澜,盯着杜荷道:“杜荷,你自己想想,最近有沒有做什么事、說什么话,牵涉到……牵涉到了东宫?”
此言一出,李泰、杜楚客、杜荷、刘洎、赵德全皆面露惊愕之色。当然,其中只有杜荷与赵德全的表情是真的。
杜荷瞠目结舌,完全反应不過来。
他现在的脑子全乱了。听皇帝的口气,刺客供认的主谋显然是东宫,可這怎么可能呢?纵然太子已经不想用他,也不至于杀人灭口吧?再說了,太子若真想這么干,又何必派谢冲等高手来保护他?
杜荷越想越乱,一时竟愣在那儿說不出话。
此时,刘洎不失时机地开口了:“启禀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讲。”
“是。不知陛下是否還记得,臣数日前曾经上過一道奏表,其中所言之事,便涉及东宫。而臣当时也在奏表中如实向陛下禀报了,臣的消息来源正是杜荷。”
李世民猛然想了起来,刘洎日前确实上奏過,称东宫部分车驾的规格、内饰等,很多细节有逾制之嫌。李世民当时便批复了,命东宫立刻整改,并下诏对太子进行了一番批评教育。不過事情一過他便忘了,沒有放在心上,因为东宫的逾制并未逾越到天子之制,只是過于豪奢罢了,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然而此刻,這件事分明构成了太子报复杜荷、买凶杀人的动机。
杜荷一听刘洎之言,更是一脸懵懂。他当初为了获取李泰的信任,确实曾奉太子之命假意泄露過一些对东宫不利的消息,可這种无足轻重的情报,怎么就跟刺杀案扯上关系了呢?
“刘洎,照你的意思,东宫是得知了你這份奏表的內容,所以对杜荷怀恨在心,這才悍然买凶杀人?”李世民斜着眼问。
“回陛下,臣不敢如此妄断。”刘洎平静地道,?
??臣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至于该事实与此案究竟有何关联,不在臣的职责范围之内,故臣不敢置喙。”
“朕再问你,东宫车驾逾制一事,是杜荷亲口对你說的嗎?”
“這倒不是。”
“那你又是听谁說的?”
“這個……”刘洎故意面露犹豫之色。
“怎么,”李世民有些讥嘲地看着他,“方才還說得头头是道,现在就有难言之隐了?”
還沒等刘洎开口,李泰便趋前一步,抢着道:“启禀父皇,此事是儿臣听闻杜荷所言,之后才告诉刘侍中的。”
刘洎和李泰的這番表演,其实都是事先商量好的,无非是做给李世民看而已。因为李泰很清楚,要把一個谎言包装成真相,其中必然要有一些真实的东西,尤其是某些关键性细节,更是越真实越好。正如现在,李泰故意表现出一副私下說太子坏话的样子,就是为了把這個局做得更真实一些——說白了,我都已经承认对我自己不利的东西了,你還会怀疑我說的话嗎?
李世民闻言,脸色一沉:“青雀,你何时也学会长舌妇那一套飞短流长、搬弄是非的本事了?”
“冤枉啊父皇!”李泰委屈道,“儿臣对刘侍中說這個事,只是为了让父皇您掌握下情,以便及时纠正臣子的不当行为而已。儿臣的出发点,一方面是维护朝廷纲纪,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督促大哥,让他成为一個更有德行的储君嘛!”
李世民心裡冷哼一声,知道李泰所言都是些言不由衷、冠冕堂皇的大话,可偏偏這些话在场面上又都是对的,令人难以反驳。
“青雀,那你說說,就为了杜荷曾向你言及东宫车驾逾制之事,你大哥便会指使厉锋等人报复杀人嗎?”
李世民的這個問題很有诱惑性,假如李泰顺着杆往上爬,那就把自己暴露了。他当然沒那么傻,而是很镇静地道:“回父皇,儿臣认为不大可能。”
“理由呢?”
“就算大哥为此事记恨杜荷,但也不到杀人的地步,况且昨日那几個刺客不光要杀杜荷,也想杀儿臣与杜尚书,這至少可以证明,這個主谋的动机并不仅仅是报复杜荷那么简单。”李泰此言,是典型的欲擒故纵之法,表面上好像在替太子說话,其实是引诱李世民的思路往“夺嫡之争”上靠。
果不其然,李世民闻言便蹙紧了眉头。
杜荷以前跟太子关系不错,后来却转而跟李泰走得很近,這是朝野共知的事实,要說太子对此早已怀恨在心,那也是合乎常理之事,再加上杜荷向李泰泄露东宫内情,导致刘洎上表参奏,太子便更有理由对杜荷恨之入骨了。
另外,从夺嫡的角度上看,太子现在最忌惮的人便是李泰,其次便是魏王府长史杜楚客。這就等于說,昨日暗香楼宴席上的三個人,全都是太子最忌恨的,假如他事先得到了情报,遂断然派出刺客,欲一举除掉這三人,不也是顺理成章的嗎?
如此看来,暗香楼一案最大的幕后嫌疑人,当非太子莫属了。首先,他有充分的杀人动机;其次,现在又有刺客的供词。看上去,這似乎已经是一桩板上钉钉的铁案。然而,凭借多年权谋政争的经验,李世民知道,一件事情表面上越是显得天衣无缝,实际上就越有人为设计的嫌疑。所以,现在下什么结论都還为时過早。
“德全。”
“奴才在。”
“传朕口谕,召太子即刻入宫,暂居百福殿,沒有朕的允许,不许离开殿庭半步。”
“奴才遵旨。”
皇帝這么做,相当于把太子软禁了。在场众人闻言,各自的表情都有些复杂。软禁就是废黜的前奏,看来這回太子是凶多吉少了。李泰压抑着内心的兴奋,仿佛看见东宫的大门正在向自己豁然敞开。
此刻,蒙了半天的杜荷也终于醒悟了。
虽然他還沒完全弄清整個真相,但太子被软禁的结果却是明摆着的。而太子出事,最大的得益者自然就是魏王李泰。由此可见,這场暗香楼刺杀案,完全有可能是李泰一手策划的阴谋,目的便是既杀了他杜荷又嫁祸给太子!
可是,虽然悟到了這一点,杜荷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說不出。因为他绝对不可能向皇帝主动承认,自己是太子派到魏王身边的细作。
“恪儿,”李世民沉吟片刻,对李恪道,“明日把人犯带进宫来,朕要亲自审问。”
“儿臣遵旨。”
无论太子是否清白,现在唯有进一步提审厉锋,才可能弄清事实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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