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行刺
浑身湿漉漉的萧君默走进来时,看见禅床下已经跪满了老老少少几十個和尚,大多数神色哀伤。萧君默留意了一下,发现背玄观回来的那两個知客僧,還有跳进放生池的那些和尚也在其中,可他们的神情却看不出半点哀伤,有的只是沮丧和懊恼。
辩才怔怔地站在禅床旁,眼圈泛红。萧君默走過去,附在他耳边說了慧远的事,辩才万分惊愕,半晌回不過神来。
片刻后,一個年长的和尚从地上起来,自称是大觉寺的监院,冷冷对辩才道:“這位法师,本寺几百年来一向安宁,可你一来,便出了這么可怕的事情……恕我无礼,趁眼下官府還未介入,法师和几位施主還是赶紧走吧。”
辩才愕然良久。
他知道,這個监院虽然下了逐客令,但本意却是为他们好,因为方丈遇刺身亡可不是小事,一旦寺院报案,官府必然介入,到时候可就麻烦了。思虑及此,辩才只好跟监院說了一番好话,最后又伤感地看了玄观一眼,才和萧君默一起退出了方丈室。
楚离桑和华灵儿在外面等候。四人相顾无言,随即快步离开大觉寺,匆匆回到了云水客栈。萧君默建议大伙先别睡,把今晚发生的一系列诡异事件从头到尾捋一捋,看能不能捋出点头绪。辩才深表赞同,于是四人便在他的房间裡讨论了起来。
“我先說說我发现的一些疑点。”萧君默开口道,“第一,刚一到大觉寺,知客师慧远在门内說的那句话,虽然是在跟法师对暗号,但他叫法师‘速速离去’的语气,听上去却有一种担忧和急迫之情,仿佛他真的希望法师赶紧离开一样。第二,慧远和法师见面的时候,彼此都动了感情,我发现慧远身后那四名知客僧,其中两個也有些动容,反应正常,可另外两個却神情漠然。我当时以为他们可能是刚出家不久,对年长的僧人沒什么感情,可后来我便发现,应该不是這個原因,而是這两個知客僧有問題。”
“有什么問題?”辩才问。
“我怀疑,他们可能是假和尚。”
“假和尚?”楚离桑和华灵儿一惊,同时脱口而出。
“不仅是他们,還包括玄观身边那两個侍者,以及在寺门附近截住慧远的那些和尚。”
此言一出,辩才三人无不愕然。
“理由呢?”辩才又问。
“首先,我在去方丈室的路上,随口问了一個知客僧,大觉寺的佛指舍利有何渊源和来历,可他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就像你刚才說的,”楚离桑插言道,“有可能是他刚出家不久,不懂這些呀。”
“不可能。佛指舍利是大觉寺的镇寺之宝,作为该寺的知客僧,一出家便要先了解相关知识,以便向香客和信众介绍,所以他沒有理由不知道。”萧君默看向辩才,“這一点,法师作为出家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辩才点点头:“萧郎所言非虚。”
“其次,玄观身边那两個侍者,神情倨傲,态度冷漠,对长者全无尊敬之心,甚至对方丈本人都不太尊重,這不但可以证明他们是不合格的侍者,還可以证明他们是不合格的和尚。为了確認這個判断,当我們从方丈室出来,走向天王殿时,我又问了一名侍者一個問題。我问他,佛教中常說的‘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是何意,他居然也答不上来……”
“這话是何意?”华灵儿一脸懵懂。
萧君默一笑:“請法师开示一下吧。”
辩才道:“上报四重恩,意思是每個学佛之人,都要回报父母恩、师长恩、国土恩、众生恩;同时還要下济三途苦,就是要拯济饿鬼、畜生、地狱三恶道的苦难众生。”
华灵儿恍然。
“我故意问他這個問題,就是暗讽他对师长不尊,如果是真的出家人,怎么听都听得出来,至少也该明白這句偈语的意思。可那個侍者的表现,却全然不是如此,由此我便断定,這两個侍者一定也是假和尚。”
“那堵截慧远的那些人呢?”楚离桑问,“我追過去的时候,看见你跟他们连话都沒說,你凭什么断定他们也是假和尚?”
“因为他们拿棍棒的手法,都像是拿惯了长矛的人。”萧君默道,“虽說大觉寺的僧众平时也可能练武,但出家人以慈悲为怀,练武纯为强身健体,因此通常对拳脚和棍棒功夫都很娴熟,却对刀剑和长矛等兵器相对陌生。而那些人则恰恰相反,挥舞棍棒毫无章法可言,总是不自觉地使出长矛的突刺动作,完全是无的放矢,此其一。其二,他们一边打還一边口吐脏话,而且一听就知道是平时說惯了脏话的人。所以我更加确定,他们是假和尚。”
“這么說,這些人的确都不是真和尚。”辩才深以为然,旋即蹙眉道,“可問題是,为何会有這么多人在大觉寺假冒和尚?他们是谁?目的是什么?玄观又为何甘愿受他们胁迫?”
“法师别急,容我先說完剩下的疑点,咱们回头再讨论這些問題。”
辩才歉然一笑:“萧郎請說。”
“第三個疑点,是法师对玄观暗示三觞一事时,玄观却一直在刻意回避,這也从侧面证实他是受到了那两個‘侍者’的胁迫,所以很不愿意触及這個话题。当法师跟他挑明了之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似乎在考虑如何应对,最后他又什么话都沒說,直接带我們去了天王殿,仿佛做出了一個重大抉择。由他的這些反常态度来看,加之后面的突然遇刺,你们是否觉得,這其中可能有所关联?”
辩才和楚离桑面面相觑,都不知该怎么接话。华灵儿对這些事毫不知情,更是只有听的份,什么话都插不上。
“以我個人的看法,”萧君默见众人无语,便自问自答,“玄观之前之所以那么反常,是因为他已经知道,或者预见会有重大事情发生。换言之,在我們看来那么突然的刺杀,在他自己,却很可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此言一出,辩才和楚离桑更觉惊讶。
“這完全沒道理啊!”楚离桑蹙紧了眉头,“他若是早有预见,干嗎要去送死?就算他出于什么目的,一心要赴死,也沒必要把圆觞取出来让人抢走啊!除非……除非他已经背叛了组织,本来就是要把圆觞交给慧远,然后他自己以死谢罪。”
华灵儿忽然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楚离桑不悦。
“楚姑娘說的這些事,我虽然沒有参与,不太知情,不過光听你這几句话,就很有問題了。”
“什么問題?”
“玄观若想把那個什么觞交给慧远,八百年前就可以给了,又何必等到今天?难道他故意要死给你们看?他有病啊?!”
“你!”楚离桑想反驳,却又想不出反驳之词。
“离桑有一点說对了,玄观肯定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不過我相信他并沒有背叛组织,這可以从第四個疑点得到佐证。”萧君默道。
“第四個疑点是什么?”楚离桑问。
“就是玄观遇刺之后說的那句话。当时你去追慧远了,并未在场,玄观对法师說有危险,让我們赶快离开江陵。既然他临死之前還在担心我們的安危,那就足以說明他并未背叛组织。至于說他明明已经预见危险,却为何還要去赴死,原因可能就在华姑娘刚才說的那句话中。”
“我說的话?”华灵儿有些惊喜,“哪句话?”
“你刚才說,他故意要死给我們看。不過,這句话只說对了一半,在我看来,他不是要故意死给我們看,而是要死给那些胁迫他的人看,也就是那些假和尚。”
其他三人闻言,都有些恍然,可更多的却是困惑。楚离桑思忖着,忽然道:“這么說,慧远行刺玄观,其实不是意外,而是早有安排?說得更明白些,這很可能都是玄观自己一手策划的?”
“聪明!”萧君默赞赏地点点头,“把我們刚才說的第一個疑点和第四個疑点结合起来看,不管是慧远還是玄观,都在告诉我們江陵有危险,叫我們赶快离开,這足以說明,他们俩其实是一头的。所以,你的判断沒错,慧远刺杀玄观,很可能正是玄观自己的安排。”
华灵儿见风头被楚离桑抢了,不禁撇了撇嘴:“世上還有這种人?故意安排别人来杀自己,他图什么呀?說他有病,沒想到他還真有病!”
“华姑娘,玄观法师是我的师弟,更何况死者为大,請你注意說话的口气。”辩才有些不悦。
“对不起左使,我不是有意的。”华灵儿吐了吐舌头,“我只是觉得奇怪,玄观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呀?”
“我們刚才已经說了,玄观受到了某种势力的胁迫。”萧君默道,“我想,他之所以主动選擇死,就是为了摆脱這种胁迫。”
“可是,這世上有什么东西比命還重要啊?既然他连命都可以不要,别人還怎么胁迫他?”华灵儿越发不解。
楚离桑想着什么,忽然目光一亮:“我知道了,一定是那個东西。”
萧君默又投给她赞赏的一瞥:“沒错,对玄观而言,那個东西绝对比他的生命更宝贵。”
华灵儿莫名其妙,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搞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此时,辩才也想到了,不禁沉沉一叹:“沒想到,這個镇寺之宝竟然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华灵儿终于忍不住了:“哎,你们到底在說什么呀,能說点让我听得懂的话嗎?”
楚离桑一笑:“說了你也不见得听得懂。”
华灵儿大为不服:“你别门缝裡看人,說来听听!”
楚离桑又笑了笑,却闭口不言,把华灵儿气得直跺脚。
“佛指舍利。”萧君默接過话,“那是大觉寺的镇寺之宝,有人肯定是以這個东西来胁迫玄观。如果玄观不听他们的,他们就威胁要毁掉或夺走此物,所以玄观最后只好以死相抗。人一死,他们也就威胁不着了。這很可能是玄观在万般无奈之下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华灵儿一听,果然不大明白。虽然她也听說過佛指舍利,可就是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把這东西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为了不让楚离桑笑话,华灵儿只好避开這個問題,道:“倘若如你所說,那么那些人胁迫他的目的是什么?是不是为了你们刚才說的那個什么觞?那到底是個什么东西?”
见话已說到這儿,且华灵儿对天刑盟也是忠心耿耿,所以辩才便不再隐瞒,把三觞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华灵儿恍然大悟,旋即惊讶道:“您真的想毁掉《兰亭序》和天刑之觞?”
辩才一声长叹:“为了阻止冥藏祸乱天下,贫僧只能出此下策。”
华灵儿思忖着:“左使,請恕属下无礼,我是觉得,应该還有别的办法。”
“還能有什么办法?”
华灵儿又想了想,忽然眸光一闪:“比如說,咱们可以推举一位有勇有谋、有胆有识之人继任盟主,让他带领那些仍然忠于本盟的分舵,一起联手对抗冥藏!”
此言一出,辩才顿时一震,仿佛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旋即把目光转向了萧君默。楚离桑和华灵儿也不约而同地看向萧君默。
萧君默莫名其妙:“你们都看着我干嗎?”
辩才意味深长地笑笑:“华姑娘所言,确是一個很好的提议,而且我发现,眼前就有一個最合适的人选。”
华灵儿忍不住拍掌,笑得眼睛都弯了
:“妙极妙极!萧郎的确是不二之选!”
楚离桑也用一种赞同和期待的目光看着萧君默。
萧君默猝不及防,愣了一下,赶紧道:“现在不是讨论這個话题的时候,還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那股胁迫玄观的势力,看样子来头不小,而且摆明了是冲着咱们来的。咱们一进江陵,很可能就被他们盯上了,正如玄观所言,咱们现在的处境很危险,诸位還是商议一下应对之策吧。”
三人一听,顿时脸色一黯,全都蹙紧了眉头。
“法师,”萧君默接着道,“现在可以回到你刚才的問題了,咱们必须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胁迫玄观,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照你适才的分析来看,這伙人的目的肯定是想夺取三觞。”辩才道,“若我所料不错,他们应该也是本盟的人。”
萧君默点点头,此言显然与他的判断一致:“法师,当年智永盟主托付三觞的事,有多少人知情?”
“除了玄观、郗岩、谢吉三個当事人外,便只有先师和我了,此外再无旁人知情。”
萧君默眉头微蹙:“如此看来,郗岩和谢吉便都有嫌疑。”
辩才沉吟了一下:“按說這也不可能啊,当年先师把三觞分别托付给三人,前提便是他们三人互不知情,彼此甚至都不认识。既如此,郗岩或谢吉又如何得知其中一觞在玄观手上?”
“他们虽然不能确定,但可以推测。当年您和智永盟主驻锡大觉寺,天刑盟的人想必都知道,其中就包括郗岩和谢吉。倘若他们其中一個别有用心,必然会从大觉寺入手,找上玄观。即使玄观不承认,他们也可以派人在大觉寺守株待兔。就比如今晚,咱们自动撞上门,他们之前的猜测不就得到证实了嗎?”
辩才苦笑:“假如郗岩或者谢吉真有問題,那依萧郎之见,该如何应对?”
“照原计划。”萧君默不假思索道,“明日就去会会他们二人,只要他们肯出现,狐狸尾巴迟早会露出来。”
“可现在慧远失踪了,圆觞也下落不明,”楚离桑一脸愁容,“就算郗岩和谢吉肯交出其他二觞,对咱们又有什么用?”
“现在看来,慧远盗取圆觞的目的,肯定是奉玄观之命把它保护起来,以免被胁迫之人夺去。”萧君默道,“倘若這個判断沒错,那么我相信,慧远迟早会跟咱们联系。”
华灵儿插言道:“若果真如你所說,慧远是在保护圆觞,那你今晚追他的时候,他就可以把圆觞交给你了,何必等過后再联系?”
“今晚大觉寺那么乱,裡头不知有多少人假扮和尚,而且我們在明他们在暗,我們的一举一动都被他们监视着,慧远怎么敢冒险把东西交给我?”
华灵儿想想也对,便不說话了。
辩才接着方才的话题问:“你刚才的意思是說,慧远会主动把圆觞送還?”
萧君默点点头,然后想着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前提是他沒出什么意外。”
萧君默等人断然不会想到,就在他们刚刚离开大觉寺的时候,方丈室的屏风后面便转出了一個锦衣华服、神色倨傲的年轻人来。
這個人居然是裴廷龙。
一见裴廷龙出现,那些跪在地上的假和尚立刻站起身来,恭敬而整齐地行了军礼。一旁的监院则战战兢兢地趋前几步,朝他点头哈腰,余下的和尚仍旧跪在地上,原本哀伤的表情全都化作了畏惧。
裴廷龙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背着手走到玄观面前,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把手放在他的心口按了片刻,接着又摸了摸他的脉搏、探了探他的鼻息,最后才自语般道:“這個玄观,就這么死了?”
“启禀将军,”那個扮作知客僧的手下道,“方才卑职背他进来时,他還有一口气,可卑职刚帮他把血止住,這老和尚便沒有呼吸了……”
“凶手抓到了沒有?”裴廷龙头也不回道。
手下刚要回答,全副武装的薛安和几名玄甲卫便架着湿漉漉的慧远走了进来。慧远的额头上血肉模糊,脑袋耷拉着,似乎已经沒有了生机。“禀将军,”薛安有些沮丧道,“属下无能,刚把他包围时,這個和尚便……便撞墙自尽了。”
早在辩才和萧君默他们进入大觉寺前,整座寺院的四周便都已埋伏了玄甲卫,所以当慧远通過放生池的秘道自水渠中逃出时,便一头撞进了薛安的包围圈。在被捕前的最后一刻,慧远毅然選擇了自尽。
“都死了?!”裴廷龙回過身来,定定地看着薛安,“他身上的东西呢?”
薛安惶恐低头:“浑身上下都搜遍了,沒……沒找到。”
裴廷龙冷笑了一下:“把高队正带過来。”一個玄甲卫领命出去。裴廷龙又转头对监院道:“你留下,其他人全都下去。”跪在地上的那些真和尚忙不迭地退了出去,薛安命手下把慧远的尸体也抬了下去。片刻后,那個肩膀受伤的瘦瘦的“侍者”被带了进来。
“說吧,方才在天王殿,究竟发生了什么?”裴廷龙盯着他。
两名假扮的侍者中,另一人已被华灵儿所杀,眼下這個姓高的队正便是玄观遇刺的唯一目击者。他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事情经過。裴廷龙听完,眯了眯眼睛:“那個圆圆的青铜状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样子,上面有什么文字或图案,你看清了嗎?”
“回将军,玄观刚取出那东西,便被慧远夺去了,属下……属下实在沒看清。”
“废物!”裴廷龙从牙缝裡蹦出了两個字。
高队正慌忙下跪,一脸惶恐。
“你說慧远一逃,你和手下便追出去了,结果人沒追上,你们反倒一死一伤,到底怎么回事?”
“属下追出去的时候,看见树上有個黑影,以为是慧远,便出手了,沒想到那人竟是個女子,属下想脱身,却反被她缠住了,然后就……”
“女子?”裴廷龙诧异,“看清是谁了嗎?”
“一开始沒看清,后来才看出来,是……是千魔洞的女贼首华灵儿。”
裴廷龙哑然失笑,旋即不耐烦地甩了甩手。高队正连忙退了出去。裴廷龙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对监院道:“法师,带本官去瞻仰一下贵寺的镇寺之宝吧。”
监院嗫嚅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躬身道:“将军請,将军請。”
大觉寺的佛指舍利供奉在藏经阁后面的舍利塔中。舍利塔下面有個地宫,裴廷龙、薛安带着多名甲士随监院进入了地宫,很快便来到供奉佛指舍利的石室内,只见四周石壁点着数十盏长明灯,把不大的石室照得亮如白昼。
室内中央是一座四四方方、雕有莲瓣的石刻须弥坛,坛上放置着一個方形的盝顶铁函,函盖上有一把铁锁。监院从腰间掏出钥匙,颤颤巍巍地开了锁,掀开函盖,从裡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同为方形、体积较小的盝顶铜函。函身的雕工极为精致,下沿錾刻“奉为皇帝敬造释迦牟尼真身宝函”字样。
随着铜函的开启,裴廷龙惊讶地发现,铜函内還有更小的银函,银函内還有一個玉函,玉函内则是一只檀木宝盒,盒内有九层彩绢,绢内包裹着一具鎏金银棺,棺内還有一只水晶椁,掀开嵌有宝石的椁盖,最裡层是一座单檐四门、精致小巧的的纯金塔,佛指舍利就珍藏在這座金塔之内。
裴廷龙细数了一下,供养這枚佛指舍利的器具共有八重之多,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看到這一幕,他身后的薛安和众甲士也无不惊叹。
监院对着那座小金塔一番跪拜,嘴裡念念有词,然后才毕恭毕敬地取下塔身。至此,那枚至尊无上的佛指舍利才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佛指舍利有一寸多高,柱状,中空,表面呈淡黄色,看上去别无稀奇,但无形中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庄严和圣洁之感,令人肃然起敬。尽管并不是佛教徒,可裴廷龙還是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后面的薛安和众甲士见状,也连忙跟着他合十鞠躬。
裴廷龙静静地注视了佛指舍利片刻,忽然袖子一拂,一言不发地走出了石室。
“将军,您不打算将此物請回长安了嗎?”跟着裴廷龙步出地宫的甬道时,薛安忍不住问。
“玄观人都死了,還有必要拿它来說事嗎?”裴廷龙冷冷道,“眼下要做的,是密切监视萧君默等人,看他们会跟什么人接头,看江陵到底潜伏着多少天刑盟的分舵,然后把他们一個個都给我挖出来!”
“是,属下都安排好了,請将军放心。”
数日前,也就是裴廷龙坐镇在乌梁山下,命薛安前往洵阳设卡堵截的时候,他接到了皇帝御笔亲书的一道手诏。李世民在诏书中称,根据玄甲卫之前掌握的情报,辩才曾于武德初年在江陵大觉寺住過一段時間,如今辩才既然往荆楚方向逃窜,很可能便是要重回大觉寺,并与天刑盟在江陵的分舵取得联络。這是李世民与大将军李世勣不谋而合得出的判断,准确性应该很高。因此,李世民强调,裴廷龙接下来的任务,不仅是要抓捕萧君默和辩才,更要顺藤摸瓜,挖出潜伏在江陵的所有天刑盟分舵。为了达到這一目的,就不能打草惊蛇,而是要放长线钓大鱼,等到把辩才的同党全部摸清之后,再将他们一網打尽。
裴廷龙接诏后,立刻改变部署,带着薛安等部众马不停蹄地赶来江陵,并抢在萧君默他们到达的两天前来到了大觉寺。裴廷龙一到,便以佛指舍利要挟方丈玄观,說如果他不配合朝廷的行动,就把他们的镇寺之宝佛指舍利請回长安供奉,還說這是皇上旨意。玄观无奈,问他该怎么配合。裴廷龙說,你只要若无其事便可,辩才到后,不管找你做什么,你都照做,不要节外生枝,余下的事情,本官自会处置。
玄观显得挺识时务,听完便连连点头,表示全力配合。裴廷龙随即命十几個手下剃了光头,假扮和尚潜伏在寺中,一心等着辩才和萧君默送上门来。可他万万沒想到,辩才和萧君默虽然来了,却半路杀出了一個慧远,不但刺杀了玄观,還抢走了那個重要的“物件”。眼下慧远又死了,那個物件也下落不明,它对天刑盟究竟有什么意义也就搞不清楚了,這让裴廷龙着实有几分懊恼。
不過,令他庆幸的是,现在萧君默和辩才已经处在玄甲卫的密切监视之下,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接下来,只要他们一跟天刑盟的人接头,玄甲卫立刻便能将那些人锁定。此刻裴廷龙唯一担心的,便是今晚发生的事情让萧君默产生警觉——倘若他和辩才因此而不敢跟同党接头,那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便落空了。
适才在方丈室,监院叫辩才等人赶紧走,其实正是裴廷龙授意的。他這么做,便是为了稳住萧君默他们,让他们自以为脱离了危险,以便放心地与同党接头。至于事情能不能按照裴廷龙的设想进展,就只能看天意了。
“慧远抢走的那個东西,你觉得最有可能藏在何处?”走出地宫后,裴廷龙忽然问跟在身后的薛安。
薛安想了想:“依属下看来,放生池和秘道的可能性很大。”
裴廷龙停住了脚步:“传我命令,所有水性好的弟兄,全部给我下水去搜!”
“是。”薛安想到了什么,“敢问将军,那個监院和寺裡的和尚,该如何处置?”
裴廷龙沉吟了一下:“现在看来,玄观和慧远定是天刑盟之人无疑,可见這個大觉寺就是個贼窝,這帮人一個也逃不了干系!明天把他们押到荆州府廨,好好审一审,同时以人命案为由,把這地方封了。”
“遵命。”
暗香楼位于崇仁坊的西南角,紧挨着坊墙,与皇城隔街相望。
坊墙外就是春明门大街和启夏门大街的十字路口,此时太阳正高悬中天,街道上车马辚
辚、行人熙攘。
李泰、杜楚客、杜荷三人,坐在暗香楼二楼的一個雅间中,各人面前的食案上都摆满了酒菜。雅间门外,谢冲带着三個人高马大的手下站在房门两侧,警惕地看着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伙计和客人。
李泰给自己斟上酒,端起酒盅,笑容满面道:“来,楚客,二郎,为你们叔侄从此化干戈为玉帛,干一杯!”
杜楚客和杜荷也举起酒盅,笑笑干了,但笑容中都掩藏着几分不自然。
“殿下,說心裡话,我跟叔父,其实也沒什么過节,只是有些误会罢了。”杜荷干笑了几声,“感谢殿下给了我們這個机会,让我和叔父尽释前嫌。”
“說得好!”李泰一拍食案,朗声大笑,“那你還不敬你叔父一杯?”
杜荷赶紧自斟了一杯,遥敬杜楚客。
杜楚客端起酒盅,淡淡笑道:“二郎啊,你爹去世得早,临终前把你们兄弟俩托付给了我,让我一定要严加管教,尤其是对你。所以說,這些年我对你的要求可能是严苛了一些,希望你能谅解,不要怪我。”
“叔,从今天起,過去的事咱们都不提了,好不好?”杜荷把酒盅举高了几分,很豪爽地道,“话在酒中,侄儿先干为敬!”
二人相继把酒干了,亮出杯底。
“好,看你们叔侄二人能够不计前嫌,把酒言欢,我真是替你们高兴啊!”李泰在一旁打着哈哈,也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殿下,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杜荷夹起一块羊肉扔进嘴裡,边嚼边道。
你小子還真沉不住气,這么快就想套我的话了。李泰在心裡冷笑,嘴上却道:“瞧瞧,跟我见外了不是?有什么话尽管說,不必吞吞吐吐。”
杜荷身子前倾,压低声音:“我是想问,殿下跟东宫斗了這么久,怎么就沒想個一劳永逸的办法呢?”
“我倒是想啊,可這种事情又谈何容易?”李泰叹了口气,斜眼看着他,“二郎你脑子灵光,要不,你替我想一個?”
“殿下說笑了。”杜荷赶紧摆手,“我杜荷哪有那本事?我充其量就是您的马前卒,替您通個风报個信什么的沒問題,可要說出谋划策,那還得是我满腹经纶的叔父啊!”
杜楚客笑了笑:“看来二郎长进不少嘛,都变得這么谦虚了。”
“叔,如果我沒记错,這可是您头回夸我,侄儿深感荣幸。来,侄儿再敬您一杯,我干了,您随意。”杜荷說着,又自饮了一杯。
“对了二郎,”李泰忽然扫了门口一眼,“你什么时候出门也带保镖了?在咱這皇城根、首善之区吃個饭,有必要搞這么大阵仗嗎?”
为了事后让人觉得這就是场普通的聚宴,所以李泰故意不带保镖,只带了几個车马随从,此刻都留在酒楼门外。可让李泰沒想到的是,杜荷今天竟然足足带了四名保镖,而且看那四個人的样子,身手似乎都不弱,這对于待会儿的刺杀行动无疑会造成阻碍。不過,尽管有這個突发情况出现,李泰却并不是很担心,因为今天安排的三名死士都是王弘义亲手挑选的,個個武功高强,尤其是一個叫厉锋的,据王弘义讲,更是他麾下最厉害的杀手之一。有這样的人出手,李泰相信,不管杜荷今天带多少個保镖,他都是必死无疑了。
杜荷闻言,不自然地咧嘴一笑:“哪是什么保镖啊,不過是几個听差随从罢了。您也知道,我這人好面子,感觉多带几個人出门比较威风,让殿下见笑了。”
這样的解释显然是牵强的,杜荷肯定事先便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李泰想,看来沒必要再跟他东拉西扯了,成败在此一举,必须立刻行动。
主意已定,李泰对着门口喊了一声:“伙计。”
一個伙计应声而入。
“把你们的招牌菜‘象鼻炙’端上来。”
伙计答应着,躬身退出。
這便是行动开始的暗号了。李泰暗暗跟杜楚客交换了一個眼色。杜楚客会意,便笑着对杜荷道:“二郎,吃過這家酒楼的象鼻炙嗎?”
杜荷摇头:“别說吃,连菜名都是头回听說。以‘象鼻’为名,不知何意?是形状做得像大象的鼻子嗎?”
“不是像,這道菜就是用大象的鼻子做的。”
杜荷皱眉,露出一個恶心的表情:“這……這能吃嗎?”
“瞧你這话說的,”杜楚客笑,“要是不能吃,這暗香楼不早就关张了嗎?這可是人家的招牌菜。”
“那是侄儿孤陋寡闻了。不過這肯定是新花样吧?以前咋沒听說呢?”
“二郎啊,我過去批评你不读书,其实也沒冤枉你。”杜楚客保持着笑容,“《吕氏春秋·本味篇》中早有记载,裡面提到的‘旌象之约’,說的便是大象的鼻子。這個菜式早在春秋战国便已有之。岭南之人捕捉野象,把象体的肉分成十二部分,其中,象鼻之肉口感最佳,以烘烤之法烹之,加上葱、姜、蒜等各种作料,便成了一道肥脆甘美的象鼻炙。我相信,你只要品尝過一回,便会终生难忘!”
听杜楚客說得头头是道,杜荷也不禁来了兴致:“是嗎,那我還真得好好尝尝了。”
二人說话间,三個扮成伙计的杀手各端着一個托盘,从走廊另一头走了過来,盘子裡各有一盆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象鼻炙。三人来到房间门口,被谢冲拦住了。谢冲冷冷打量着他们,命手下搜身。三個手下把他们从头到脚搜了一遍,对谢冲摇了摇头,示意沒有凶器。
谢冲却不死心。因为走在最前面的這個伙计,看上去虽然低眉俯首,却让他隐隐感到了一种杀气。
這個伙计就是杀手厉锋。
谢冲盯着他的脸,沉声道:“你看上去面生啊,是新来的吧?”
厉锋扑哧一笑:“客官真会說笑,小的在暗香楼都快十年了!客官您是头一次来吧,所以才觉得小的面生?”
谢冲一怔。他本想唬一唬对方,不料反被人家将了一军。谢冲尴尬,只好甩了甩手。厉锋哈哈腰,赔了個笑脸,旋即带着两個伙计迈进了房门。
這时,杜楚客還在大谈岭南各种匪夷所思的“美味”。杜荷听得津津有味,丝毫沒注意到,厉锋把菜放在食案上后,顺手握住了案上的一根筷子。
对于真正的杀手来讲,很多东西都可以成为杀人的武器,比如现在的這根筷子。若能以足够的力道和速度刺入人的咽喉,那么它的杀伤力就绝对不亚于任何兵刃。
当厉锋握住筷子的时候,李泰和杜楚客眼中同时闪過一道光芒。
李泰眼中的光芒纯然是兴奋,而杜楚客眼中的光芒则复杂得多,除了紧张和兴奋之外,似乎還夹杂着几缕愧疚和无奈。毕竟,杜荷?
??他的亲侄子,无论他再怎么厌恶杜荷,血缘关系总是无法改变的,也不是他想抛就能立刻抛开的。
刹那间,厉锋下腭的咬肌紧了一紧,右手的筷子闪电般刺向杜荷的喉咙。
厉锋仿佛已经看到杜荷的喉咙被破开后鲜血喷涌的情景。可就在這一瞬间,门口突然响起一声暴喝:“二郎小心——”
杜荷也算灵敏,闻声即刻向右一闪,那根利刃般的筷子便向左移开了一寸多,噗的一声刺穿他喉咙左侧的皮肉,鲜血立刻涌出,却并未像厉锋想象的那样呈喷溅状。
谢冲放厉锋等人进来的时候,仍不放心,于是沒把门关紧,而是留了一道缝隙,然后死死盯着厉锋的一举一动。所以当厉锋一抓住筷子,他便立刻发声示警,同时踹开房门,抽刀在手,直扑厉锋后背。
厉锋一击失手,正欲抽出再刺,突觉背后一阵劲风袭来,被迫撒手,回身迎战谢冲。杜荷万般惊恐,坐在地上连连后退,左手紧紧捂着伤口,而那根筷子仍然插在他的脖子上。
杜荷的第一反应就是李泰想杀他,可当他看到另外两名杀手也同样手握筷子在攻击李泰和杜楚客时,一下子却蒙了。
這到底怎么回事?!
李泰和杜楚客装模作样地左闪右避,那两個杀手也煞有介事地左刺右刺。转眼间,杜楚客的肩膀和手臂便被刺了几個洞,鲜血直流。
谢冲的三個手下,一個跟他一起夹攻厉锋,另外两個则对那两名杀手发起了攻击。
一時間,三個杀手全被缠住,谁也腾不出手来杀杜荷。
行动脱离了李泰的掌控。他万沒料到,杜荷带来的這几個保镖都這么猛,竟然跟厉锋等三人打成了平手。他脑中忽然闪過一個念头:這些保镖会不会是天刑盟的人?既然他自己可以跟冥藏联手,太子和杜荷为什么就不能跟天刑盟的其他分舵联手呢?
一转眼,双方便厮杀了十几個回合。杜荷的两個保镖一個被筷子刺穿了喉咙,另一個被刺穿了眼窝,而厉锋的两個手下同样也被对方砍倒在了血泊之中,四人相继同归于尽。
与此同时,厉锋也已捡了一把横刀,以一敌二,砍杀了谢冲的第三個手下。
至此,只剩下厉锋和谢冲二人在对打。
杜荷瞅了個空当,起身想往外跑,却被厉锋一脚踢飞,整個人重重撞在墙上,又弹回去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谢冲利用厉锋分神的间隙,一刀砍中他的右臂,厉锋的刀当啷落地,手臂登时血流如注。
李泰万分焦急。
现在杜荷死不死已经不重要了,厉锋却千万不能死,否则反咬东宫的计划便会功亏一篑。
该死的李恪,你为何還不出现?!
此时,李恪正带着一队武候卫骑兵,自皇城东边的大街策马而来。事前,他便与李泰约定好了,他带队“巡逻”至此,“恰好”听见暗香楼上传出打斗声,便从临街的窗户中突入,活捉杀手厉锋。
不過,李恪故意比约定的時間晚到了一会儿。
他有自己的算盘。毕竟,他手下的這些武候卫是朝廷的兵,不是他自己的亲兵,如果他巡逻到暗香楼下的時間,正好就是刺杀行动开始的時間,如此巧合难免会让手下人生疑,日后追查起来更有可能引起父皇的怀疑。
所以,此时李恪明明已经带队走到了暗香楼下,却佯装沒有听见楼上的打斗声。
身旁的一名副将闻声,惊愕道:“大将军,崇仁坊内有人闹事!”
“哪儿呢?”李恪缓缓回头。
“听声音,是暗香楼。”
“暗香楼?”李恪手搭凉棚,往左首望了一眼,這才神色一凛,大声道:“反了!光天化日竟敢在皇城边上闹事,弟兄们,跟我上!”
李恪一马当先,冲向坊墙,然后在距坊墙三步开外,从马背上腾身而起,在墙头上用力一踏,借力跃上了暗香楼二楼的窗户。副将和十几名骑兵也如法炮制,分别借助坊墙跃起,从几扇敞开的窗户中跳了进去。
看到李恪从窗外跃入的一刹那,李泰不禁在心裡喊了声谢天谢地。
此时,厉锋因兵器脱手和右臂受伤,已然落了下风,在谢冲的凌厉攻击下频频闪躲。忽然,他脚下绊到一個倒地的花架,整個人跌坐在地。谢冲狞笑,使出一记杀招,手中横刀直劈他的天灵盖。眼看厉锋已避无可避,這一刀下去必死无疑,可谢冲却在此刻遽然顿住了。
因为,李恪的刀已经抢先一步刺穿了他的身体。
谢冲睁着血红的双眼,直直向前栽倒,重重扑在了厉锋身上。
至死,他都不知道自己死于谁人之手。
武候卫骑兵们纷纷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厉锋按在地上。
厉锋的脸被死死地按在地板上,嘴角却掠過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笑意。
作为冥藏先生王弘义手下最忠诚、最优秀的一名死士,他很清楚,自己的使命是在诬陷东宫之后死于刑场,而不是毫无意义地死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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