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矾书
李承乾和李元昌默默坐着,两人都阴沉着脸,气氛极度压抑。
数日前,皇帝突然向朝野公布了厉锋一案的结案报告,称玄甲卫通過一番艰辛的调查,终于查出该案主谋便是前伊州刺史陈雄之子陈少杰。随后,皇帝下旨将此人与厉锋一起斩首示众,就這样了结了這桩震惊朝野的构陷太子案。
当然,为了安慰太子,皇帝日前专程命内侍总管赵德全来东宫慰问,并赏赐了一大堆金帛。李承乾表面不敢說什么,心裡却根本不买皇帝的账。
拉一個陈少杰来当替死鬼,或许可以瞒過天下人,却无论如何瞒不過他李承乾。
可是,即使明知道父皇是在袒护李泰,李承乾也沒有办法。就在刚才,他发了一大通牢骚,顺带把父皇也给骂了。李元昌不敢火上浇油,只好打圆场,替皇帝說了几句。李承乾遂拿他撒气,指着鼻子让他滚。于是场面就這样僵掉了,两人便各自坐着生闷气。
许久,李元昌才咳了咳,道:“承乾,虽然咱俩一般大,但论辈分,我毕竟是你的七叔,所以有些话你不爱听我也得說。皇兄這回替魏王遮掩,固然有些偏心,可你也得站在他的立场想想啊,你和魏王是一母同胞,掌心掌背都是肉,你让他怎么忍心对谁下手呢?假如這回事情是你做的,我相信皇兄也一定会替你遮掩,你說是不是?”
李承乾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道:“道理我也明白,可就是咽不下這口气。”
“要我說,你也别光想坏的一面,得想想好的一面嘛!”
李承乾冷哼一声:“我都差点被李泰玩死了,還有什么好的一面可想?”
“当然有啊!你得這么看,皇兄這回虽然沒有把魏王怎么样,可魏王干出如此卑鄙龌龊的事情,你想皇兄会不会心寒?会不会对他彻底失望?這不就是好的一面嗎?就算皇兄過去還存着把你废掉另立魏王的心思,可眼下魏王搞這么一出,伤透了皇兄的心,你說皇兄還会立他当太子嗎?绝对不可能嘛!”
李承乾一听,顿时觉得有道理,脸色遂缓和了一些:“照你這么說,我就得吃這哑巴亏,什么都不做?”
“這倒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将来你即了位,要把魏王卸成八块還是八十块,不都是你一句话的事嗎?”
“即位?”李承乾又冷笑了一下,“父皇身康体健、沒病沒灾,你說我這口气要忍多久?是二十年還是三十年?”
說到這么敏感的话题,李元昌便不敢接茬了,挠了挠头道:“总之,该忍的還是得忍。”
李承乾盯着他,忽然眉毛一挑:“哎七叔,我怎么觉得你突然转性了呢?前阵子魏徵让我忍,你不是骂他老不中用,還骂我沒有血性嗎?现在你反倒劝我忍了,我真怀疑你是不是魏王派来的细作!”
李元昌哭笑不得:“這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嗎?当时皇兄正宠魏王,那小子夺嫡势头那么猛,咱们当然要反击了。可现在魏王栽了跟头,对你的威胁小多了,咱犯得着再跟他硬拼嗎?你就把他当成一條死鱼得了,你甭理它,它自個就烂了。”
“也罢,魏王這條死鱼我可以暂时不理他,可問題是……”李承乾眼中寒光一闪,“父皇现在又有了新宠,他的威胁,可是比魏王有過之而无不及。”
“你是說……吴王?”
“我以前就跟你提過。你瞧瞧他现在,成天在父皇面前蹦跶,又接二连三地立功,现在父皇把皇宫和京城的禁卫大权都交给了他,你說說,這小子的威胁是不是比魏王更大?”
“這倒是。”李元昌眉头微蹙,“最近吴王的确蹿得有点快。”
“我甚至怀疑,吴王那天出现在暗香楼,绝非巧合!”
李元昌一惊:“不会吧?你是觉得他跟魏王事先串通好了?”
“否则怎么会那么巧?厉锋在暗香楼一动手,他就带人巡逻到了崇仁坊?”
“倘若如此,那還真得防着他点了。”
“所以說,咱们眼下的处境就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你還叫我忍?!”李承乾白了他一眼,“再忍下去,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让你忍,意思是别理睬魏王,又不是叫你不必跟吴王斗。”
“那你倒是說說,我该怎么跟他斗?”
李元昌一怔:“這……這就得好好筹划筹划了。”
“依我看呀,跟你是筹划不着了。”李承乾拉长声调,“這种事啊,我還是得跟侯君集商量。”
李元昌眉头一紧:“我說承乾,现在可還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冲动。”
李承乾冷笑不语。
正在這时,一個宦官进来通报,說侯君集尚书求见,李承乾一笑:“哈哈,說曹操曹操就到,快請他进来。”
片刻后,侯君集愁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心不在焉地见了礼,一坐下便唉声叹气。李承乾和李元昌交换了一下眼色。李元昌赶紧问道:“侯尚书這是怎么了?”
“完了,完了……”侯君集喃喃道,“我老侯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這回算是彻底玩完了!”
李承乾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侯尚书,是不是你和谢先生合伙的铜矿出問題了?”
侯君集黯然点头。
這十几年来,侯君集和谢绍宗联手在天下各道州县买下了数十座铜矿,谢绍宗负责在台前经营,侯君集负责在幕后疏通各级官府,两人都赚得钵满盆满,不料自从朝廷开始打压江左士族后,登记在谢绍宗名下的這些铜矿就被悉数盯上了。尚书省一纸令下,便要将這些铜矿全部收归官营。尽管侯君集提前一步得到了风声,立刻上下奔走,可各级官员沒人敢帮他,都苦着脸說這事是目前总揽尚书、门下二省大权的长孙无忌亲自督办的,叫侯君集要找就直接去找长孙无忌,侯君集遂彻底傻眼。
“事情有多严重?”李承乾关切地问。
侯君集苦笑:“总共二十七座铜矿,其中三座以涉嫌侵占郊祠神坛为由,由朝廷强行收回,分文不给;還有八座,說是妨碍了樵采耕种,有违律法,仅以市场价一成的价格,象征性收购;剩下的十六座,实在找不出什么名目了,就硬生生把富矿评定为贫矿,也仅以市场价三成收购。殿下說說,這不是巧取豪夺嗎?”
有唐一代,矿业采取公私兼营的政策,“凡州界内,有出铜铁处,官不采者,听百姓私采”,也就是允许矿业私营,但对私营矿业有着相应的管理措施,如规定“凡郊祠神坛、五岳名山,樵采、刍牧,皆有禁”;此外,一般储量高、成色好的富矿都由官府垄断经营,能落到私人手裡开采的,大多是零星矿或贫矿。
不過,谢绍宗和侯君集买的這些矿就另当别论了。身为朝廷高官,侯君集的权力自然要派上用场。当年,他通過关系打点了各级官府,把那些富矿一一评定为贫矿,然后名正言顺地获取了开采权,所支付的成本自然也远低于市场价。這些年来,谢、侯二人正是以這种方式大发其财。如今,长孙无忌恰恰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依旧以贫矿价格把這些铜矿都收归朝廷,這对谢、侯二人来讲,无疑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侯尚书,事已至此,你就想开一点,该放手就放手吧。”李元昌很清楚這其中的猫腻,便笑笑道,“反正這么多年,你也赚了不少了,朝廷现在给你的收购价,也不比你当时的买价低多少吧?”
“鬼扯!”侯君集怒道,“我当时买這些矿,上上下下花了多少钱打点,卖了几回老脸,欠了多少人情,這些都不用算嗎?”
李元昌被他吼了一下,也来气了:“你要是不甘心,那就找长孙去啊,又沒谁拦着你。”
“你!”侯君集勃然大怒,眼看就要发飙。
“侯尚书,消消气,消消气。”李承乾连忙安抚,同时白了李元昌一眼,“七叔,你也少說几句风凉话。现在的事情明摆着,真正要给士族放血的人是父皇,你就算去找长孙无忌也沒用。”
“殿下,若只是私底下的营生出問題,我也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现在的問題是连我的乌纱帽都快保不住了!”
“怎么回事?”李承乾大为诧异。
“還不是我這两年往你這儿送人,被那個厉锋给捅破了?加上最近在严查士族子弟诠选請托的事情,我也牵扯了几桩,所以圣上就越发不信任我了。這两天,他把我部裡的两個侍郎召进宫谈了好几次话,明摆着就是把我架空了,依我看,接下来随时可能免我的职。”
侯君集說完,观察着李承乾的脸色。
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其实并不是诉苦,而是要通過诉苦让太子感受到眼前的危机,从而下定决心迈出关键性的一步。准确地說,就是迈出从东宫到太极宫、从太子到皇帝的一大步!
李承乾蹙眉不语,显然也意识到了問題的严重性。
侯君集作为开国元勋和当朝重臣,对维护自己的储君之位很有帮助,且日后不论是以逼宫手段還是以正常方式即皇帝位,侯君集都能发挥稳定朝局、笼络大臣的作用,倘若他现在倒了,自己无疑将失去一條最重要的臂膀。
见李承乾表情凝重,侯君集决定继续加压:“殿下,厉锋的案子竟然以那种方式了结,谁都看得出圣上是在袒护魏王,您难道咽得下這口气?”
“侯尚书,這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李元昌插言道,“殿下心裡跟明镜似的,魏王现在就是條死鱼,不足为虑!”
“即便如此,可吴王呢?”侯君集冷笑,“现在吴王的风头一时无两,比之当初的魏王可是不遑多让啊!王爷难道不担心他觊觎东宫?”
“吴王是庶子,能成什么大事?”
“庶子?”侯君集又是一声冷哼,“自古以来,庶子当皇帝的多了去了!汉文帝刘恒、汉武帝刘彻、北周武帝宇文邕,哪個不是庶子?這些庶子出身的皇帝哪個又弱了?”
李元昌语塞。
李承乾淡淡一笑:“侯尚书,别把话题扯远了,依你看,咱们该如何对付吴王?”
“殿下,要我說的话,您也不必劳神费力去对付什么吴王了,像這样一個一個对付,何时才是了局?您现在要考虑的,恐怕应该是釜底抽薪、一劳永逸的办法了。”
李承乾心中一震。
他当然知道,侯君集的意思就是劝他直接对皇帝动手了。
李元昌吃了一惊:“我說侯尚书,局势還沒坏到這個地步吧?吴王现在虽然得宠,可皇兄也沒有废立之
意啊,你這么怂恿太子,到底是在替他着想呢,還是在打你自己的算盘?”
這话說得相当直接,几乎不给对方留任何面子,可侯君集闻言,非但不怒,反而哈哈笑了起来:“汉王殿下,說句不好听的,咱们几個现在可都是一條绳上的蚂蚱了。大事若成,大伙跟着太子共享富贵,否则的话,到头来谁也捞不着好。你說,我侯君集還有什么小算盘可以打?你讲這种话,是不是想离间老夫跟太子殿下的关系?”
侯君集這番话,隐然已有威胁之意:别的先不說,仅仅是他们三人现在坐在一起讨论這种话题,本身就已经是涉嫌谋反的行为了,所以這個时候,不管是太子還是汉王,都已经不可能跟他侯君集撇清关系。說白了,他就是在警告李元昌——既然大伙都蹚了這趟浑水,那就谁也别想把自己摘干净。
李元昌受不了這种要挟,正要回嘴,被李承乾一抬手止住了。
“侯尚书,兹事体大,你容我再仔细考虑一下。”
“這是当然。我不過是给殿下您提個醒而已,该如何决断,自然得您来拿主意。”
李承乾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夜色降临的时候,萧君默在山顶上找到了一处隐蔽的山洞,把昏迷的楚离桑安置在洞中,马上又出去寻找止血的草药。黑夜沉沉,群山寂寂,萧君默打着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山涧中,感觉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当初在玄甲卫任职时,他便学习過药理,加之天目山植被丰富、草木众多,所以沒花多长時間,萧君默便采到了紫珠草、墨旱莲、血见愁等一堆草药。回到山洞后,他把草药放在嘴裡一口一口嚼烂了,待要给楚离桑敷药时却犯了难——要处理伤口并止血,就必须撕开她的衣服,這可如何是好?
犹豫了片刻,萧君默還是硬着头皮动手了。
救人要紧,他只能告诉自己不要多想。
给她敷完药,又处理完自己身上的伤口,萧君默终于感觉倦意袭来,浑身疲惫。他就地躺了下去,但却睡意全无。
短短一天時間,一行五人便只剩下他们两個。想着死去的米满仓和下落不明的辩才、华灵儿,强烈的悲伤便盈满了萧君默的胸臆,让他根本无法入眠。
直到洞口露出熹微的曙光,疲累已极的萧君默才不知不觉睡了過去……
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一束阳光从洞口斜斜地照射进来。楚离桑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正背对着他坐着,用一把木梳轻轻地梳着一头长发,阳光勾勒出她美丽动人的脸部线條,令萧君默一时竟看得呆了。
“你醒了?”楚离桑察觉动静,忽然转過脸来。
萧君默回過神,支吾了一声,因自己的“偷窥”而心中尴尬。
“我爹他们呢?”楚离桑一脸急切地看着他,丝毫沒去在意他的表情。
萧君默神色一黯,把实情告诉了她。楚离桑顿时红了眼眶,赶紧别過脸去。
“我這就去找他们。”萧君默站起身来,“還有米满仓,也得让他……让他入土为安。”
“我也去。”楚离桑跟着站了起来。
萧君默想劝她留在洞裡养伤,可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因为她的眼神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面对這种眼神,任何劝告都是苍白无力的。
二人简单地吃了一些干粮,便离开山洞,循着记忆回到了十裡竹海。但见竹林深处一片宁静,如果不是那几十具黑衣人的尸体依旧横陈于地,很难让人相信昨天曾在這裡发生過一场血腥的厮杀。萧君默不知道王弘义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天目山,但他任這些手下暴尸荒野的做法却让萧君默十分鄙夷。
“這些人替王弘义卖命,可曾想到有一天会死无葬身之地?”萧君默苦笑,“天刑盟要真的落到王弘义手上,不知還会死多少人。”
楚离桑一听,神情忽然有些复杂。
萧君默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神色。他猛然想起,昨天他从柳杉树林杀過来的时候,王弘义和他的手下似乎已经跟楚离桑“休战”了。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像王弘义這么心狠手辣的人,为什么会对辩才和楚离桑手软?這么想着,萧君默立刻又忆起了甘棠驿的一幕,当时王弘义与楚英娘之间的关系似乎很微妙,而且王弘义還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主动撤离,這些都让萧君默一直很困惑。
“离桑,我想问你件事,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
楚离桑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思,不自然地笑笑:“沒什么不方便的,你问吧。”
“這個王弘义,跟你和你娘,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也不算什么特殊关系,他跟我娘,還有我的……我的生父,都可以算是旧交,当时在江陵共過事,仅此而已。”
萧君默感觉她沒說实话,但也知道她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遂沒有再问。
随后,两人一起把米满仓的尸体抬到了智永的墓旁,然后从不远处的山涧中捡来了一些石头,很快便在尸身上垒起了一個坟堆。二人在坟前默哀,神情凄怆。萧君默眼裡含着泪光,忽然笑了笑:“我還欠他二十金呢,将来到了九泉之下,這家伙一定会连本带利让我還。”
楚离桑看着他:“君默,生死有命,你也别太难過。”
“走吧。”萧君默又勉强笑笑,“该去找你爹和华灵儿了。”
這一天,从清晨到日暮,二人找遍了附近的好几座山峰,却丝毫不见辩才和华灵儿的踪迹。天目山的天气变化很大,早上還风和日丽,午后便下起了暴雨,等到两人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山洞时,从裡到外已经全湿透了。
萧君默在洞裡生了一堆火,两人坐在火边烤着,内心既伤感又茫然。
“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楚离桑开口问道。
“再找两天,要是实在找不到,就按原计划,往北走,去找袁公望和庾士奇。”
“事到如今,你還不愿意当盟主嗎?”
萧君默一怔:“你认为我应该当嗎?”
“应该。其实我一直都是這么认为的,就跟华灵儿一样,只是她說在嘴上我想在心裡而已。”楚离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是王羲之的后人了,所以无形中便感觉肩上多出了一份责任,尤其是现在养父辩才又下落不明,多半已经遇难,她更是觉得自己和萧君默必须责无旁贷地扛起天刑盟這面大旗,同时接過守护天下的使命。
“谢谢你這么信任我,可我……信不過我自己。”萧君默淡淡苦笑。
“为什么?”
“因为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到的。”
“事在人为,不去做怎么知道做不到?”
萧君默又苦笑了一下,避开楚离桑灼灼的目光,叹了口气,道:“我给你讲個故事吧。”
一瞬间,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贞观二年那個滴水成冰的冬天。
随着萧君默的讲述,楚离桑也仿佛走进了大雪纷飞的白鹿原。
她看见,一個個衣衫褴褛的灾民正扶老携幼、步履维艰地跋涉在茫茫的雪原上,而矗立在道路前方的长安城,离他们是那么近又那么远。无数的人饿死冻毙在這條路上,变成了一具具僵硬的尸体。還有一些人终于走到了,但迎接他们的却是一扇又一扇紧闭的城门。
她看见,童年的萧君默正跪在雪地上,用那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拼命挖雪,试图埋葬那些尸体,可沒過一会儿,這個孩子便累得气喘吁吁,仰面朝天地躺在了雪地上。他那双清澈无瑕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铅灰色的苍穹,眼中隐隐闪动着泪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萧君默缓缓道,“面对那场灾难,不论是我爹還是朝廷,甚至是皇帝,谁不想向那些灾民伸出援手?谁不想多救几個人?可偏偏他们就是做不到。虽然从那一天起,我心裡便立下一個誓愿,长大后要救很多很多的人,但真的长大以后,尤其是进入了官场,我却发现,比天灾更可怕的,其实是人祸。多少身居高位、有权有势的人,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便可以视人命如草芥。我曾经办過一個案子,一個刺史和手下几個县令联手贪墨了朝廷发放的修缮河堤的款项,结果那年就发了大水,十几個县的良田和村庄一夜之间变成了泽国,无数百姓被大水吞噬。所以后来,越是看清世道人心,我便越不敢相信自己有那個本事去救人……”
“正因为世上還有這么多人在受苦受难,你才更应该站出来。”
“我站出来就能改变什么嗎?”萧君默自嘲一笑,“别的不說,就說米满仓吧,他把自己的命交给了我,可我還是沒能保护他,不但弄丢了他的钱,還弄丢了他的命。還有你爹和华姑娘,现在也是生死未卜……”
“君默,你不能這么责怪自己。”楚离桑急道,“這一路上,若不是你,我和我爹早就沒命了。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保护我們,可是生死自有天命,你怎么能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呢?”
“不,”萧君默摇头,“我還不够尽力。我当时就该狠心一点,不要答应你爹来天目山。”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自责有用嗎?如果你觉得对不起满仓、我爹和华姑娘,就该站出来救更多的人,而不是在這裡自怨自艾。”楚离桑直视着他,“你刚才不也說了嗎,要是天刑盟落入冥藏手裡,還会有多少人死于非命?现在只有你能对抗冥藏,只有你能保护天刑盟成千上万的弟兄!更何况,冥藏的野心绝不只是控制组织,他還想颠覆社稷,祸乱天下!你說,要是你不站出来阻止他的话,一旦天下大乱,又会死多少人?!”
萧君默沉默了。
他知道,楚离桑說的都有道理,可他更清楚,一旦接過天刑盟的重担,就会有许许多多的人把身家性命交到他的手上,他真的有能力保护他们嗎?如今皇帝和朝廷一心想摧毁天刑盟,冥藏及其追随者一心要控制天刑盟,如果当了這個盟主,就会陷入朝廷与江湖這两大超强势力的夹攻之中,他有這個本事在夹缝中生存并且带领组织杀出一條血路嗎?如今的天刑盟早已四分五裂,要重新凝聚它又谈何容易?万一失败,他自己的性命固然在所不惜,但会有多少人跟着自己遭受灭顶之灾?在如此错综复杂的形势下,自己真的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嗎?
一時間,萧君默的内心陷入了痛苦的挣扎之中。
许久,他才轻轻說了一句:“這几天,咱们還是先养伤吧,明天再去找找你爹他们,這事過后再說。”
楚离桑见他就是不肯
应承,颇感无奈,旋即想到了什么:“对了,我心裡一直有個疑问,天刑盟已经存在几百年了,又有那么多分舵,各個分舵也不知道传了多少代,现如今各分舵到底在什么地方?它们的舵主是谁?不管谁来当盟主,总得掌握這些机密,否则一切无从谈起,可這些机密又藏在什么地方?”
萧君默眉头微蹙:“我想,這些机密应该就藏在《兰亭序》裡面。”
“可《兰亭序》咱们不是看過了嗎,除了那二十個写法各异的‘之’字,就是一幅很寻常的字帖,什么都沒有啊!”
萧君默想了想,从包袱中取出那只黑色帙袋,又小心翼翼地拿出《兰亭序》法帖,然后缓缓展开,再一次仔细端详了起来。楚离桑也凑到他身边,一块凝神细看。
《兰亭序》三百二十四個字、二十八行,在他们面前一览无余。
可是,看了许久,還是什么都沒发现。
萧君默下意识地把字帖往火堆靠近了一些,楚离桑赶紧道:“别太近,小心烧着。”
忽然,萧君默想起了取出《兰亭序》那天的一個细节。他记得,辩才刚一从铜函中拿出黑色帙袋,便叫众人把火拿开一些,当时萧君默并未多想,以为他就是怕烧着了法帖,可现在萧君默不禁怀疑:辩才是不是有别的用意?
换言之,隐藏在《兰亭序》裡面的最后這個秘密,会不会与火有关?
這么想着,萧君默又故意往火堆靠近,洞裡有风吹過,一條火舌蹿了一下,差点烧着法帖的底部绢帛。楚离桑一声惊叫,慌忙把他的手拉了回来:“你疯啦?靠那么近干嗎?”
萧君默蹙眉不语,将法帖拿开了一些,片刻后又凑了過去。
“哎,你到底搞什么名堂?”楚离桑大惑不解。
萧君默却置若罔闻,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這张略显发黄的蚕茧纸。忽然,他无声地笑了,因为他发现,在這卷法帖的字裡行间,有某些细如发丝的褐色线條正若隐若现——只要把法帖靠近火堆,线條便明朗起来;一拿开,线條便又隐匿不见。
准确地說,這些线條并不是无意义的东西,而是笔画,是构成一個個文字的笔画!
“你听說過矾书嗎?”萧君默微笑地看着楚离桑。
楚离桑摇摇头,一脸懵懂。
“就是用明矾水书写的隐形文字,平常看不见,遇到高温便会显形。”萧君默一边說着,一边把《兰亭序》法帖最大限度地靠近火堆。
片刻后,楚离桑便惊讶地发现,在這卷法帖行与行之间的空白地方,竟然慢慢浮现出一個個蝇头小楷写就的文字。
至此,《兰亭序》真迹中隐藏的终极秘密,终于彻底暴露在二人面前。
“這些用明矾水书写的隐形文字,正是《兰亭序》最核心的机密。”萧君默道。
“那上面写着什么?”楚离桑眯着眼睛。那些蝇头小楷实在太小了,一时根本看不清是什么字。
“還能是什么,自然是天刑盟的世系表了。”
“世系表?”
“对,就是你刚才提到的各分舵传承——哪個分舵在什么時間传给了什么人,以及某個时代主要在哪個地方活动,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說,天刑盟一盟十九舵的所有机密,都相应记录在了《兰亭序》二十個‘之’字的旁边。”萧君默說着,指着法帖的某個地方,“你看,這個‘暮春之初’的‘之’,是第一個‘之’字,在它旁边,便记载着历任盟主的名字,其实也就是王羲之及其后世直系子孙的名字。”
楚离桑靠近一看,果不其然,上面写着“王羲之”“王徽之”“王桢之”“王翼之”“王法兴”等,最后一個名字是“王法极”。
“王法极便是智永盟主的俗家姓名。”萧君默解释道,“你再看,這個‘山阴之兰亭’的‘之’字旁边,便是历任冥藏舵主了,看得出来,他们有些是盟主兼任,有些则不是。”
楚离桑看见,那上面的第一個名字是王羲之,最后一個名字则是王弘义。
“還有這個地方,‘虽无丝竹管弦之盛’的‘之’,是第三個‘之’字,旁边便是羲唐舵历任舵主之名。”萧君默直接把名字念了出来,“谢安、谢玄、谢瑍、谢灵运、谢凤、谢超孙、谢苏卿、谢施、谢华、谢绍宗。這個谢绍宗,是谢安的九世孙,应该便是现今在任的羲唐舵主了。”
“有了這個世系表,整個天刑盟的架构、传承与核心成员,便都了如指掌了!”楚离桑不禁有些兴奋。
“是啊,這也正是当今皇帝和王弘义千方百计要得到它的原因。”萧君默說着,目光转动,便看见在“感慨系之矣”的“之”字旁边,赫然记载着临川分舵的历任舵主名字,第一個便是魏滂,而最后一個当然是魏徵了。
看到這裡,萧君默脑中忽然闪過两個字:玄泉。
這個长期潜伏在朝中,且迄今尚未暴露的人到底是谁,答案就在面前了。
萧君默迫不及待地寻找了起来,很快便在《兰亭序》文末的最后一句话,即“后之览者”的“之”字旁边,看见了历任玄泉舵主的名字。
他迅速找到了最后一個名字,一看之下,顿时心头一颤。
怎么会是他?!
可是白纸黑字就在眼前,令人不容置疑。
這個人在朝中的官位之高,完全超出了萧君默的预料。按照他之前对天刑盟的了解,玄泉暗舵是直接听命于冥藏主舵的,也就是說,這個在朝中位高权重的人物,其实一直都是王弘义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细作。从這一点来讲,如今的天子和朝廷显然已经面临极大的危险,一旦王弘义决定发难,天子必有性命之忧,社稷亦必有倾覆之虞!
至此,萧君默才更为真切地感受到了王弘义的野心,以及他即将给大唐天下和万千百姓所带来的可怕灾难——在目前夺嫡之争愈演愈烈的情况下,倘若皇帝突然驾崩,各個皇子及朝廷各派势力之间必将爆发你死我活的斗争,再加上冥藏及天刑盟各分舵的强力操纵和彼此角斗,长安必将成为群魔乱舞、刀兵横行的修罗场,天下也将随之分崩离析。到那时候,大唐王朝就极有可能重演前隋二世而亡的悲剧,而即将在這场灾难中付出最大代价的,无疑還是千千万万的老百姓!
刹那间,萧君默仿佛又看见了白鹿原上那一具具冻僵的尸体,還有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逃难人群。如果說一次雪灾就要死這么多人,那么一场社稷覆亡的灾难,一场改朝换代的大动荡,又要死多少人?!
如果,必须有一個人站出来阻止這一切,那他应该是谁?
此刻,萧君默感觉自己的心脏正一下一下、雄浑有力地撞击着胸膛,就像是战场上擂动的鼓点。与此同时,周身的血液也仿佛在瞬间沸腾了起来,在他体内汹涌奔突。
即使有一千條逃避的理由,此时的萧君默也不得不承认,沒有谁比自己更适合站出来阻止王弘义,也沒有谁比自己更有责任挽回這场即将降临的劫难……
“离桑,你知道我几岁就开始读佛经了嗎?”
萧君默转头,面带微笑地看着楚离桑。
楚离桑当然不知道此时他的内心发生了什么,于是诧异地摇了摇头。
“八岁。当时我在佛经裡,看到了佛陀說的一句话。那句话深深震撼了我,也影响我直到今天。”
“是什么话?”楚离桑大感好奇。
萧君默看着她,淡淡一笑: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不需要太多的语言,楚离桑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知道,這個勇敢的男人终于走出了贞观二年那個滴水成冰的冬天,走出了那片大雪茫茫的白鹿原,承担起了属于他的使命。
君默,我替天下的百姓谢谢你。
楚离桑在心裡說。
此后的日子,萧君默和楚离桑就像隐士一样,在天目山過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一边养伤,一边每天都出去寻找辩才和华灵儿。然而,让他们牵肠挂肚的這两個人仿若掉入水中的两粒盐,毫无半点踪迹可寻。就這么找了许多天后,萧君默只好安慰楚离桑,同时也自我安慰說:兴许他们逃出去了,所以我們才找不到。
楚离桑笑了笑,說我也相信他们一定是逃出去了。
其实他们两個人心裡都知道,這样的希望极其渺茫。
在這些朝夕相处、不被任何人打扰的日子裡,他们起初還有些许孤男寡女独处时在所难免的羞涩和不自然,但沒過多久,一直深藏在彼此内心的真实情感便自然而然地流淌了出来,让他们同时感觉两個人相守一处是如此天经地义的一件事,仿佛相遇之前的那些时光反而是不真实的,仿佛他们很久以前就已经在一起了。
渐渐放弃寻找辩才和华灵儿后,他们有了很多闲暇,于是便一起在林中打猎,一起在小溪裡抓鱼,一起漫步山间,一起徜徉竹海,一起在初升的朝阳下习武,一起坐在悬崖边凝望天边的落日……
因为无力向楚离桑承诺一生的幸福,所以萧君默特别珍惜眼下的每一寸时光。十来天的時間倏忽而過,但萧君默感觉其中的每一刹那,都已深?
?镌刻在自己心中,化成了永恒。虽然這一生他可能无法陪伴楚离桑走到白头,但他相信,只要珍藏着這些记忆,他一定会在来生的某一天与她重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认出這個美丽动人又侠骨柔肠的女子,然后告诉她:我就是那個前世亏欠你的人,這辈子就让我用一生来偿還,好嗎?
這些日子,楚离桑不止一次想起了伊阙庙会上与萧君默的初遇。当时她被一出皮影戏吸引住了,戏裡的女子对那個书生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楚离桑曾经幻想過对萧君默亲口說出這句话,也曾幻想過萧君默附在她耳旁,轻声說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古老情话,然而现在她已经知道,自己和萧君默之间的情感,早已无须透過任何山盟海誓来表白。因为当一個人的心灵可以和另一個人的心灵直接相通的时候,任何语言都将是苍白的,甚至是多余的。况且,這個男人肩上已经背负了太多东西,她更不会自私到再用承诺和誓言去把他捆绑。
她相信,如果两個人的灵魂真正相爱,那么世上就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他们分开。
生命会终结,肉体也会消亡,但在灵魂的世界裡,她和萧君默却可以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从今生,到来世。
从此刻,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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