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舞雩
有唐一代,扬州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赋税重镇,商业繁荣,民生富庶,大街上车马辐辏、人流如织,两旁的商铺鳞次栉比,各种货物琳琅满目。二人都是头一回到扬州,不禁感慨這扬州的繁华比起长安也不遑多让。
据辩才讲,袁公望是扬州最大的丝绸商,富甲一方,其总号坐落在扬州城的城中心,也是最热闹的地段。萧君默和楚离桑顺利找到了這家商号,只见门楣上挂着一块紫檀木横匾,上书“袁记丝绸庄”五個烫金大字。整個商铺是三层高的歇山重檐式建筑,看上去大气巍峨、富丽堂皇。
萧君默和楚离桑刚一进门,便有伙计上来招呼:“二位客官,有什么需要?”
萧君默背起双手,用一种倨傲的神情道:“請你们东家出来,我有一笔生意跟他谈。”
伙计一怔,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只见他衣着普通,看上去也不像是有钱的主,但神情却颇为威严,更像是乔装的公门中人,似乎来头不小,便赔着笑脸道:“抱歉客官,我們东家不在,您有什么需要,不妨吩咐小的,小的一定给您办。”
“跟你說不着。”萧君默依旧端着架子,“少在這儿磨蹭,找你们东家来。”
伙计有些不爽,可瞧对方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又不敢得罪,只好說了声“客官稍等”,便麻利地跑到柜台后面,对着一個面貌清癯的中年人耳语了起来。
楚离桑碰了碰他的胳膊,朝柜台那边努努嘴:“哎,那個就是袁公望吧?”
萧君默犀利地扫了一眼:“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
“理由很多,我就說一点好了,一個小小的柜台伙计跟东家說话,绝对不敢把嘴凑那么近。那個人,充其量就是门店掌柜。”
楚离桑点点头,对他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大为佩服。
正說着,柜台后的中年人已经迎了過来,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這位客官,在下是敝号掌柜,有什么事,您可以跟我谈。”
“跟你谈?”萧君默斜了他一眼,“我要谈的事,你恐怕做不了主。”
掌柜矜持一笑,指了指二人身后的店门:“不瞒客官,只要您进了這個门,便沒有什么事情是在下做不了主的。”
“真的嗎?”
“当然。”
萧君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那好,跟你谈也行。”說着扫了周遭一眼,“只不過,贵号接洽客商,就是站在這门厅裡谈嗎?”
掌柜不慌不忙地笑笑,道了声“见谅”,便請二人上了二楼,进了一個雅间,還命下人点起了熏香,又奉上了清茶,這才微笑地对萧君默道:“客官,這回可以谈了吧?”
萧君默呷了口茶,慢條斯理道:“在下从长安来,素闻贵号出产的绫锦乃扬州一绝,不仅织工上乘,而且花色繁多,在下很想亲眼见识一番,就是不知道有沒有這個眼福?”
掌柜眉头微蹙,吃不准他葫芦裡卖的什么药:“客官千裡迢迢从长安来,就为了看一眼敝号的绫锦?”
“正是。”
“看完之后呢?”
“若果真名不虚传,咱们就接着谈,可要是言過其实,那就是浪费在下的時間。”萧君默說着,露出近乎戏谑的一笑,“在下的時間可金贵得很。”
掌柜眯眼看着他,一时看不透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言行竟敢如此傲慢。他强忍着怒意,冷冷道:“阁下云山雾罩,才是在浪费你我的時間吧?有什么事,阁下不妨直言。”
楚离桑忍不住看了萧君默一眼,也看不出他到底想做什么。
“這么說,掌柜是不打算让我看贵号的绫锦了?”
“除非阁下說得出正当的理由。”
“說得好。”萧君默呵呵一笑,他等的就是掌柜這句话,“那我就给你個正当的理由。武德七年,朝廷曾下诏,命各级官府禁断民间织造的‘异色绫锦,并花间裙衣’等,称其‘靡费既广,俱害女工’,想必贵号也接到扬州府的禁令了吧?還有,贞观三年,朝廷再度下诏,对绫锦的花纹做出了严格规定,称‘所织蟠龙、对凤、麒麟、狮子、天马、辟邪、孔雀、仙鹤、芝草、万字’等,皆不许民间私造私营,并严令地方官府予以禁断。那么在下想问,贵号依令禁断了嗎?”
掌柜听罢,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大唐自建元以来,为了避免重蹈隋炀帝穷奢极侈导致亡国的歷史覆辙,便自上而下厉行节俭,反对奢靡之风,于是朝廷三令五申,禁止民间在绫、锦等高级丝织品上织造繁复工巧的图案,更不允许销售。而朝廷和官府所需,则由官营织造坊生产提供。禁令颁行之初,民间确实一度不敢从事,但随着時間推移,相关禁令渐渐废弛,地方官府在收取了织造商的贿赂后,一般也都睁一眼闭一眼。然而這种事情,不追究则罢,一旦要较真,那便是违禁之罪,主事之人轻则罚款抄家,重则锒铛入狱。袁公望旗下的织造坊,這些年产销的违禁绫锦数不胜数,若真要追究,那麻烦就大了。
掌柜虽然到现在也猜不透萧君默的身份,但至少知道他来者不善,更知道得罪不起,便勉强笑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来此有何贵干,可否打开天窗說亮话?”
萧君默无声一笑,从腰间掏出一個东西,扔给了掌柜。
掌柜接住一看,赫然正是玄甲卫的腰牌,吓得整個人跳了起来,旋即趋前几步,躬身一揖,颤声道:“原来阁下是玄甲卫的官爷,小的有眼无珠,多有得罪,還望官爷包涵。”
萧君默当时在江陵找桓蝶衣讨要玄甲卫装备时,自然也包括了腰牌。這一路走来,這块腰牌在通关過卡时可帮了不少忙,眼下萧君默要见袁公望,正好又拿它来做敲门砖。
“我不早說了嗎?”萧君默淡淡道,“我要谈的事,你做不了主,可你還偏不信。”
“小的现在信了,现在信了。”掌柜一脸惶恐,诺诺连声。
“既然信了,那還不赶紧請你们东家出来?”
“是是,請官爷稍候,我們东家马上就到。”掌柜說着,恭敬地奉還了腰牌,赶紧退了出去。
见萧君默把掌柜吓成那样,楚离桑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忍,便道:“哎,我說,你一副找碴的样子来见袁公望,合适嗎?”
萧君默一笑:“不這副样子,岂能见得着這位扬州头号丝绸商?”
“头号丝绸商有什么了不起?”楚离桑不解,“一介商贾而已,說到底不還是末流嗎?”
“你有所不知,在這种商业繁盛的地方,大商贾的实际地位向来很高,說是說士农工商,商贾排在末流,可像袁公望這等身家的商人,别說一般官吏,就是扬州刺史也得给他几分面子。”
“這是为何?”楚离桑从小到大都待在伊阙,很少出来见世面,自然不太懂這些。
“官商交易呗。官员用权力换取金钱,商人用金钱谋求权势,各取所需,自古皆然。”
楚离桑恍然,不禁眉头一皱,对這种龌龊的交易心生嫌恶。
片刻后,一位脸庞方正、衣着华贵的六旬老者推门而入,目光炯炯,直射萧君默。萧君默起身,面含笑意与他对视。
二人无声地对峙了一会儿,老者率先开言:“老朽便是袁公望。听說阁下是长安来的,专程到敝号来谈大事,可否請教阁下尊姓大名、官居何职啊?”
“在下姓萧,名逸民,忝任玄甲卫郎将。”萧君默微笑着,又介绍楚离桑,“這位是我的同僚,姓楚,名遗音。”
“逸民”和“遗音”,都是萧君默刻意从袁峤之五言诗中的“遐想逸民轨,遗音良可玩”化用而来,目的便是暗示并试探袁公望,看他做何反应。
袁公望当然一下就听出来了,心中微微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原来是萧将军,失敬了。不知萧将军此来,是要查案呢,還是要抓人呢?”
“袁先生误会了。”萧君默察觉到了对方表情的细微变化,淡淡笑道,“萧某此来,一不查案,二不抓人。”
“既然不是办案,那老朽怎么听下人說,萧将军方才颇有些咄咄逼人呢?”
萧君默哈哈一笑:“先生见谅,萧某若不如此,您岂肯现身?”
“如你所愿,老朽现在现身了。”袁公望有些不悦,“敢问萧将军到底想做什么?”
“邦有道则隐,邦无道则现。”萧君默忽然悠悠道,“萧某說的‘现身’是何意,想必袁先生应该懂吧?”
听到对方居然道出了天刑盟的绝对机密,袁公望瞬间变了脸色:“你到底是何人?!”
“舞雩先生,”萧君默终于正色道,“实不相瞒,在下是前玄甲卫郎将萧君默,我這位同伴是本盟左使之女楚离桑。数月前,在下冒死营救了左使和楚姑娘,一路上被朝廷和冥藏追杀,历经九死一生才逃亡至此。這些事情,想必先生也有所耳闻吧?”
通缉他们的海捕文书传遍天下,袁公望当然不会不知道,只是绝沒想到他们二人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愣怔了半晌,袁公望才道:“那左使现在何处?”
萧君默神色一黯:“日前在天目山,我等遭遇冥藏伏击,左使失踪,目前仍下落不明。”
袁公望沉吟片刻:“萧郎,請恕老夫直言,仅凭你這几句话,让我如何相信二位便是本盟之人?”
萧君默笑笑,给了楚离桑一個眼色。
楚离桑从包袱中取出了天刑之觞,走到袁公望面前。袁公望定睛一看,顿时一脸肃然。
“袁先生,您看仔细了。”楚离桑道,“這是不是本盟的盟印?”
袁公望仔细端详一番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那本盟有一條规矩,见此盟印,便如亲见盟主,想必先生也知道吧?”楚离桑曾听辩才說過這事,现在自然是要加以强调了。
“我知道。”袁公望笑了笑,“那你们二位,谁是盟主?”
“当然是萧郎了,他便是家父亲自指定的新任盟主。”
袁公望转向萧君默,刚要行大礼,萧君默赶紧上前扶住:“先生不必多礼,萧某此次冒昧前来,是想跟先生商讨一下本盟的大计,咱们還是议事要紧。”
袁公望随即恭請二人重新入座,感慨道:“自从当年智永盟主下达沉睡指令后,老夫便一直在等待唤醒的命令,只是一等就是這么多年。老夫本以为天刑盟从此要消泯于江湖了,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亲眼见到本盟复兴之日,真是令人欣慰啊!”
萧君默淡淡苦笑:“袁先生,恕我直言,本盟能否复兴,恐怕還不好說。”
“为何?”
“因为本盟内部有個极大的障碍。”
袁公望蹙眉思忖:“盟主所說之人……可是冥藏?”
“正是。冥藏一直想利用组织颠覆社稷,窃夺朝权,掌控天下,以图恢复琅琊王氏的昔日荣光。日前在天目山,盟印和《兰亭序》真迹便差点落到了他的手中,左使正是为了保护這两样东西才失踪的。”
說者无心,听者有意。楚离桑听着“琅琊王氏”四個字,想到自己其实也是王氏后人,但生父王弘义的所作所为却又令她深恶痛绝。置身于這样的矛盾中,她的内心不由得感到了一种撕裂般的疼痛。還好萧君默正专注于交谈,沒有注意到她的脸色。
袁公望对冥藏也略有所知,闻言更为义愤,慨然道:“本盟的使命是守护天下,岂能变成他冥藏实现個人野心的工具?盟主尽管下令吧,若還用得上我這把老骨头,老夫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萧君默一听,心头顿时涌過一阵热流。
辩才說得沒错,這個袁公望果然是一位忠义之士。
太极宫,安仁殿。
天上骄阳似火,热烈地炙烤着大地,夏蝉刺耳的嘶鸣声响成了一片。
李治站在偏殿前的一株榆树下,手裡拿着一把弹弓,仰着头,认真地寻找着什么。忽然,他似乎发现了目标,赶紧举起弹弓,拉长了皮筋瞄准。嗖的一声,一粒石子飞出,旋即便有一只蝉啪嗒落地,却只剩身体,头部都被射飞了。
“雉奴,”身后蓦然传来长孙无忌的声音,“這么大热天不在屋裡头躲着,跑這儿玩弹弓来了,当心我去跟你父皇告状。”
李治回头一笑:“舅父来了?”
长孙无忌看着地上那只被射得身首异处的蝉,眉头微皱:“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要玩弹弓,也不必找活靶子嘛。”
“您不知道,這些该死的东西从早到晚叫個不停,烦死了,不杀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
长孙无忌看着他:“人人都說你仁厚,可依我看,你杀心還蛮重的嘛。”
“杀几只蝉而已,怎么就不仁厚了?”李治一笑,“舅父言重了吧?”
“你不是跟我說過,你的弹弓,是专门用来射黄雀的嗎?”长孙无忌意味深长道,“這么早把蝉射下来,你就不怕惊走了螳螂、吓飞了黄雀?”
“呵呵,舅父還记着呢?”李治笑道,“可我這安仁殿裡既沒螳螂也沒黄雀,我只好拿蝉来练练手喽,等哪天黄雀真出现了,我才能一射一個准。您說对吧?”
二人說着话,回到了偏殿书房。李治接過宫女递来的汗巾,擦了擦脸,便把下人都屏退了。
“舅父如今总揽门下、尚书二省大政,可谓日理万机,怎么還有空来看我?”
“政务就像家务,只要你想做,永远都做不完。”长孙无忌叹了口气,“所以啊,上你這儿来走走,我也算偷一回闲了。”
“舅父来找我,恐怕不只是偷闲那么简单吧?”
“算你小子聪明!”长孙无忌一笑,“我是想问你,最近朝中出了那么大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想法当然有。”李治眨了眨眼,“要我說,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大戏,其实已经开场了。”
“哦?”长孙无忌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說来听听。”
“杜荷遇刺案,从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其实就是螳螂做了一個局,想把蝉给装进去。为了把這個局做得像,螳螂又找黄雀帮了忙。只不過父皇圣明,生生把這個局给破了,结果蝉平安无事,螳螂反倒差点玩火自焚。依我看,现在這只蝉肯定憋着劲想反扑。您說,這好戏算不算是开场了?”
长孙无忌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雉奴啊,你连安仁殿都很少踏出去,却对朝中大势如此洞若观火,跟舅父說說,你是怎么办到的?”
“舅父谬赞了,洞若观火谈不上,只能說略知一二罢了。”李治话虽谦虚,脸上却露出不无得意的笑容,“我在這安仁殿裡,除了读书之外,闲来无事便喜歡瞎琢磨。您也知道,這世上的事情,很多都是经不起仔细琢磨的,一琢磨便皮破馅露,啥都看清楚了。当然,话說回来,要看透這些事情,光靠在屋裡瞎琢磨也不够,得时不时出去转转。”
“你都上哪儿转去了?”
“舅父忘了?我除了您一位师傅外,不是還有另一位嗎?”
长孙无忌恍然:“你是說,李世勣?”
李治笑着点点头。
长孙无忌知道,李世勣可以算是李治的“旧部”,也可算是他的另一位“师傅”。
早在贞观七年,年仅六岁的李治就被授予并州大都督一职。這么小的毛孩子当然不可能实际到任,只能“遥领”,所以皇帝便任命李世勣为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由他代替李治行使职权。在并州任职期间,每次回朝述职,李世勣总要依例向李治汇报并州军务,虽然早些年李治听不懂,但一来二去,便加深了二人的关系和感情。随着李治慢慢长大,开始学会咨询和思考,李世勣便无形中成了他的“师傅”,教会了他很多东西。贞观十五年,李世勣调回朝中担任兵部尚书,李治依旧跟他时有走动,两人虽算不上過从甚密,但关系不疏。
“李大将军政务之余,也会来安仁殿坐坐,我闷得慌的时候,就去南衙找他說說话。”李治道,“所以,该知道的消息,我通常都会知道,而且還会比一般人早一些。”
长孙无忌拈着下颌短须,若有所思道:“听你的意思,就算不该知道的消息,李世勣也会透露给你喽?”
“那不能。”李治赶紧摇头,“我這位师傅是多谨慎的一個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不该說的话,他一個字也不会說。”
“你這话蒙蒙别人就算了,還骗得了我?”长孙无忌笑道,“李世勣生性谨慎我当然知道,不過,再怎么谨慎,话裡话外总是能漏点口风的,对不对?”
李治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過舅父。对,他确实漏了一些口风给我,可是都很隐晦,不仔细琢磨啥也听不出来。”
“那经過你琢磨之后,接下来的局势又会如何呢?”
“我刚才不是說了嗎?螳螂沒把蝉咬死,這蝉肯定得反扑。”
“那依你看,它会如何反扑?”
“這就不好說了。”李治思忖着,“或许,它会孤注一掷也不一定。”
“孤注一掷?”长孙无忌微微一惊,“何以见得?”
“您想啊,本来只是螳螂和蝉的争斗,蝉只要把螳螂弄死就赢了,可现在黄雀也进来了,而且暂时還是跟螳螂一头的,那蝉得怎么想?它要是一個一個对付,那得多麻烦?所以說喽,它就有可能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問題。”
长孙无忌沉吟片刻,摇摇头道:“依我看,东宫不会就這么铤而走险。不管怎么說,眼下他仍是储君,只要什么都不做,老实待着,到头来他就是最后的赢家。既如此,他又何必冒险呢?”
“舅父說的也沒错,可這是您的想法。因为您了解父皇,您知道大哥若不犯什么大错,父皇便不会轻易废黜他。可大哥他就不一定這么想。他现在坐在储君的位子上,比谁都患得患失,稍有风吹草动,他便会草木皆兵。就比方說這次吧,杜荷遇刺案刚一发生,出现了对大哥不利的证据,父皇首先就把大哥给软禁了。您說說,他会不会担心,万一再出個什么事,父皇索性便把他废了呢?”
长孙无忌听罢,不禁暗暗惊讶于李治心思的细密。他不得不承认,這個表面仁弱、与世无争的外甥,其实比他的那几個兄长更工于权谋。从夺嫡的角度讲,這当然是好事,但若是将来夺嫡成功、顺利即位,這么聪明的皇帝却不是自己能轻易掌控的。职是之故,长孙无忌就觉得有必要敲打敲打他,以免他把尾巴翘得太高。
“雉奴啊,你很聪明,這是你的优点,可你知道自己的劣势是什么嗎?”
“請舅父明示。”
“你太年轻,沒有半点从政的资历和经验,所以即使太子和魏王在這场争斗中两败俱伤,最后得利的‘渔翁’也不会是你,而是你的三哥吴王。前几天圣上還跟我提過,說吴王英武睿智,具有雄主的潜质,只可惜是個庶子。你猜我对圣上怎么說?”
李治见长孙无忌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心中不免惴惴,轻声道:“舅父怎么說?”
“我說,問題其实不在于吴王是不是庶子,而是未来的大唐不一定需要雄主。圣上很诧异,问为什么。我說,自陛下登基以来,励精图治,虚怀纳谏,对内宽仁治国,对外开疆拓土,缔造了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成就了彪炳千秋的不世之功。是故未来的大唐,真正需要的,便是一位能够保住陛下基业、延续贞观政风的天子,而不是所谓的雄主。因为既是雄主,便不会满足于守成,而会着意于开拓。正如前朝的隋炀帝杨广一般,一心缔造属于自己的帝王功业,结果却走上了一條野心膨胀、穷兵黩武的不归路。所以,我最后便对圣上說,相比于雄主,未来的大唐其实更需要一位仁厚有德、谦恭谨慎的守成之君。”
“那,父皇的意思呢?”
“圣上当然是赞同我的话了。”
李治听明白了。
长孙无忌說了這么一大堆,核心的意思只有一個:在這场夺嫡之争中,他李治再聪明都沒用,因为他年纪太小了,父皇根本不会考虑他;但父皇现在却很重视长孙无忌的意见,所以,只有老老实实听长孙无忌的话,才有机会在這场夺嫡大战中笑到最后。
“舅父,我懂您的意思了。”李治恭敬道,“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继续读你的书,除了我以外,尽量少跟朝中的大臣接触,尤其是你那位李师傅。”
“舅父是担心,父皇知道了会有想法?”
“正是。李世勣既是开国元勋,又是圣上现在最信任的当朝重臣之一,他的身份非常敏感,如果让圣上知道你跟他来往過多,对你沒有半点好处。”
“是,雉奴谨记。”
看着李治温顺恭谨的样子,长孙无忌心中颇为满意。
他现在必须牢牢控制住這個年轻人,才能紧紧抓住自己后半生的功名富贵。
萧君默和楚离桑找到袁公望的当天,袁公望便决定追随萧君默,但他表示需要几天時間安顿生意上的事情,于是萧、楚二人便暂时在丝绸庄的后院住了下来。
一连三天,袁公望每天都命下人好酒好饭盛情款待,本人却再也沒有露面,只让掌柜作陪。萧君默心中狐疑,问了几次,掌柜都說东家在忙着处理生意。到了第四日傍晚,袁公望终于再次露面,告诉萧君默事情都处理完了,翌日便可随他一同启程。
萧君默闻言,這才把心放了下来。
当晚袁公望亲自作陪,請二人吃饭,并连连向萧君默敬酒。萧君默不便推辞,便多喝了几杯,连楚离桑也被劝着喝了不少。酒過三巡,萧君默忽然感觉脑子有些昏沉,心跳也陡然加快。就在他疑惑自己为何变得如此不胜酒力时,坐在他身旁的楚离桑扶着脑袋摇晃了几下,便一头栽在了食案上。
被下药了!
萧君默大为惊愕,努力想让自己恢复清醒,但眼前的一切却剧烈地摇晃了起来。他看见袁公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萧君默十分困惑:凭自己的经验判断,袁公望应该不是居心叵测之徒,可他为何要对自己和楚离桑下黑手?
紧接着,萧君默眼前一黑,颓然栽倒在了食案上,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被一桶冷水泼醒时,发现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袁公望和五六個手下正站在面前。
“楚姑娘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萧君默甩了甩满头满脸的水珠,焦急问道。
“放心,那丫头還睡着呢,不到明天早上她醒不了。”袁公望冷冷道。
萧君默心中稍安,瞟了袁公望一眼:“袁先生,你是不是這两年生意不好,手头缺钱了?”
袁公望不解:“什么意思?”
“朝廷悬赏二百金要我人头,你若不是想要赏金,为何给我下药?”
袁公望冷哼一声:“不是老夫自夸,那点钱我還真瞧不上眼。不過,倘若让老夫知道你是不轨之徒,顺手赚個二百金我倒也不会拒绝。”
“不轨之徒?”萧君默哈哈一笑,“袁先生经商多年,又是舞雩舵主,這辈子阅人无数,怎么会這么沒眼力,把我看成不轨之徒了呢?”
“正因为老夫阅人无数,才不会轻易相信你這個素昧平生之人。”
萧君默苦笑:“沒错,咱们之前是不认识,可朝廷的海捕文书你不会沒见過吧?我营救左使父女之事,难道還有假嗎?”
“這事我可以相信。不過,谁敢保证你之后不会对《兰亭序》真迹和盟印心生觊觎?万一你为了窃夺盟主之权而暗害了左使呢?”
萧君默闻言,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還是沒有看走眼,這個袁公望的确是忠于天刑盟之人,他只是不相信自己罢了。
“袁先生,如果我真的像你說的這么不堪,是我杀害了左使,那楚姑娘怎么会跟我在一起呢?”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她真是左使之女?”
萧君默哑然失笑。是啊,若真的需要证据证明,自己還真拿不出来,就连楚离桑她自己都拿不出来。萧君默思忖片刻,忽然想到什么,旋即一笑:“袁先生,其实证据不需要我們自己提供,你這几天不是一直都在找嗎?”
袁公望一怔:“你怎么知道?”
“是你的肤色告诉了我。跟四天前相比,你明显晒黑了。”
“這种热死人的三伏天,我晒黑不是很正常嗎?”
“不正常。因为像你這样的大商人,平常出行一定是乘坐马车,根本晒不着太阳。這回晒得這么黑,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急着要赶到某個地方,又嫌马车太慢,只好骑马在大日头底下奔跑。那你這几天到底在奔波什么呢?鉴于你现在這么对我,可知你所谓的安顿生意纯属谎言。既然不是为了安顿生意,那自然就是在寻找证据了。”
袁公望一听,心裡暗暗佩服:“不愧是玄甲卫出身,让你猜对了。”
“只可惜,你奔波了這些天,却仍旧沒找到能证明我和楚姑娘身份的东西,是嗎?”
“很遗憾。”袁公望摊了摊手,“萧君默,說实话,老夫也很想证明你是左使指定的新盟主,可你除了盟印之外,却拿不出任何别的证据。就比方說,号令分舵所用的阴印,你就自始至终沒有出示過,這你怎么解释?”
“智永盟主在武德九年向组织下达沉睡指令前,便已将所有分舵的阴印悉数销毁,你不知道嗎?”
“這我当然知道,這是本盟在非常情况下的一個自保措施,但与此同时,本盟也有重启组织的相应办法……”
“你說的办法就藏在《兰亭序》裡,這一切我也知道。”萧君默打断他,“可眼下冥藏和朝廷都在追杀我,我怎么有時間去重新铸造一枚阴印,然后再来跟你接头?”
“還不只是阴印的問題。”袁公望道,“就算你重新铸造了阴印,可要是沒有人能证明你新盟主的身份,我還是不能听从你的号令。”
萧君默苦笑了一下:“那你想怎么办?”
“說实话,老夫也沒什么办法。或许,你和楚姑娘只能在老夫這裡长期作客了。”
萧君默陷入了思索。
他知道,這是一個几乎无法破解的僵局,因为除了辩才,沒有任何人可以证明他的身份。想到自己刚刚下定决心要接過天刑盟的這副重担,便落入了如此尴尬的境地,心裡不免有些自嘲。看来自己终究還是太年轻了,空有一腔济世救人的热血,却连袁公望的一個舞雩分舵都沒办法收服,又如何去领导天刑盟這样一個古老而庞大的组织?
如果无法破局,自己和楚离桑都会变成袁公望的囚徒,而且几乎沒有被释放的可能。因为唯一的知情人辩才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人世,又有谁能来证实他们的身份?
当然,暂时接受這個境遇,過后再伺机脱逃也是一個办法,但萧君默稍一思忖便打消了這個念头。原因有二:一、要想脱逃必然要冒很大的风险,假如只有他一個人,他不会担心太多,問題是现在還有楚离桑,倘若她在脱逃過程中有什么闪失,萧君默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二、即使脱逃成功,他们也会与袁公望变成敌人,如此非但不能凝聚组织、对抗冥藏,反而会加剧天刑盟的内部分裂,這就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也有负于辩才的嘱托。
所以,无论是为了保护楚离桑還是顾全大局,萧君默眼下都只剩下一個選擇——牺牲自己。
如果牺牲自己可以换取楚离桑的自由,還可以让袁公望挺身而出去对抗冥藏,萧君默想,那么自己的死便是值得的。
主意已定,萧君默平静地看着袁公望,道:“袁先生,事到如今,也许只有一個办法可以让我自证清白了。”
“什么办法?”
“很简单,把我交给官府。”
袁公望一愣,不禁和手下对视一眼,然后又看着萧君默:“此话当真?”
“难道我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萧君默语气淡然,却隐隐透着一种坚定,“不過,你必须答应我三個要求,如果你還自认为是天刑盟义士的话。”
“好
,你說。”
“一、放了楚姑娘,不许为难她,给她自由;二、妥善保管《兰亭序》和盟印,千万不可让它们落入冥藏手中;三、你要是還记得本盟的宗旨和使命,那就当仁不让地站出来,凝聚本盟弟兄,对抗冥藏,守护天下!”
袁公望看着他,似乎有些动容:“萧君默,其实你不一定非走這一步,你和楚姑娘完全可以留下来,容老夫查明真相……”
“让我們当你的囚徒?”萧君默冷笑,“在查明真相之前,你会给我們自由嗎?如果你永远查不出真相,那我和楚姑娘岂不是要被你关一辈子?算了吧袁先生,咱们沒必要這么为难彼此。把我交出去,让楚姑娘走,《兰亭序》和盟印归你,這不是最好的结局嗎?”
袁公望语塞。
他不得不承认,萧君默說得沒错,从组织安全的角度考虑,他的确不会轻易放了他们。
萧君默看着他,从容一笑:“袁先生,除非你選擇相信我,或者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否则就沒必要再犹豫了。”
袁公望又沉吟片刻,遂下定决心,给了手下一個眼色。几個手下立刻上前,押着萧君默出了屋子,走进了庭院。
院中月色如水,一株枝繁叶茂的桂花树立在庭院中央。萧君默走到树下,抬头望着满树淡黄色的花蕾,忽然笑了笑:“再有十来天,這满树的桂花就都开了吧?”
袁公望走在他身后,脸色有些怪异,道:“萧君默,其实老夫也不希望你死,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暂时留下来,虽然不得自由,但总好過白白送死吧?”
萧君默回头,淡淡一笑:“你错了。我的死,一能自证清白,二能让楚姑娘自由,已经很值了,怎么能算白死呢?”
袁公望轻叹一声,不說话了。
“对了袁先生,”萧君默又道,“我走之前,可否最后见楚姑娘一面?”
袁公望若有所思地瞟了桂树一眼,心不在焉道:“当……当然可以。”
“够了袁老哥,咱们别再玩了!”突然,桂树上响起一声暴喝,紧接着一條黑影从树上飞下,同时一道刀光闪過,萧君默身上的绳索便全都被砍断了。
萧君默万?
??惊诧地看着眼前的這個黑影,尽管月光被树叶遮挡了大部分,可他還是一眼认出了对方。
郗岩。
這個突然出现的人居然是东谷分舵的郗岩!
還沒等萧君默反应過来,郗岩便大步上前,单腿跪地,双手抱拳,朗声道:“属下东谷分舵郗岩,拜见盟主!”
与此同时,袁公望也带着一脸复杂的神色走上前来,同样跪地行礼:“属下舞雩分舵袁公望,拜见盟主!”然后,袁公望的那些手下也纷纷跪地,高喊“拜见盟主”。
面对這突如其来的一幕,萧君默愣了一下,旋即心念电转,瞬间明白了一切。
他不禁哑然失笑。
方才還是一個心如止水、万念俱灰的赴死之人,顷刻间便成了人人拥戴、名副其实的天刑盟盟主,萧君默心中顿时涌起了万千感慨。
“弟兄们,为了考验我,你们可真是煞费苦心了。”萧君默一脸苦笑,“如此别具一格的盟主加冕仪式,我一定会终生难忘。”
袁公望和郗岩对视一眼,表情都十分尴尬。
“盟主,請恕我等无礼。”郗岩窘迫道,“這,這实在是沒有办法的办法……”
接下来,郗岩和袁公望一五一十讲述了他们這么做的缘由。
一個多月前,郗岩从萧君默那裡得知自己处境危险,已被玄甲卫监控,便带着一批精干手下逃出了江陵。由于他与舞雩分舵的袁公望有私交,遂来到扬州,在此暂住了一段日子,其间对袁公望粗略讲過左使和萧君默的事。不久,郗岩因惦记一些多年未见的老友,便离开扬州,前往滁州、和州、庐州等地寻访友人。
就在他离开十来天后,也就是四天前,萧君默和楚离桑来到扬州找到了袁公望。尽管袁公望已经从郗岩口中大致得知了萧君默的情况,知道他很能干,且颇受左使器重,可毕竟从未跟他打過交道,加之他和左使离开江陵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袁公望更是一无所知,所以不敢贸然相信萧君默,只好一边稳住他,一边赶紧去找郗岩商量。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袁公望终于在和州的当涂县找到了郗岩,把事情跟他說了。郗岩一听也犯了难。他告诉袁公望,虽然他跟萧君默打過交道,知道這是個有勇有谋、侠肝义胆的年轻人,但萧君默现在是以盟主的身份出现,且左使又下落不明,在這种关乎天刑盟生死存亡的大事上,他也断断不敢给萧君默打包票。
袁公望无奈,只好拉着郗岩一块回了扬州。一路上,二人反复商量,最后才想出了這個不是办法的办法,也就是把难题抛给萧君默自己,看他如何应对,同时考验一下其为人:倘若萧君默是暗害左使、企图窃夺天刑盟大权的不轨之徒,那他在压力之下势必会露出马脚;反之,如果萧君默胸怀坦荡,应对裕如,且不计個人得失,能够顾全大局,那便能证明他的确是左使指定的新任盟主。退一步說,即使還是无法证明這一点,袁公望和郗岩也会乐于追随這样的人,而不必在乎他到底是不是左使指定的。
而方才发生的一幕,则确凿无疑地表明了萧君默正是后者,正是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他人顾全大局的人,所以袁公望和郗岩便彻底解除了顾虑,并完全相信了他。
此刻,听完二人的讲述,又看着环跪在身边的這些人,萧君默却沒有马上叫他们起身,而是淡淡道:“诸位,你们考验過我了,接下来,就该轮到你们接受考验了。”
袁公望、郗岩等人面面相觑。
“盟主,”袁公望慨然道,“虽說我等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但终究是冒犯了盟主,此事所有的责任都在我,請盟主责罚!”
“不,此事是属下跟老袁一块商量的,属下也有罪责!”郗岩也抢着道。
萧君默呵呵一笑:“說什么呢?我說過你们做错了嗎?我的意思是你们一旦跟随我,从此就得抛家舍业,面对千难万险,随时会有性命之忧。這才是我說的考验,听懂了嗎?懂了就都起来,不懂就继续跪着。”
“谢盟主!”众人嘿嘿笑着,站起身来。
“老袁,跟我走之前,是否需要给你几天時間安顿生意?”萧君默似笑非笑。
“盟主就别取笑我了。”袁公望嘿嘿一笑,“我那点小生意還安顿什么呀,随时跟您走!”
“那好,”萧君默环视众人一眼,“明日一早出发,目标——齐州。”
楚离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丑时了。
她翻身坐起,感觉脑子一片昏沉,两边的太阳穴還隐隐作痛。她晃了晃脑袋,忽然从半开的窗户瞥见,萧君默正静静站在院中的那棵桂树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离桑出了屋子,走到萧君默身后:“哎,你大半夜的不睡觉,站這裡干嗎?”
“睡够了。”萧君默回头一笑,“从傍晚睡到现在,哪還睡得着?”
“你也醉倒了?”楚离桑揉着发痛的太阳穴,蹙眉道,“我說,這袁公望不会是在酒裡下药了吧?”
“哪能呢?”萧君默笑,“你想多了,那是老袁好客,给咱喝了他珍藏二十多年的陈酿,比较上头罢了。怎么,现在头還疼嗎?”
楚离桑满腹狐疑,点了点头。
“我去灶屋,给你弄点酸梅汤醒醒酒。”萧君默刚要走,被楚离桑一把拉住,“不用了,我有话问你。”
“真的不用?”萧君默一脸关切。
楚离桑心头涌起一股暖意,笑道:“被盟主這么关心,我一感动,头就不疼了。”
“早知道盟主的身份還有如此功效,我就早答应你爹了,真后悔当初干嗎要推三阻四。”萧君默笑道。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楚离桑娇嗔地白了他一眼,“哎,說真的,你還别高兴得太早,袁公望是不是真心认你這個盟主,我看還很难說。”
“不会吧?”萧君默装糊涂,嬉笑道,“像我這种文武双全又德才兼备之人,他打着灯笼都难找,怎么会不认呢?”
“跟你說正经的,严肃点!”楚离桑板起脸。
“好好,严肃严肃。”萧君默忍住笑,“你想說什么,我洗耳恭听。”
“袁公望也是老江湖了,你觉得,他能這么轻易就相信咱们?”
“這就是你多虑了。”萧君默指了指头上的桂树,“不瞒你說,刚刚就在這棵树下,袁公望和他的手下跪了一圈,向我宣誓效忠了。对了,還有咱们之前在江陵碰到過的东谷先生郗岩,也带人赶過来了。咱们眼下,已经有了两個分舵的力量。”
“有這回事?”楚离桑一脸诧异,“他们這么快就向你效忠了?”
“当然!”萧君默负起双手,一脸得意之色,“你也不看看你爹选中的是什么人?他要不是觉得我這個人既能干又可靠,岂能把你和天刑盟全都托付给我?”
楚离桑暗地裡满心喜悦,却故意撇了撇嘴:“你吹就吹呗,干嗎又扯上我?我爹托不托付是他的事,我可沒答应要跟你怎么着。”
“是是是,你爹怎么說是他的事,要赢得你楚姑娘的芳心,我萧君默自然還得努力。”萧君默笑嘻嘻道,“你說,要让我怎么献殷勤?酸梅汤你不喝,要不我给你揉揉?”說着便伸手要给她揉太阳穴。
“别别别,劳您盟主大驾,小女子可消受不起。”楚离桑躲了躲,可萧君默還是有力地按住她的两边太阳穴,开始揉了起来。
楚离桑又故作矜持地挣扎了一下,然后便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由他去了。
萧君默的手指温暖、轻柔又有力。這一刻,一阵似曾相识的温润之感再度弥漫了楚离桑的胸臆。她蓦然想起了甘棠驿那個阳光明媚的早晨,她因为娘的遽然离世哭得几近晕厥,就是這双温暖而有力的手轻轻揽住了她,让她情不自禁就想依偎在他的怀中;她又想起了秦岭深处那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趴在他的背上,脸颊贴着他的肩膀,身体也跟他宽厚的背部紧紧贴在了一起,那一刻她真想一直昏迷下去,再也不要醒来……
楚离桑想着想着,眼中忽然有些湿润。
为了不让自己失态,楚离桑赶紧找了個话题:“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按原计划,去齐州找庾士奇,明天一早就走。”
“然后呢?”
“然后……”萧君默略一思忖,决然道,“回长安。”
“回长安?”楚离桑忍不住睁开眼睛,“你的意思是,去对付冥藏?”
“是。有這三個分舵的力量,我想足够咱们对抗冥藏了。”萧君默說着,手上的动作却沒有停止。
一想到要去面对那個既是恶人又是生父的王弘义,楚离桑的心立马又揪成了一团,却强忍着不让這种痛苦流露在脸上。
“把眼睛闭上。”萧君默忽然柔声道。
“你……說什么?”楚离桑回過神来。
“我叫你把眼睛闭上。”
“为什么?”
“不为什么。”萧君默声音很轻,却像是在下命令,“還有,把嘴巴也闭上。”
楚离桑看着他,忍不住一笑:“你是在命令我嗎?”
“不是命令,是請求。”
“就算是請求,也得给我個理由吧?”
萧君默忽然停下手裡的动作,但双手仍然抱着她的两鬓,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她:“楚离桑,值此花前月下、夜阑人静的时刻,你觉得咱们在此讨论天刑盟大计,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
“有什么不合时宜?我不觉得。”楚离桑显然已经察觉了什么,脸颊微微发热,躲避着他的目光。
“你不觉得辜负了這良辰美景嗎?”萧君默凑近了她,很自然地伸出双手拇指,慢慢抹過她的眼睛,把她的眼皮合上了。
楚离桑感觉到他的气息丝丝拂過脸庞,心怦怦直跳,脸唰地红了。她刚想开口說什么,萧君默“嘘”了一声,同时用食指轻轻覆在了她的嘴唇上。
楚离桑的心狂跳起来,感觉脑子发涨、身体僵硬,好像四肢百骸都已经不听使唤。紧接着,萧君默按住她的双肩,轻轻把她往后一推,楚离桑整個人就靠在了树干上。她心裡喊了声“你想做什么”,脑子也发出了把他推开、撒腿逃跑的命令,可事实上,她的嘴唇连张都沒张,双手双脚更是一动不动。
几乎在同一瞬间,萧君默吻上了她的唇。
楚离桑听见自己的脑袋轰地一声,然后就什么都无法思考了。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无比轻盈,仿佛立刻就要飞起来一样……
萧君默忘情地拥吻着她,却不知道自己是哪裡来的勇气。
他只知道,几個时辰前他决然赴死之时,最遗憾的事情,就是从未向楚离桑表白。而当那一幕有惊无险地過去之后,恍如重生的萧君默便忽然有了一种无比强烈的表白的冲动。
其实這一路走来,萧君默和楚离桑早已心心相印,可他总是囿于一個男人的责任感,担心无法给她一生幸福,所以一直不敢捅破最后的這层窗户纸。
然而,就在几個时辰前,萧君默意识到自己错了——如果直到死亡,自己都還不能向心爱的女人表达内心真实的情感,那既是对她的辜负,也是对自己的残忍。
還有,更重要的是,真正爱一個人是藏不住的——就算嘴上不說,眼睛也会說话;就算眼睛不說,身体也会說话。
所以今夜,当萧君默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楚离桑时,他便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了。
即使這一瞬间的相拥只能像烟花一样短暂,他也要留给她一個烟花般灿烂的记忆。
即使死亡就在明天降临,他也要让她在白发苍苍的时候犹然记得,曾经有一個男人,在她生命中最娇艳的年华,为她留下過如此美丽而令人心动的吉光片羽。
无论能陪楚离桑走多远,萧君默都希望,自己能够像夹峪沟山坡上那片盛开的鸢尾花一样,纵然转瞬凋零,也会在她的心中永远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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