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落日出逃
推開厚重的玻璃門,明諾聞聲望來,待陸茶梔在她身旁坐下,她才問出心裏的疑惑:“你們倆怎麼出去這麼久?”
陸茶梔用吸管攪動奶茶,佯裝平靜地回答:“去了趟星巴克,人很多,排隊的時間太長了。”
“好吧。”明諾勉強被這個理由說服,也沒再多想,打開手裏的相冊,放到陸茶梔面前,“你快來看。”
畢業相冊裏印着無數張照片,單人或合照都有,從高一進校的軍訓開始,按時間順序,一直排到了高三的畢業照。
陸茶梔低頭翻動相冊,看到了高二那年冬天的英語劇表演。相冊左上角的那張照片,拍下了結局的一幕。
高傲美麗的王子化爲狠戾卑劣的小丑,爲滿足女巫永生的貪慾,不惜舉刀剜出自己的心頭血,遺願僅僅是乞求女巫施捨給他一個親吻。
舞臺上一束遠光,落在兩人的身上,瀕死之際的小丑虛弱無力,躺在竹椅裏,脣角帶血,仰望着女巫。
而感情淡漠的女巫只用指尖觸摸着他慘白的臉,注視他死亡的全程。
是她所設計的結局。
兩個角色都帶有濃烈的悲劇色彩,令人唏噓嘆息。
陸茶梔有些出神,回憶起許佑遲在舞臺上望着她時的神情。
溼潤的眼眸,脆弱與愛慕死死糾纏交織,呼之欲出。
那時的她面無表情,另一隻手的指甲陷進了掌心裏,提醒自己這是戲劇。
他的乞求再過可憐,她也不能擅自改動劇情俯身將他親吻。
適時一雙修長白淨的手伸到她的眼前。
手機屏幕持續亮着,顯示着一個沒有備註的電話號碼,將她從回憶拉回到現實裏。
許佑遲將手機遞給她,“有人給你打電話。”
陸茶梔接過,剛想按下接聽鍵,電話已經掛斷。她想撥回去,微信彈出來一條新消息。
[爸爸]:晚上還要和班裏同學聚餐嗎?要不要去爺爺那裏喫飯?
美院的校考時間臨近,明天還要去溪城的畫室集訓,陸茶梔說明了理由,拒絕
陸政千的晚餐邀約。
[爸爸]:好。那你早點回家,注意安全,收好去畫室的東西,明天我有工作,早上讓宋沛送你。
陸茶梔回了個嗯,收起手機。
班裏幾個女生站在前面,握着麥克風唱繾綣的情歌:“愛你是孤單的心事。”
明諾被白雨瑤叫去點歌臺,投射燈閃爍的ktv包廂,剩陸茶梔坐在沙發的角落裏。
她翻完了相冊放到一邊,窩進許佑遲懷間,仰頭細緻地打量起少年清雋漂亮的側顏。他輪廓分明的臉上,眉眼始終是纖塵不染的乾淨,遠山之雪,隱隱透出只可遠觀的距離冷感。
暗光之下,眉骨高挺,眼睫濃長,下頜線弧度利落又流暢。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無一例外,他都是令人心動的。
少爺的美顏暴擊。
等近距離欣賞夠了他的側臉,她支起身子,又靠回去,調整到一個更舒服的姿勢,“我等下要先走,估計不能喫晚飯了,要回家收去畫室集訓的東西。”
許佑遲垂下眼,“去幾天?”
“五天左右,之後有兩個線上的美院考試,a大的十七號考,是線下。”
許佑遲俯身吻了吻她的脣,輕聲道:“考完我陪你回杉城,然後你陪我回家見我媽媽。”
“好。”陸茶梔笑起來,捏着他的食指,指腹相貼,輕輕地蹭動。許佑遲也不動,任由她把玩自己手指。
易卓今天倒黴無比,因爲大冒險連續把白酒啤酒紅酒都灌了幾杯,他實在是忍不了自己的破運氣了,大聲哭喊着讓旁邊跟女朋友黏膩的許佑遲也加入進來,還非要讓他坐在自己剛剛那個位置上。
許佑遲沒打算跟上頭了的醉鬼多扯,徑直坐到易卓的位置。遊戲繼續,塑料瓶口卻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有對準過許佑遲,氣得本就半醉的易卓更是頭暈腦脹。
最後一局,大冒險終於輪到了許佑遲,他從桌上衆多卡片中抽出一張。
【將你的網名暱稱改成“喜歡xxx(你右手邊的人)24h”】
圓桌上,坐在許佑遲右手邊的易卓渾身散發酒氣,看清楚字跡後眉梢一挑,立刻作出一副嬌羞的模樣,“阿、阿遲寶貝我也愛
你啊。”
許佑遲擰眉推開他試圖靠上來的身體,伸手將坐在他右斜後方沙發上的陸茶梔拽了過來,冷冷出聲,“不是你,是她。”
陸茶梔刷微博刷到一半,莫名其妙被扯着手腕拉過來。視線落在許佑遲手裏那張卡片,才明白事情的由來。
她站在一旁,眼看着許佑遲一隻手扣着自己的手腕,另一隻手在屏幕上打字,將微信和qq暱稱全部改成了“喜歡陸茶梔”。
她不由得有點想笑,但又覺得,這於許佑遲而言,似乎並不能算是大冒險。
桌上的那羣男生好不容易纔抓到許佑遲的一個破綻,顯然沒有這麼輕易就讓他過關的打算。一羣人七嘴八舌,拼命嚎着“耍賴”“不算數”,拿了個大玻璃杯倒上白酒,非要讓許佑遲幹了纔行。
許佑遲眼都沒眨一下就喝得一乾二淨。
他放下玻璃杯,在周圍四起的起鬨和打趣聲裏拿起那束碎冰藍玫瑰,牽着陸茶梔走出包間。
陸茶梔看了眼手機屏幕上的時間,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下午六點。
海平面之上,白鷗滑翔而過天際,落日大概也是半醉,因臉紅而蔓延的玫瑰星雲掛在明亮的天邊。
下樓走出ktv,陸茶梔瞥見許佑遲微紅的脖頸,百般無奈,又生出酸楚,勉強跟上他極快的步伐。
路過花臺邊的一個長椅,許佑遲停下腳步坐了過去。他仰頭靠着椅背,皮膚冷白,耳朵和脖頸卻是紅的。
陸茶梔站在跟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輕合着的雙眼,心裏五味雜陳,心疼佔了半數。
她打開手機查詢快速解酒的辦法,還沒來得及看完頁面,許佑遲牽住她的手,貼上自己的側臉。
不知何時,他已經睜開了眼,仰頭望着她,漆黑的瞳泛着溼漉的光。
是真的很可憐。
這種時候,都還貪戀着她手心裏的溫存。
陸茶梔的呼吸幾乎都要在此刻停滯。
過了兩秒,她倏地笑起來,指尖觸碰到許佑遲的臉,“幹什麼,跟我撒嬌啊?”
他被她盯得耳根愈發滾燙,偏頭移開視線,用鼻音嗯了一聲。
“撒嬌了,然後呢,想幹嘛?”
許佑遲抿抿脣,像是耗費了巨大的力氣
,才說出一句,“陸茶梔,你還欠我一個吻。”
“我求過你的。”他低聲補充。
是高二英語劇裏的那句。
——“kissme.please.”
“許佑遲,你真的是在跟我撒嬌嗎?”
他就這樣暴露出柔軟的一面,陸茶梔深藏心底的某些情緒被輕易挑起,轉瞬就破土而出,生根發芽。
她用手指捏着他溫軟的耳垂,指腹摩挲,輕聲問:“你是不是有個小名呀,叫許嬌嬌。”
他好可愛。
好想親他。
許佑遲有點難以忍受從耳朵上傳來的癢,閉上眼,喉間發顫,又沙又啞,“沒有。”
“許嬌嬌,”這個稱呼喊得愈發順口,陸茶梔笑着道,“是不是我親了你你就可以站起來,跟我好好走了?”
“嗯,”許佑遲喉結滾了一圈,“你親我一下,我就起來。”
大概是真的醉了,與平日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許嬌嬌,你再求我一次,我就親你。”哄小孩一樣的柔軟語氣,陸茶梔用手指緩緩摩過他泛紅的耳骨。
他睜開霧氣迷濛的眼,自下而上仰望着她,嘴脣輕合。
“求你。”
比落日更豔和漂亮的脣色。
一切都像是回到了高二冬日的舞臺之上。
只是,這一次,兩個人物出演另一版結尾。
相貼的脣瓣分開時,陸茶梔微微擡起了眼,恰好看見許佑遲勾起的脣角。曖昧的桃花眼,瞳孔像琥珀一樣透亮,溢着明亮又清澈的笑。
哪還有剛剛那副半醉不醒的嬌弱模樣。
騙子。
陸茶梔忍不住在心裏想。
是書裏總愛寫到的喜出望外的傍晚。
遠處蔚藍的海水碰撞礁石,晚霞鋪開橙色的天空,拂過耳畔的風裏瀰漫玫瑰花香。
愛隨暮色漸晚漸濃。
潮起潮落的海邊,廣播裏放着陳奕迅的粵語歌。
“夕陽無限好,卻是近黃昏,
高峯的快感,剎那失陷,
風花雪月不肯等人,要獻便獻吻。”陸茶梔突然就明白。
熱戀隨着夏天一起到來。
班裏同學結完帳下來走出ktv,就看見了這樣一幕。
不遠處的花臺邊,許佑遲坐在長椅上,拉着陸茶梔的手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陸茶梔
便彎下腰和他接吻。
“我靠?”葉哲飛難以置信,瞪大了自己的眼睛,“是我喝醉了嗎?還是遲哥喝醉了?大庭廣衆之下的,他幹什麼呢。”
作爲和許佑遲一同長大的發小,姜衛昀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深沉道:“你不會真覺得就那半杯白酒就把他灌倒了吧?看來你還是不夠了解他,未免也太低估我們遲崽了。”
“他酒量很好嗎?”葉哲飛好奇。
“怎麼說呢,”姜衛昀回想了一下,“就前段時間我生日,在酒吧裏面,我那些朋友本來最開始是想灌我的,結果威士忌可樂桶全灌下去,全場最後還清醒的就是許佑遲,還幫我們叫了車回家。”
“具體他的酒量有多好,我也不清楚,反正我跟他認識十幾年了,沒見過他上頭的樣子。”
葉哲飛感嘆:“這麼離譜嗎?”
不遠處的許佑遲起身牽着陸茶梔離開。
姜衛昀看着,啊了一聲,又迅速糾正自己話裏的漏洞,“不對,我只是沒見過他喝酒上頭的樣子,他爲愛上頭的樣子倒是見不過少。”
……
林槿停留在人羣的最後,一直注視着許佑遲遠去的背影,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海岸邊的人羣裏。
她看向花臺旁那張早已無人的長椅,腦海裏卻一直回想着剛剛那兩道親密疊一起的身影。
眼眶發酸,她抱緊了懷裏的一本《沈從文文集》,慌忙低頭揉了揉眼睛。眼淚卻猝不及防,掉落在手中尚未送出的書籍封皮上。
爲什麼會這樣呢。
不是說愛會滲透日落,每一道金色的餘暉裏都藏着丘比特的神箭嗎。今天的夕陽這樣飽滿熱烈,爲什麼許佑遲還是沒能感受到她的愛意呢。
她擡頭看向夕光,下意識用手指遮擋,不適地眨了眨眼睛。
太耀眼了,會將直視之人的心臟灼燒成洞口。
一如她在五班的教室裏初見許佑遲時,跳躍在他身上的盛夏陽光。
窗外蟬鳴嘶啞,一束束金光透過梧桐枝椏的縫隙落進教室,灑在他乾淨整潔的校服上,將少年的身形襯得筆直又修長。
他站在講臺上自我介紹。簡單利落,只有三個字。
許佑遲
。
少年音色清澈動聽。
那一刻,怦怦在心臟裏,而他在怦怦裏。
人類的天性就是對美好的事物心生嚮往。像呼吸是本能一樣,喜歡上許佑遲,從來都不是一件難事。
在高中躁動的青春日子裏,許佑遲從始至終都站在所有學生都仰望的頂端,一身傲骨,成績皮囊家世,重重光環加身。在普通人十六七歲尚處於迷茫青澀的年紀裏,他耀眼到刺眼,活得澄澈又意氣風發,閃閃發着光。
他擁有一個美好幸福的家庭,一羣偏愛於他的老師,一堆仗義深厚的兄弟。
他身高187,生日,巨蟹座,家裏有一貓一狗,會很多的樂器,不止鋼琴。
他很少和女生交談,不喜歡喫甜食,不喜歡有人碰他的東西。
他打牌很厲害,只喝零度的可樂,喜歡打籃球,喜歡打遊戲但不沉迷,喜歡的書籍很多,最愛看懸疑偵探小說,最喜歡的中國作家是沈從文。
他有一本舊了的《沈從文文集》,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但書皮一直保護的很好。
林槿始終都記得。
有一次這本書掉在地上,是她率先撿起來,遞給了他。
他說了一句“謝謝”。
從傳言裏,林槿自以爲已經足夠了解許佑遲。
可事實是。
他很少和女生交談,卻主動陸茶梔接水剝蝦。
他不喜歡喫甜食,可陸茶梔給他的草莓慕斯他全然接受。
他不喜歡別人碰他的東西,卻主動將耳機分給陸茶梔。
相遇這件事本身就是一望無際的海洋,許佑遲是觸不可及的冰川。
林槿只窺見了冰山一角,便以爲他永遠都是那般冷淡。後來才明白,埋藏海面之下完整的他,早已被陸茶梔私有。
林槿後來也買了一本《沈從文文集》。
她讀到的是《月下》中的那句:
——“我要在你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太冷了。倘若你的眼睛真是這樣冷,在你鑑照下,有個人的心會結成冰。”
許佑遲讀的卻是《從文家書》中的那句:
——“我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地方的
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難過的是,他愛的那個人不是她。
……
剛剛在包間裏,林槿注視他的面容,唱“愛你是孤單的心事”。
可他的目光從始至終,就沒有落在過她的身上。
木槿花也是花啊。
爲什麼他滿眼只有梔子和山茶。
一個月前,在海殊寺裏,她雙膝跪在拜墊,向神佛祈求許願:
不奢求他愛我,讓他看我一眼吧,就一眼。
佇立高堂的神像目不斜視,沉緩的鐘聲和飄渺的燭煙傳遞答案。
等到醇酒釀成葡萄,死灰燃燒成焰,飛鳥親吻海魚。
他就會垂下眼眸,目光向你駐留。
可現實裏,酒釀無法還原,灰燼不會復燃。
飛鳥與魚,也隔着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少女心願再輕再淺。
不得愛慕之人的垂憐。
高考試坐前的紙飛機活動,年級主任讓把願望和夢想都寫在紙上。
衆人寫的皆是自己嚮往的大學學校,可林槿看見,許佑遲那張紙上,寫下的只有三個字。
——陸茶梔。
他的願望,他的夢想,都是陸茶梔。
不是說他喜歡且僅喜歡學習嗎。
這又算什麼。
陸茶梔於他而言,是比學習還重要嗎。
他有着一雙令人豔羨的桃花眼。
都說桃花眼是含情眼,林槿卻只能看見冰冷的霜花。
情呢。
是全都留在了看向陸茶梔的每一個眼神裏嗎。
……
會後悔喜歡許佑遲嗎?
林槿的答案大概率是不會的。
她不是他故事裏的女主角,只是他的萬千仰慕者裏最微不足道的那一個,甚至算得上是一個帶着負面色彩的反派人物。
可那樣一個驕傲的少年,靈魂裏都染着光。
她嚮往着光。
高中夜晚的教室總是燥熱,開着窗戶也悶得透不過氣,有時他坐在靠走廊邊,她便一晚上每個課間都走出教室,上廁所也好接水也好,只爲了經過他的身邊。
夏日的夜空是深沉的墨藍色,星子在其中閃耀。
她不想看星星,只想看他的眼睛。
她也曾被光照亮。
喜歡着許佑遲,所以愛屋及烏
喜歡上他最擅長的數學科目,喜歡上閱讀書籍,從《沈從文文集》到《無人生還》到《prideandprejudice》。
他坐在她的前桌。
所以在高中無數個厭倦了學習,無法堅持下去的日子裏,擡頭看見他的背影,好像又找回了向前的動力。
高中畢業,她和許佑遲的故事也寫到結局。
那些晚風習習,坐在教室的窗邊寫試卷,擡眼就能看到落日晚霞的那些夏日,終於成爲了記憶裏懷念的年少時光。
所幸,故事並非全是遺憾。
她也曾和他看過了兩年的落日。
往後漫長餘生的落日,就留着,讓陸茶梔在每一天的傍晚,吹着晚風陪他看完。
曾經的她多渴望他的神環黯淡。
但那個能夠與他並肩的女孩子,早已站在他的心上,和他一樣,熠熠發光。
他們都足夠優秀與耀眼。
而她安靜又平凡。
她註定無法和他們走上同一條路。
林槿坐公交回了家,父親還在外加班,狹小的出租屋內,母親在廚房準備晚餐,傳出炒菜的油煙氣味。
窗簾拉開,客廳裏夕光斑駁。林槿將那本全新的《沈從文文集》收進書架的最底層。
她和許佑遲從來就不是一路人,因高中的機緣短暫同行過一程,以後便再也不會順路了。
她蹲在書架前,閉上眼,在心裏默唸。
十八歲的許佑遲,生日快樂。
我希望你諸事順遂,喜樂平安。
最後的最後,和你愛也愛你的那個人,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過去兩年,許佑遲是照進她疲憊生活裏的一束光。
林槿知道。
她抓不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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