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埃德蒙·唐泰斯 43
“找骆闻舟,让他带人亲自跑一趟。”
“叫刑侦队的骆闻舟开会。”
“让骆闻舟滚到我办公室来!”
“骆闻舟呢……什么,還在值班室睡觉?几点了還睡,他哪来那么多觉!”
老张局在位的时候,待小辈人沒有陆局那么随和,往往是连名带姓地把底下的小青年们呼来喝去,骆闻舟是被他呼喝最多的,這名字无数次从张春久嘴裡吐出来,有时候叫他去干活,有时候叫他去挨训。
骆闻舟从沒想到過,有朝一日,老张局再次开口叫他,会是這种情况。
警察手裡有槍,犯罪分子手裡也有槍,双方谁也不肯率先放下,互相指着,一时僵持在那。
张春久回头看了一眼伪装成张春龄的人,那人体态、身形、打扮、被一帮人簇拥在中间的架势足能以假乱真,除非是熟人凑近了仔细看,否则很难看出破绽……如果警察能凑近了仔细看,說明他们這裡已经尘埃落定,大哥大概早就安全离开了吧?
“能追到這来,你還有点能耐。”张春久转向骆闻舟,“暗地裡救走周怀瑾、跟踪东来的,看来也都是你了。”
骆闻舟沒有回答這种废话,无视双方的枪口,径直往前走了几步:“张局,我想向您請教一件事。”
张春久面不改色地看着他。
“三年前,老杨休年假期间,途径一個地下通道,为了保护市民被一個通缉犯刺杀——老杨膝盖不好,他沒有理由放着人行道不走,走地下通道,這個疑点我打過很多次报告,都被您摁下了,您能给我解释一下嗎?”
“這有什么好解释的,他那天不是出去买菜的,是收到线报,去追查一個可疑人物,拎着菜是掩人耳目,一路跟到了地下通道。”张春久淡淡地說,“人沒追到,遇见在那等候已久的通缉犯。”
“目击证人說狗突然发疯,不巧激怒了通缉犯,”骆闻舟沉声說,“其实因果关系反了,是狗先察觉到通缉犯的恶意才叫起来的,因为他本来就打算靠袭击路人或者逃跑引出老杨。”
杨正锋,一個快退休的老不死,走個地下通道都不敢一步跨两個台阶,又是痛风又是骨刺,逞什么英雄呢?他居然還以为自己是能空手夺白刃的小伙子,随便劫持個路人都能引他现身。算计他太容易,简直都不值一提。
“但是老杨临终前沒有提到過他本来正在追踪的人,而是告诉陶然一個不知所谓的电台名——”骆闻舟說到這裡,话音顿住,因为看见张春久笑了。
骆闻舟愣了片刻,突然反应過来了什么,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說:“其实他這话不是留给陶然的,是留给你的?他還剩最后一口气,沒有提到逃跑的可疑人物,是因为他觉得那個人一定能被追回来……当时他身边一定有個搭档,附近监控沒有拍到,是因为两個人沒有一起行动,而是一個追、一個绕路到前面去堵,這种默契不用口头沟通的默契,非得老伙计才有——那個人是你!”
“刚开始,是有人匿名给他寄了一些东西,指纹和dna的对比,還有一打照片,指纹和dna信息都是通缉犯的,照片是告诉他指纹采集地点。杨正锋沒有上报。”
“因为這些让他想起了顾钊?”
“不,因为给他寄东西的人,不但是個杀人凶手,還是個‘死人’。”
骆闻舟低声說:“范思远。”
张春久嗤笑一声:“我不知道范思远给他灌了什么**汤,让他選擇把這件事瞒下来,自己偷偷去查。那個电台的朗诵者投稿,就是范思远在暗示他哪些案子看起来意外,其实是有隐情的——他也真护着那個神经病,直到死前才告诉我。范思远就是個神经病,他当年连杀六個人,被警察通缉得跳海,是我爱惜他有才华,派人救了他,沒想到救的是條中山狼。”
“你沒有亲自接触過范思远。”
“我和我大哥不直接见人,包括郑凯风他们。一般联系客户、跑腿办事,都是用身边信得過的人。”
“老杨在调查過程中,难免会用自己的权限查一些旧档案,被你发现了不奇怪。”骆闻舟說,“可他查的是内鬼,你是怎么取得他信任的?”
“你說反了,”张春久古怪地笑了一下,“是他怎么取得我的信任。”
骆闻舟一愣。
“想得到一個人信任的最好办法,不是拼命向他证明你和他是一边的,而是反過来,让他意识到自己才是被防备的人,你要引他来想方设法博取你的信任。”张春久說,“我假装自己也在暗中查顾钊的案子,而且查得十分谨慎,一边查一边掩盖痕迹,只是‘不经意’间被他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我让他意识到,我不仅在调查,而且出于某种原因,正在怀疑他,我耐心地陪他玩了大半年‘试探’和‘反试探’的游戏——最后是杨正锋终于让我‘相信’,他不是内鬼。”
张春久說到這裡,看着骆闻舟,话音突然一转:“听起来很不可思议?费渡不就是這么对付你的么?”
骆闻舟皱起眉。
“先处心积虑地接近你,再不小心露出防备,让你晕头转向、全力以赴地追着他跑,挖空心思地向他自证,博取他的信任,等你完全陷进他的圈套裡,還要为自己千辛万苦拿下了‘高地’而沾沾自喜——你真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张春久摇摇头,“骆闻舟,你和你师父一样自以为是。”
骆闻舟叹了口气:“张局,到這步田地了,您就别操心别人的事了。”
“当然,负负得正,”张春久冲他摊开手,露出一個說不清是什么意味的表情,“我這么一個罪大恶极的人說他不是好东西,也许恰恰說明他人品還不错,這都不一定,看你怎么想,也许他是出淤泥而不染呢。费家最早做的就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后来费承宇谋财害命,买/凶杀他岳父,通過這一单生意才渐渐跟我們关系紧密起来,那個人——费承宇,贪婪得真像個披着人皮的怪物。是他先算计我們的,十三年前,就是他和范思远密谋,一点一点渗透进来,再利用警察,把我們其他的大客户一個一個斩掉,让我們只能像丧家之犬一样地依附他,成为他手裡的刀。”
骆闻舟:“所以他们俩第一步就是利用顾钊案中的疑点,引老杨去查几個窝藏通缉犯的据点——那几個据点是谁的?”
“大部分根基浅的是魏展鸿出钱建的,魏展鸿年轻,野心勃勃,确实是有一点丧心病狂,他活动太扎眼了,费承宇和范思远他们打算拿他先开刀。”张春久摇摇头,“不過那两個人实在是太把人当傻子了。”
“你利用老杨,反而把他们揪了出来,”骆闻舟沉声說,“费承宇的车祸也是你策划的。”
张春久勾了勾嘴角,默认了這项罪名。
“但是范思远跑了,你知道這個人還沒完,你也知道你们一手建的‘帝国’裡被他掺进了清除不干净的病毒,所以你防患于未然地做了准备。你先是趁着费承宇车祸,费家乱套,浑水摸鱼地把苏程骗上你的贼船,然后故意在局裡的监控设备上做手脚——這样即便你退休或者调任,也能随时得到你想要的消息,而万一东窗事发,曾主任就稀裡糊涂地成了你的替罪羊,苏程和费家就是现成的‘幕后黑手’。”
张春久不点头也不摇头。
“你還故意重提‘画册’——对,‘画册计划’是潘老师命名的,但是這個和当年那個‘画册’几乎一模一样的项目策划是你提起的。”
张春久一挑眉。
“因为第一次画册计划裡,你借了范思远的掩盖,自己杀了個人。”
“我为什么要這么做?”张春久說,“巴不得别人查到我嗎?”
“因为你比范思远更知道那個倒霉的美术老师和疯子为什么要死,你知道那件案子就算查個底朝天,也查不出和你有半点干系。一般人会觉得,如果是真凶,一定恨不能把這件事从世界上抹去,绝对不会主动提起——老杨一死,范思远很可能会通過蛛丝马迹盯上你,你想用這种方式打消他的怀疑。你甚至在调查组调查到你头上的时候,利用這個伏笔把范思远和潘老师一起咬了进来,真是神来之笔。”
“别恶心我了,效果一点也不理想,”张春久颇为无所谓地說,“范思远那條疯狗不吃迷雾弹,就认定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不是他们燕公大那一派出身吧?”
骆闻舟半晌說不出话来。
“张局,”他略微低了一下头,十分艰难地续上自己的话音,“送……送老杨那天,你亲自過来嘱咐我們每個人都穿好制服,亲自领着我們去参加葬礼,你当时心裡在想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张春久脸上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他薄如一线的嘴角抿了起来,下颌绷成一线。
“老杨和你二十年的交情,托妻托孤的生死之交,沒有对不起你的地方,顾警官跟你同一年进市局,拿你当老大哥,他们俩在最危险的时候都相信了你,把后背交给你,你一刀一個捅死他们的时候,心裡痛快嗎?笑话他们傻嗎?”
张春久沉默良久,勉强笑了一下:“……你說這些,是想让我良心发现嗎?”
骆闻舟指着他身后那個藏在人群裡的胖子說:“张春龄是你兄弟,老杨和顾警官就不是你兄弟了嗎?”
不知为什么,听见“张春龄”三個字,张春久脸上细微的动摇蓦地荡然无存,他好像一條乍暖還寒时刻的河,人性像是春风般掠過,短暂地融化了他那皮囊下厚重的冰层,然而很快,更严酷的冷意席卷而来,再次将他的心肠凝固成铁石。
“骆队!”
张春久毫无预兆地将插/在外衣兜裡手掏出来,对着骆闻舟直接开了一槍。
可惜骆闻舟虽然嘴上格外真情实感,却并沒有放松警惕,张春久肩头一动,他就心生警觉,同时,旁边一個全副武装的特警推了他一把,子弹撞在防爆盾上,骆闻舟立刻就地滚开。
和平对话到此为止,张春久朝他连开三槍:“愣着干什么,還不……”
他忽地一怔,因为原本来接应他们的几個人脖子上挂着冲锋槍,全体保持着這個炫酷的造型举起了双手。
张春久一瞬间明白了什么,猛地看向骆闻舟。
骆闻舟弹了弹身上的土:“我知道這就是恒安福利院的旧址。”
张春久的脸色骤然变了。
“不好意思张局,查到了一些您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所以早到一步,在這等着您了,”骆闻舟低声說,“张局,把你自己经历過的痛苦发泄到别人身上,這么多年,管用嗎?”
“你明知道郑凯风和周雅厚是一路货色,還跟他们同流合污,”骆闻舟充耳不闻,“你做噩梦嗎?你梦见過小时候伤害過你的怪物嗎?你是不是這么多年一直都在害怕,觉得自己根本战胜不了它们,根本无法面对,所以只好也变成它们的同类……”
“闭嘴!”
“你知道张春龄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甚至去過苏慧那,像周雅厚、像那些脑满肠肥的王八蛋们一样,苏筱岚的日记上写着,一個才上小学的女孩——”
“张春龄把她当成了谁?当年在恒安福利院裡那個一般大的小苏慧嗎?”
张春久瞠目欲裂:“你懂個屁!”
骆闻舟的目光与张春久在半空中相遇,他看见那男人眼睛裡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张春久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缓缓地按住自己的胸口:“你懂個屁——骆闻舟,骆少爷……你挨過打么?挨過饿么?知道什么叫惶惶不可终日么?”
他一边說,便缓缓地把自己的手从胸前的内袋裡掏出来,警察们七八條槍口同一時間锁定了他——张春久手裡拿着一個小小的引爆器!
“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不要站着說话不腰疼。”张春久一字一顿地說,“我再告诉你一個秘密……”
就在這时,骆闻舟的耳机裡接进了一個电话。
骆闻舟本来无暇分神,却听见那边传来快要续不上似的喘息声,陶然用沙哑得不像话的声音挣扎着吐出两個字——
“费、费渡……”
“费渡是個好孩子啊。”张春久诡异地压低了声音,和耳机裡陶然那声“费渡”正好重合在了一起,骆闻舟瞳孔倏地一缩。
张春久毫无预兆地按下了引爆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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