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堂前逆转
陈观鱼念叨了一句顾宪成的名言,心裡得意非凡。
正在此时,衙门外围观的人群突然向两边一分,一群衣着光鲜,神情凶狠的家丁分开人群挤了进来,中间护着一個穿丝绸大褂,肥头大耳,一看就是暴发户的中年男人,此人正是衫家的族长,衫大。
衫大其实早就来了,一直混在外面的人群裡,但他也沒急着出来,想先看看這次的事情水深水浅,再观察一下陈观鱼究竟是什么态度。
此时正是朝堂上党争激烈,东林党人最艰难的时刻,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正在朝裡朝外,从各個方面打击东林党人。魏忠贤甚至制作了一本《东林点将录》,将东林党的重要人员全部收录在册,還给他们取了类似《水浒传》裡一百零八将的绰号,企图一網打尽。东林党人看似节节败退,其实也借着清流和民间舆论抹黑魏忠贤,拼命反击。双方斗得火热,阉党中人一旦看到东林党人,立即就像狼一样狠狠地扑上去……
当然,党争的主要地点,—還是在京城或者一些大城市,像白水*县這种小地方,远离党争中心,這裡的人就不太上心,例如陈观鱼就沒怎么在意党争的事,感觉离自己很远,不需要在乎。所以听到顾宪成的话也沒反应過来,随口就說了。
他随口說,衫大却不是随耳听!一听到顾宪成的名言,他再也坐不住了,示意家丁,从人群裡刷地一下挤了出来。人還沒到堂上,衫大的声音就先到了:“哟!是谁要查咱衫家的‘诡寄’?”
“吓?”坐在堂上的陈县令脑门一堵,有点不太明白,我什么时候查衫家了?這衫家的老大是個废物,但是衫十二在官裡当差,乃是九千岁魏忠贤麾下的一條忠犬,权势滔天,他吃饱撑着沒事儿去查衫家?
他不学无术,還沒搞清楚自己的問題发生在說了一句顾宪成的名言上,对着衫大笑道:“衫兄弟,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我這儿查西固村的‘诡寄’,和你家沒关系,你看看热闹就好。”
“怎么就沒关系了?”衫大冷哼了一声,伸手入怀,摸出一大叠地契和卖身契来,随手向着堂上一甩,片片纸花飞舞,撒落了满地,他冷笑道:“這西固村,哼,是我衫家的产业,你查西固村,不就是在查我衫家?”
“什么?”陈观鱼身子一歪,险些从椅子上滑了下去:“西固村……不……不是马家的嗎?”
衫大正想說:“马家刚刚把西固村送给我了……”
然而他還沒开口,朱元璋突然恰到好处地插嘴道:“西固村以前是马家的,但是在半年前,咱们马家就将它送给衫家了!”
半年前?衫大听了這话,一时沒反应過来,不過他人虽然不算聪明,一点点的急智還是有的,顿时醒悟:对了,如果說是才送我的,那就做得太明显了,闹上朝堂的话不好看,還是說成半年前比较好,反正契约上只画了丫盖了章,沒写時間,我們想說成多久前送的都行,嘿……這個小子倒是挺聪明的。
他给朱元璋投来一個赞许的眼光,然后抬起头来,对着陈观鱼阴阳怪气地道:“县尊大人,你今天這事儿办得可真古怪。西固村明明是我衫家的地,你怎么偏要說成是马家的?难道你想谋夺我家的产业不成?”
他這句话說出来,别說陈观鱼傻了,外面的围观群众也有点茫然,今天這事儿怎么回事?這白水*县谁不知道西固村是马家的?怎么突然一下变衫家的了?而且衫家還有地契在手……這裡面最吃惊的莫過于西固村的那些乡民了,他们明明“诡寄”在马家,怎么自己换了主子都不知道?
刚刚還在起哄的百姓们全都沉默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事情的发展。
直到這個时候,蠢笨如猪的马家二少爷才知道今天中午朱八急匆匆来找他,并且让他送出地契是多么睿智的决定,如果沒有這一招,现在哪会有如此精彩的时刻?他刚才還有点畏惧,脸上神色带点怂味,现在腰背却挺得笔直了起来。
衫大从怀裡摸出马千九不久前写给他的那张转让契约,示意一個衙役拿给陈观鱼看。那衙役小心翼翼地捧着契约送到堂上,给陈观鱼過了目,看完之后,陈观鱼只觉得舌头发苦,喉咙发干,眼冒金星……
“发什么楞?”衫大咄咄逼人地对着陈观鱼道:“你硬要說西固村是马家的,是要当着這些地契和卖身契的面,强夺我衫家的田地嗎?”
陈观鱼满头大汗,地上跪着的朱元璋又插口道:“衫老爷,咱们马家可不敢昧着良心抢您家的地……冤有头,债有主,這事都是陈观鱼搞出来的。”
“陈观鱼,說话啊!”衫大刚才還在叫县尊大人,现在干脆直呼其名了。他和马二少爷一样沒有功名在身,按理见官要跪,但他不但不跪,反而直呼县太爷的姓名,阉党之嚣张,可见一斑。
陈观鱼楞了半天,脸上挂起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现在他也顾不上什么清官不清官,名声不名声了,怎么渡過眼前的危机才是正事儿,赶紧压低嗓子,用堂外的百姓听不到的声音道:“衫兄弟,這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我要搞的是马家,不是你的衫家……您想想看,我哪有這個胆儿?”
“你的胆儿小?我還真不觉得……”衫大冷笑道:“前几天你在衙门裡念叨什么《兴革條例工属》,照着海瑞的话說:本县诡寄女户奩田等项,悉行禁革,俱不准冒免。刚才又当着许多人的面照着顾宪成的话說:当京官不忠心事主,当地方官不志在民生,隐求乡裡不讲正义,不配称为君子……”
他說到這裡顿了顿,啧啧了两声才道:“清官啊!咱白水*县来了好大一個清官……你是把海瑞和顾宪成拿来做榜样了!”
“啊?那句话是顾宪成說的?”陈观鱼听到這裡,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惨了,中计!我怎么念叨了一句顾宪成的话,這下完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的眼光陡然一转,死死地盯在了跪在堂下的朱元璋身上,心裡禁不住想道:是這家伙……他故意引我說這句话的,当时群情激愤,他突然念叨這句话,就是引得我跟着他說……
要知道人的语言,对旁边的人是有一定感染力的,例如你正在空旷的山顶上走,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唱山歌的声音,你也会忍不住跟着唱几句。再例如你在秦淮河上泛舟,突然听到书生士子们吟诵诗词,說不定也会跟着吟诵两句……這是人的感性一面,大多数人无法避免,只有性格极为坚毅,不为外物所动的人,才能免受影响。
這個叫朱八的家伙,居然懂得利用這种方法来引我說出东林党人的话,硬生生的把衫家变成我的敌手……太可怕了!這家伙对人心的估算,已经达到了恐怖的地步。
陈观鱼看着安静地跪在堂下的朱八,只觉得心裡一阵一阵地发凉,马二少爷是個白痴,马千九虽然老成执重,但過于保守,也不具惧。這一次陈观鱼之所以敢对马家下手,就是因为马家大少爷不在家裡,马家缺乏顶梁柱级的人物,他才收了澄城张氏的钱,来折腾一下马家,沒想到……实在是沒想到,马家還有這等怪物隐藏着,冷不丁的一口咬得自己鲜血横飞。
陈观鱼沒去答复衫大的话,他知道现在怎么解释也沒用,对方已经将他当成东林党了,這时候拿言语去解释完全是自取其辱,他只是想输得明白一点,于是很认真地对着朱元璋问道:“你……以前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放牛娃,朱八!”
“嘿,放牛娃……哈,放牛娃……哈哈哈,放牛娃!”
陈观鱼将手裡的惊堂木向窗外一扔,突然站起身来,扭头就走,堂上扔着一帮子人,他已经沒心情理会,只顾一個劲儿向堂后跑。
其实他也已经沒法处理了,堂外站着一大批百姓,還等着他這“清官”主持公道,清查‘诡寄’呢,但是对手是阉党中人,现在還要挣名声只会丢了自己的小命,立即见风转舵向衫大示好,他在這么多百姓前也拉不下脸,就算拉下脸也未必有好结果。還不如什么都别管了,撒脚丫子跑路吧。
“喂,你别走,给我說清楚。”衫大对着陈观鱼的背影嚷嚷。
陈观鱼头也不回,苦笑道:“罢了,我今晚就上书朝廷,請求辞官,告老归乡去……”他的身影消失在大堂的小侧门后,门上珠帘吊坠被他撞开,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
“切,东林党的鼠辈,看到我就跑,還說什么要当清官。”衫大冷哼一声,满面得色。他对着身边的马家二少爷笑道:“马二少爷,走,咱们喝几杯去。”
二少爷从地上猛地跳了起来,大笑道:“好,喝!今儿個真高兴,哈哈哈哈。”
朱元璋刚才不停的开口引导着局面的发展,现在看到事情已经办成,他又不开口了,站起身来,安安静静地退到一边。做人要懂得见好就收,這种大功告成的时刻,他不能再开口,以免给人一种邀功的感觉,就算他现在什么也不說,事后马千九和二少爷想起今天的事,也会知道他在裡面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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