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西风横云度
应翩翩在宫中干了那么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如今他们也不好再住客栈,于是又赶了半個多时辰的夜路,到了七合教在附近的一处据点中安顿下来。
应定斌服了安神药之后沒多久便睡着了,应翩翩和池簌也回了房,两人一起躺在床上,老半天都沒有睡意。
出了這么一件事,以往很多原本已经笃定的计划就都要改变了。
就算黎慎礼再怎么理亏,但应翩翩在朝堂之上公然挟持皇帝,也绝对不可能再像是什么事都沒发生一样,回去当他的王爷。
而从黎慎礼登基那一刻起就潜藏在他们之间的暗流,如今也终究被激化成了难以调和的矛盾。
過了好一会,应翩翩說道:“你睡了嗎?”
池簌道:“沒有。”
应翩翩翻了個身,在枕头上侧過头去看着他,說道:“你是不是需要传令下去,让七合教的教众最近尽量都要隐瞒身份,低调行事,以免让朝廷那边抓住把柄,借机发难。”
池簌替应翩翩掖了掖被子,這才一手将他揽进怀裡,說道:“你放心,這個我心裡有数,在此之前,七合教与朝廷之前的关系也一直不甚和睦,我們這边的人都知道如何防范那些官差。有沒有此事,都是一样的。”
应翩翩說:“那就好,不然若是牵连了他们,我心裡怎么也過意不去。”
池簌道:“不会的——而且我觉得,黎慎礼不太可能在這种时候大张旗鼓地对付我們。他沒有這個实力和精力。”
其实池簌說的沒错,黎慎礼還有把柄在他们手上,他這個皇帝怎么当上的,几個人也都心知肚明,黎慎礼应该要比他们更加担心会撕破脸。
更何况,還有西戎這個外患虎视眈眈,就是大臣们也不会支持黎慎礼在這個时机铲除异己,造成内讧。
应翩翩冷笑一声,道:“既然沒有做好彻底撕破脸的打算,他就不该這么忙着心急动手,胆子小還经不住他人挑唆,還能成什么大事?”
這一回是他在无意中买了那副护甲,应定斌才沒有出什么大事,但也沒少受罪,還让所有的人都连惊带吓了一场。
对于应翩翩来說,家人是他的底线,就算之前黎慎韫那样下作,存了不少的龌龊心思,都沒有冲他的家人下手,黎慎礼一手造成了這样的局面,這個仇,应翩翩记下了。
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他也想要,不過在此之前,应翩翩只是想和黎慎礼各凭本事竞争,能者居之,而对黎慎礼這個人,虽然不喜,倒也谈不上有什么怨恨不满。
黎慎礼這次算是真正惹到他了。
池簌捕捉到了应翩翩的话中之意,问道:“你觉得黎慎礼是受人挑唆?”
应翩翩道:“我得知爹出事,是因为宫中有個小太监给我送了消息,当时正在进行典礼,他报信之后便退下了,但我觉得此人十分眼生,更加不知道他是谁手底下的人,现在想想,觉得十分蹊跷。”
毕竟应定斌当时正在被追杀,不可能派人进宫报信,池簌行事一向稳妥,当时应翩翩自己都身在宫中,池簌也不会贸然将這样的消息送进去给他。
至于应钧那些旧部,势力不在宫裡,就更加不可能了。
池簌道:“我已经抓到了那些皇家秘卫,正在令人审问。而且這個不用心急,如果真的有人想故意挑唆你与皇上之间的关系,那么你一离开京城,只怕他也就会开始行动了。”
应翩翩慢慢地道:“你說,什么人会希望我們君臣反目呢?”
两人对视一眼。
应翩翩缓缓地說:“此时离京也好,不将池水搅浑,如何能见沉渣泛起。只是……我担心乱不在京城啊。”
池簌见他說着话便从床上坐了起来,便也跟着一起起身,给应翩翩披了件外衣,问道:“怎么?”
应翩翩說道:“我给杨阁老和贺侍郎写两封信過去,让他们最近多多提防皇上身边的人,以免让西戎奸细趁虚而入。你一会找人帮我暗中送一下。”
对于他来說,内斗可以,但不能误国,无论他跟黎慎礼之间的私怨如何,面对西戎人的立场都是不会改变的。
直到池簌派了可靠的人将信送走,两人才再次回到了床上休息,但心中都是思绪万千。
黎慎礼這一次的谋划可以說是全盘失利。
在他原本的计划中,不动声色地除去应定斌,既能对目前如日中天的应家进行打压,也可以将西厂這一块的势力慢慢收归己有。
而只要事情做的干净,事后就算是应翩翩有所怀疑,也找不到证据,自己给他封的爵位,应当也足以安抚他的情绪了。
可惜虽然想的不错,真正实际操作的时候却問題百出,最后弄成了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
不但应家和他彻底离心,更加重要的是,一切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
他暗中算计老臣的事被暴露出来,随后又遭应翩翩劫持,甚至還莫名其妙地出现了那样诡异的天象,以至于他登基以来的威望尚未完全树立,就颜面尽失。
虽然最后有惊无险,黎慎礼被应翩翩平安放了,但這件事如果最终不能有效解决,其带来的影响和后果难以估量。
毕竟如今朝廷与西戎关系紧张,而应翩翩刚刚同西戎打了胜仗,正是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谁能想到他竟然桀骜至此,当众与皇上叫板呢?
這种状况之下,如果西戎再打過来,朝廷无可用之将,黎慎礼便难免要承担這個過失了。
一想起這件事他就心情烦躁,自从应翩翩和池簌离开之后,黎慎礼一天都沒有睡好。
而且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他发现自己派出去追杀应定斌的皇家暗卫一直沒有回来复命,這就說明,铲除应定斌的计划也出了問題。
应定斌這些年来经营西厂,培植的死忠不少,为人又阴鸷记仇,這一回撕破了脸,如果让他活着回来,更加麻烦。
黎慎礼将伺候的人都赶了下去,独自坐在殿中,扶额静思。
他的身下是金銮宝座,无数人想要坐這把椅子,但很少有人知道,实际上它坐起来一点也不舒适,反而冰冷、坚硬,倚靠在上面,硌得全身骨头生疼。
可终究是万人之上。
坐在這仿若神龛一般的宝座之中,所有丹墀之下的众生都显得那般遥远而渺小,高高在上地望去,只能看到他们一個個俯首躬身,低眉敛目,用无比恭顺的外表,隐藏着内心的算计与欲望。
真是可笑,得不到的时候,拼了命地想要得到,得到了之后,又要拼了命地守住,稍有懈怠,甚至更加会从高处跌落,尸骨无存。
這是……图的什么呢?
黎慎礼忽然抬起头来,望向殿外,问道:“你来了?”
有個声音在外面应答道:“是,陛下。”
黎慎礼起身,一级级步下丹墀,說道:“来得正好,陪朕到御花园裡面走一走。”
对方应了一声,走进殿来,扶住黎慎礼下了最后一级台阶,月光照亮了他的脸,赫然便是左丹木。
黎慎礼边走边询问道:“事情进展如何?”
左丹木道:“已经搜遍四处,都沒有应厂公的下落,倒是在附近镇上一间商户的口中得知,当晚有两名江湖人士急匆匆地寻来,买走了他们府上出远门时乘坐的马车,還要了些热水和男子衣服。”
黎慎礼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只听左丹木续道:“听他的形容,草民怀疑,這两位就是七合教的人,他们很有可能找到了应厂公,而且,人還活着。”
其实這個结果黎慎礼已经有所猜测,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希望应定斌活着,让应翩翩和七合教与朝廷之间的关系還有些回旋的余地好,還是希望应定斌已死,索性斩草除根,将事做绝更好。
对着左丹木,他终究沒有多言,只是說道:“朕知道了。”
左丹木道:“陛下勿要忧心。草民想,应厂公未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如此一来,应大人的怨气就要轻的多了,想必過些时日彻底消了气,终究会回来的。”
黎慎礼淡淡地說道:“朕身为帝王,還得对一名臣子這样百般讨好。”
左丹木道:“陛下以仁治天下,又顾念与应大人的同宗之情,才会如此。应大人乃是皇族血脉,却认了一名宦官当养父,此事說出去实在不甚体面,也难免有碍于他的前途。陛下也是为了他着想才会這样做,奈何应大人太過重情,却是不懂您的苦心。”
他想了想,說:“不若草民明日试着劝說一下太皇太后,請她老人家出面写信劝說应大人,或许能够令他理解陛下的苦心。”
左丹木這個理由找的极好,几乎让黎慎礼也觉得就是這么回事了,听着左丹木把话說完之后,他的脸色好看了很多:“此法倒也可以一试。”
說完之后,他又解释似的补了一句:“大敌当前,朕实在不愿因误会失去一名能臣。”
左丹木道:“陛下胸襟宽广,以和为贵,草民明白。”
黎慎礼愈发看他顺眼:“当初你们一行人代表西戎来到京城,纷纷拜会太子,日渥甚至暗中与黎慎韫合作,意欲谋害父皇,唯有你主动与朕邀约来往,宫变时朕差点被黎慎韫的人发现,又是你救了朕一命,這份情谊朕一直记在心裡。”
他对左丹木许诺:“過得几年,等你的身份淡一淡,朕自然会让你的才能有所发挥。你放心就是。”
左丹木立即谢恩:“多谢陛下!”
黎慎礼道:“只有你我在此,你便免了這些规矩吧。”
左丹木便站直了身子,感叹道:“陛下您如此信任草民,草民也想斗胆多說几句心裡话。其实当初我会找到陛下,并非因为有什么谋划算计,而是觉得与陛下处境相像,同病相怜。如今能够见到陛下身登大位,草民心中也十分欣慰。”
黎慎礼道:“但你跟着朕,却不比在西戎时的王子尊荣了。”
左丹木笑道:“那算什么尊荣呢?人人对我表面逢迎,背后轻鄙,我也不得不提心吊胆,生怕哪日西戎王一個不喜,就能轻易将這些东西全都从我身边拿走。我是想自己挣来点什么,让别人也少不得我,我才能抬起头来活着。”
黎慎礼若有所思。
左丹木半开玩笑地說道:“就像应大人那样,若非应大人抗击西戎得利,有他谁也替代不了的好处,陛下您又怎会对他如此欣赏?草民也想让陛下這般青眼呢!”
黎慎礼也笑了,說道:“他桀骜不驯,行事偏激,分毫沒有为臣的本分,如何及得上你?是卿妄自菲薄了。”
只是他面上虽然在笑,眼底却带着思虑之色,显出了几分心不在焉来。
左丹木說的不错,他们处境相仿,而左丹木所忧虑之事,又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思?
左丹木虽然是太皇太后之子,但并非皇族,沒有资格在宫中留宿,向黎慎礼汇报過相关任务的完成情况之后,又随意闲聊了几句,便告退了。
直到第二日,左丹木才重新入宫,去找太皇太后传达皇上的意思。
“皇上让你来劝哀家给阿玦写信,让他同武安公回到京城?”
左丹木暗中为皇上办差之事十分机密,就连太后也不知道,听了他的话不免惊讶:“皇上为何要对你說這件事?”
左丹木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那這封信,娘是愿意写,還是不愿意写呢?”
太皇太后說道:“自然不写。之前出了那件事,就算是皇上一时碍于形势,不会追究阿玦的责任,心中也难免会存有隔阂,這样的隔阂在心裡存的久了,有朝一日就会成为祸根。他们既然已经逃出去了,哀家又为什么要把他们叫回来,再次置身险境呢?”
左丹木不禁苦笑:“是啊,娘您這不是应该明白了嗎?您是這样想,皇上也知道您会這样想,所以才让我来說。他是您的小辈,不能把您怎么样,摆布我一介布衣,总沒有問題吧。”
太皇太后睫毛微垂,怔了一会,不禁微微轻叹:“唉,你们啊,你们這些男人。一個個争来斗去,心机算计,当真是沒有什么不能做的。也罢,既然他這么說了,不就是一封信而已,哀家写了便是。”
左丹木失笑:“娘你心裡有感触,說就說了,何苦把我捎带进去?我只是开個玩笑罢了,知道应玦是您的心头肉,本来也沒想让您动笔写這封信,反正皇上大不了找個由头责罚我一顿,也不能真的把我怎么着。”
太皇太后却瞥了他一眼,微微摇头道:“你這话說的更加该打,难道你就不是哀家的骨肉,哀家就能委屈你了嗎?”
她闭目片刻,下定决心:“左右阿玦這孩子从来就不听话,就算哀家劝了,他也不会因此就回来的,写便写罢。”
太皇太后這些年来居于深宫之中,无事的时候便是临摹字帖,写了一手极好的行书,寻常人万万沒有這份笔力,也模仿不来。
左丹木看着她稍加思索,随即落笔,迅速写成了一封书信,劝說应翩翩不要执迷不悟,及早回京跟皇上认错,她也会代为求情,皇上心地仁善,必然不会与他计较云云。
写完之后,太皇太后晾干墨迹,直接把信给了左丹木,說道:“你先让皇上過目一遍,再把信送到七合教去,想必阿玦就能看到了,這样,在陛下跟前也算是你的功劳。”
左丹木沒想到她竟会如此痛快,一时怔住,沒去接信,反倒不禁瞧了太皇太后一眼。
太皇太后见状,倒是难得地笑了笑,說道:“你以为娘不知道你跟皇上有所来往的事嗎?”
左丹木道:“這,我……”
太皇太后道:“你過来。”
她把左丹木拉到自己身边,疼爱地整了整他的衣领,柔声說:“咱们两人可是亲母子,相互之前沒什么不可以說的。娘知道,你原来在西戎是王子之尊,到了穆国,却只能当一名处处被防范的普通人,又怎么会觉得开心呢?”
“你想建功立业,想让皇上看到你的能力,都是因为你是個知道上进的好孩子,我自然要鼎力支持才对。只是伴君如伴虎,娘虽然有些脸面,也沒本事护你太多,只有能帮多少,就是多少了。”
太后的性子素来高贵而矜持,就算是左丹木刚刚回来的时候她十分高兴,也少有這样温柔的言语。
左丹木沒想到她不声不响,竟然什么都看在眼裡,更沒想到,她非但沒有质问、责怪自己,反而說出了這么一番话来。
他昨日在黎慎礼面前那般能說会道,眼下却竟一时愣住了,根本說不出话来,只是望进太皇太后眼中,看到了满目属于母亲对孩子的爱怜、珍惜之情。从小到大,他从未在任何人的身上感受到。
那個瞬间,左丹木的心动摇了一下。
但也只是轻轻的這么一下,便又重新坚定起来。
他還有他要做的事情,不能因为任何理由而改变,生在這世间,像他们這样身份的人,早已注定如同汹涌波涛中的一叶孤舟,若是随波逐流,很快就会被海浪吞沒,只有奋力拼杀,出人头地。
太皇太后自己也說了,儿子出息,当娘的只有高兴的份,這世上有個人疼爱他,他也沒旁的亲人,日后自然也会好好地奉养太皇太后。
左丹木伸手過去,从太后的手中接過了信,小心翼翼地收好。
他脸上又恢复那种温和的笑意,轻声說:“娘,儿子真高兴能跟您相认,您放心罢,儿子也会尽力替应大人从中斡旋的。”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說:“好。”
等到左丹木离开之后,她脸上的那层温柔才如同褪色的脂粉一样,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
青儿是太皇太后最信赖和宠爱的宫女,方才也一直在旁边伺候着沒有回避,完完整整地听到了左丹木和太后的对话。
方才当着左丹木的面,她不敢有任何表示,等到左丹木一走,青儿的脸上不免露出了焦急之色,只是不敢說话。
太皇太后一眼瞥见,问道:“怎么?你觉得哀家对阿玦不公平了,是不是?”
“奴婢……奴婢不敢置喙。”
青儿冷不防磕绊了一下,但随即還是沒有忍住,又說道:“奴婢知道应大人未必因为這封信就会回来,娘娘您才会那样写,可是……可是他看见信,也会、也会伤心的,這未免坏了娘娘与大人之间的情分。”
太皇太后漫不经心地用护甲调弄着胭脂,說道:“你是怕他伤心,還是怕坏了我們的情分,对哀家不利?”
青儿道:“……奴婢自然是都担心的。”
太皇太后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好罢。”
她将青儿别在襟前的帕子抽出来,漫不经心地在手上一擦,方才护甲上面沾染的胭脂顿时将一块素色的手帕沾染的斑斑驳驳。
太后又将手帕還给了青儿,說道:“你既然心疼他,哀家就给你個机会,找個荷包,把這块帕子装起来,送给承汇门那裡负责夜间值守的太监多顺,一切自然明了。”
青儿到底伺候了她多年,迷惑地看了一眼手帕,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变得苍白,恭敬地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她走之后,太皇太后才轻轻叹了口气。
以黎慎礼幼时受气受的惯了,這种骨子裡的东西是改不掉的,即使当上了皇帝,一时半会還是小心翼翼,束手束脚。
以他的行事作风,若是需要自己写這样一封信,多半会亲自来找她商议,而不是直接去找来左丹木以示威胁。
所以這信多半是左丹木为了讨好黎慎礼,才会主动提出要找自己写的。
太皇太后原本对此并不十分确定,但试探一番,左丹木自己也承认了。
這让她不禁怀疑,這個儿子是什么时候开始与黎慎礼联系上的,又在如今发生的這些事情中充当了一种怎样的角色。
应翩翩小的时候,因为那段逃难的经历,特别害怕胭脂的颜色,有好长一段時間见到她往脸上图胭脂就会跑,直到逐渐长大,才慢慢地好了,太皇太后以此示警,他自然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殿中静悄悄的,太皇太后只听见外面西风萧瑟,竹声如雨,一时心中怅惘,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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