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人约黄昏(上)
月光似水,晚风轻送。
虽說近年天灾频仍,然而身处府城,却依然感受不到任何萧索的气氛。
尤其是今夜的庙会,徜徉街头,宽阔的马路两旁张灯结彩,天地间有东风吹散千树繁花,吹得烟火纷纷,星落如雨。精致的花灯流光溢彩,宛如置身于长安的火树银花不夜天。
所谓“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也不過如此吧……
而城东的静慈庵裡,又是另一番景象。
青石铺砌的庭院两侧各植苍松翠柏,前面小巧三间庙堂香烛辉煌,锦帐绣幙,庵裡人山人海,游人如蚁,香客如潮,只是這一切梁铮都感受不到。
此刻的他,正穿着一身长随小厮的打扮,站在静慈庵的经楼裡,百无聊赖地守着几大箱子的僧衣、尼帽。
因为现在的他,就是梁铮梁公子借调给沈晚月搬东西的“小厮”。
当初香云语意双关的那句话,他觉得自己听懂了……
沈晚月想见自己,但作为一個大家闺秀,待出阁的姑娘,是不方便与男方见面的,所以她才让自己派個“小厮”帮忙。
否则的话,怎么解释赫赫沈府,居然会连一個搬运物品的家丁都找不出来?
只是他還真沒想到,人家叫“小厮”来,還真是搬东西的……
至少从沈府到静慈庵這一路上,沈晚月完全沒有和自己說過一句话,甚至坐在香车裡连眼角的余光都沒赏给自己過,反而让下头的丫鬟老妈子塞了两口装满的僧衣、尼帽、香烛等物资的箱子让他扛着!
堂堂一個功名在身的秀才,正儿八经的团练总兵,居然成为了肩扛手提的搬运工……
這真是日了狗了!
梁铮实在是哭笑不得。
不過好在在现代的时候,他也曾有陪着女友李真真逛街的经历,做過她的提款机和搬运工,所以……
“罢了,谁叫沈晚月长的和李真真一模一样呢?就当陪女朋友逛街好了。”梁铮在心裡默默地安慰自己。
然后,自己的那位“顶头上司”——长的很像容嬷嬷的老妈子就把他撂在了這個地方,留下了一句“這裡候着”风风火火地走了。
只是……
“眼下這都過去大半個时辰了,怎么還沒人来?”
梁铮默默地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這個房间。
四壁都是用赭红、靛蓝的色彩勾勒描绘出的,狰狞绚烂的砂岩壁画,画的都是佛教的经典故事,画风凌厉如刀,人和物惟妙惟肖,每幅画上都镌刻着诗词,仿佛一部佛经,在他的面前延展而去。
反正左右无事,梁铮开始不自觉地绕着房间,一幅接一幅地看着壁画和画上的题诗,最后静静地矗立在最后一幅《飞天》跟前。
“你在看什么呢?”一個女子的声音在背后說道。
梁铮立刻认出了這個声音,下回头一看,果然看见身后笑吟吟地站着沈晚月,风姿绰约,宛如仙子;只是此刻的她穿着丫鬟的服饰,身后還跟着一位面容娇俏的女尼。
但是穿什么并不重要,即使只是丫鬟的服饰,在她的身上也穿出了典雅高贵的气质,而她也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裡,姿态也沒有什么特别,但似乎与生俱来便带着一种慑人的魔力,令人不可仰视。甚至连经楼内辉煌的灯烛,也仿佛因她的到来而失却了光亮。
世人喜用“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来形容绝世的美人,但她的微笑,即便是满天的神佛皆不敢与其对视,唯恐心生贪念堕入凡尘。在她的身边,那位娇俏的女尼仿佛只是尘土,简直可以无视了。
“你,你……”梁铮怔怔地看着她,一时有些不知說什么才好。
這一路上,他本来都以为只是自己曲解了对方的意思——人家真的只是想要個搬东西的小厮,沒想到沈晚月居然真的来见自己了。
“我是小姐的丫鬟,茜紫。”沈晚月抢着开口。
這是她昨晚和香云设计了半天的“计划”。
時間回到昨晚,沈晚月的房间。
“你去請梁公子派個家丁,帮我搬东西。”沈晚月說,“他就会明白我要见他了。”
“可是,姑娘。”香云迟疑着反问,“如果他不明白你的意思,当真派了個家丁来可怎么办?”
“不会。”沈晚月坚定地摇摇头,“我們与他同行這么久,梁公子的人品心智我是看在眼裡,他一定能够明白。”
香云听到這裡,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原来姑娘你早就暗暗留心他了呀。”
沈晚月一怔,這才发觉自己不留神把心裡话给說出来了,不禁腾地飞红了脸:“死丫头,又拿我打趣。快别闹了,說正经的,到了静慈庵裡,咱俩得把衣服换换。”
香云:“這又是为什么?”
“你真是笨死了,我若是以沈晚月的身份去见他,岂不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沈晚月大大地白了她一眼。
“可是你们在前门不是见過面了么?”
“咱们虽然和他走了一路,但我始终带着浅露,垂着面纱,甚所以他一定不认得我。虽然我們說過话,不過我只要把声音弄浑了,想来他也听不出——当然我也不能扮成你,毕竟一路上都是你和他打交道,一下就穿帮了……”
“原来是這样,小姐真是好算计。”
……
時間回到现在。
沈晚月指了指身后的女尼:“這位是静慈庵的心缘大师。小姐让我来派东西的,快把箱子打开。”
“哦,哦。”
梁铮依言打开箱子,沈晚月从中取出一套僧衣,交到身后的女尼手上:“這裡一共三十六套衣帽,那裡面是一点香烛,我這還有五百两银票,都是我……家小姐的一点心意。”
“阿弥陀佛。”心缘双手合十,“姑娘真是太客气了。”
“這也不当得什么。”沈晚月无所谓地摆摆手,再次俏生生地转過头,带着点紧张地望着梁铮,“你還沒告诉我,刚刚在看什么呢。”
对于自己的容貌,沈晚月有着绝对的信心。
在沈府门口的时候,她曾经和梁铮匆匆打過照面,当时梁铮的眼神她還清楚地记得:震撼、惊艳……這和家裡那些男性的仆役小厮们第一次见到自己时候的反应一样。
但那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自然不敢有非分之想。
所以要扮成丫鬟茜紫来见自己的未婚夫,就是想看看梁铮在知道自己只是個丫鬟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
要知道在古代,丫鬟是主人的私有物,梁铮既已和沈晚月定亲,也就算“茜紫”的半個主人,大户人家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儿,向老婆要一個丫鬟通房沒什么大不了。
所以……
“倘若他真是传闻中的纨绔恶少,肯定会露出贪婪的眼神吧?”沈晚月這样想着。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梁铮的眼神中有惊奇,有欣赏,却沒有一点猪哥似的的反应。
這不由得让她又惊又喜——看来传闻果然有误,自己的夫君并不是那种人!
不過她怎么也沒想到,尽管二人說话不多,然而梁铮的记忆力极好,加上沈晚月长的太像李真真,是以梁铮早已把她的音容笑貌印在了自己的心裡,从她說第一字起,就已经认出她来了。
茜紫嗎……
原来自己的未婚妻還有COS自家丫鬟的嗜好啊……
梁铮微微一笑,当下也不說破,只道:“我在看這幅壁画。”
“壁画?”沈晚月好奇地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唔,這一幅画的是《飞天》,就画工来說,的确是妙笔生花,但也沒什么特别的呀,怎么你就看得那么仔细,连身后来人了都不知道?”
“我不是說這個。”梁铮打断道,“我只是奇怪,为什么這裡所有的壁画都有题诗,独独這一幅沒有。”
沈晚月不由自主地看了一圈……
還真是這样。
“心缘师太,這又是怎么回事?”她扭過头,眼波流转,对着身后的女尼不解地问道。
“阿弥陀佛,這幅画是新裱上去的,還沒来得及請人题诗呢。”心缘微笑着回答。
“是這样……”沈晚月想了想,对着梁铮笑道,“那不如由你来题吧,怎么样?”
梁铮沒有应声,却抬头看了看心缘。
心缘笑道:“既然沈……茜紫姑娘觉得好,贫尼自然沒有异议的。”說着,一面命人取来文墨。
梁铮這才告罪提起笔,却不看画,只拿眼睛瞅着沈晚月。片刻之后,才抬手写道:
人若春花形如燕,
长袖翩翩舞人间。
两句一出,沈晚月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就连一直微笑地看着他们的心缘也是攸地变了脸色。
《飞天》画的飞神,是佛教天人和道教羽人融合为一,肋不生翅,身不披羽、既无祥云,又无圆光、借云而不依云,却衣袂飘飘,彩带飞舞,而凌空翱翔,翾风回雪。
梁铮的两句,犹如画龙点睛,怎能不令人拍案叫绝。
然而写到這裡,他却不由自主地住了笔,只是愣愣地看着壁画。
人若春花形如燕,长袖翩翩舞人间……
遥想在现代的时候,那场迎新晚会上,自己和李真真琴箫合奏,当时身边伴舞的,也是羽衣蹁跹,流苏如画……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却已相隔百年。
“還有两句呢?”沈晚月终于忍不住追问道。
梁铮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提笔写道:
美女都付东流水,唯我西子胜飞天。
這下沈晚月的脸“腾”地就红了,只是眼神反而却比刚才更亮了,并且還多了一层无可言传的味道。烛光在她富有光泽的肌肤上折射出来,仿佛为她笼罩了一层神圣的光晕。
她是绝顶聪明的女子,這“西子”=“茜紫”的意思,又如何看不出来?
心缘反倒是沒看出来,只是不住地点头赞道:“阿弥陀佛,施主以西施比飞神,這一句真是绝了。”
梁铮微笑不语,只是拿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眉目如画的女子,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
就好像正走向李真真,走過五百年的时光……
当初,西湖断桥之上,李真真也是這么一步一步地向着自己走近呢……
相似的画面,不同的时光在這一刻奇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于是,感受到男人不断逼近的脚步,還有那一瞬不瞬地视线,少女的脸颊更红了。
而那能把袍服撑起的胸脯,也在剧烈地起伏着……宣示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你,你這人……”沈晚月轻嗔低语,想要训责对方的无礼,但不经意间又对着了梁铮深邃的眼睛,于是慌忙把视线转开,自己想了想,忍不住垂了头,“我,我真有這么好看?”
“好看。”
“贫嘴。”
沈晚月只低着头,脸上闪過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我不和你贫了,我得去伺候姑娘了。”
說着莲步轻移,正要出门,却被心缘唤住了:“前殿不用去了,你们家小姐已经回去了。”
“既然這样……”梁铮赶紧上前一步,“不如我送姑娘回府吧。”
沈晚月略略迟疑了一下,心中暗暗敁敠:果然是個细心的人,色色想得周到。回头见梁铮仍定定地望着自己,不免脸上又是一红,微微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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