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人约黄昏(下)
“這還真是‘我画蓝江水悠悠,爱晚亭上枫叶愁,秋月溶溶照佛寺,香烟袅袅绕经楼’了。”梁铮忍不住叹道,“唐寅的這首诗,說的虽是‘我爱秋香’之意,但用在此处,却也算是应景了。只不過……”
“嗯?”沈晚月目光盈盈地看着他,“只不過什么?”
梁铮看着眼前巧笑嫣然的少女,忍不住地脱口就道:“只不過若换了我,只怕還得改成‘晚风阵阵入佛寺,月影深深映经楼’为佳。”
“我爱晚月么?”沈晚月的声音轻悠从容,又带着点调侃的俏皮,“你好大的胆子,敢对你们家奶奶有非分之想。”
梁铮不由得一阵默然。
明明她本人就在身边,也明明知道自己是谁,還偏要拿這话来搪塞……
真的是够了。
然而对方既然不說破,他也不便戳穿。
毕竟這世上很多事,說了就沒意思了。而且這是古代,如果自己真的揭穿了人家,再想這样孤男寡女无拘无束地同行、交谈,只怕也不能够了。
梁铮站在原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這也是常理。何况一千個人一千個心思,你能担保你们沈府的下人之中,就沒有人对小姐心生爱慕的?”
沈晚月侧着头想了想,自己還真不敢担保。
事实上,那些小厮们偶尔见到自己时的眼神,她就能读懂很多心思,只不過身份摆在那裡,家规顶在头上,他们自然不敢有任何其他的念头。
“可是……”沈晚月不置可否,“那我倒要问问,你连我家小姐的面都沒见過,就爱上了她,未免也太荒唐了吧?”
梁铮又是一阵无语。
现在她還在戏弄自己!
“我虽然沒见過你家小姐,”他說,“可我却见過你了啊。”
“咦?”沈晚月目光微闪,“這话怎么說?”
梁铮笑道:“俗话說娇主俏婢,姑娘的美貌世所罕见,你们小姐自然更该惊为天人了。”
這倒不是刻意的恭维或者是吹捧,而是事实。
就好像美女身边的闺蜜,一般来說都是长的特别丑的那种一個道理——沒有反差就沒有对比嘛。
所以一個丑的主子,身边是绝对找不出一個漂亮丫鬟的……
那不是沒事给自己添堵嗎?
因此如果眼前的少女真是“茜紫”的话,那么作为她主子的“沈晚月”自然只有更美才是。
“油嘴滑舌。”沈晚月轻轻地啐了他一口,眼裡却是欢喜无限。
两人谁都不再說话,继续沿着街道默默地走着。绕過几條街巷,沿着两侧延伸出长长的花圃,漫步在洒满月光的巷陌之中,渐渐地把回旋飞舞的鱼龙灯和行人的欢声笑语甩在了远方。
這裡沒有宝马雕车珠翠满头的贵妇人,沒有馥郁的熏香弥漫一路芳华,沒有人山人海的游客,沒有追逐嬉戏的孩童,除了偶尔间或响起的鸟鸣,和风动树叶的轻响,再也听不到一点的杂音,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静谧,从這一段林荫的甬道,抬头看向矗立在不远处的花街,就感觉恍如隔世。
梁铮一步三蹭地陪在沈晚月的身边,感受着少女与自己只有一公分的距离,轻易地闻到她头发裡的香气和身上如郁金香似的味道,间或還有還能感觉到对方的衣角裙边蹭過自己的手背。心裡恨不得這條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你這次……”
同样的字句在二人之间的世界中,不约而同的响起。两個人都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住了嘴。
“你先說……”
又是一次地异口同声,然后两個人又一次不约而同地怔住。過了片刻,才无声地笑开了。
“還是你說吧。”梁铮轻声道。
“我听說,你……们少爷這次来河南,是特地来采购锦帛的?”沈晚月侧着头问道,“可你们梁家又不是布商,沒得买這么多锦帛做什么?我听管事们說,老爷给你们备的锦帛,足足装了二十口大箱呢。”
“是为了缝制军服。”梁铮解释道,“我……们家少爷受武县令重托,提调永宁军务团练,朝廷還给了编制。”
沈晚月讶然:“可用锦帛赶制战袍,這也太……”
“不是战袍,而是军装。”梁铮又把锦袍军装的优点大概說明了一下,末了又道,“所以這些锦帛对我……我家公子很重要。如今天下四面烽烟,北有满清多尔衮,南有黄虎张献忠,西有闯王李自成,东有海盗郑芝龙……可谓风雨飘摇,远的山、陕暂且不提,就河南一带也是盗贼四起,而卫所早已不堪大用。唯有如此,才能锻造出一支虎狼之师,上无愧朝廷浩浩天恩,下不负百姓殷殷期望啊。”
沈晚月忍不住笑道:“你……你们家公子還知兵事?”
“拔山扛鼎是不能的。”梁铮說,“兵者,至危之道,至险之术,岂可轻言知兵?战无常例,兵无成法,又岂可妄言兵事?我……少爷不過读了点书,想为百姓做一点事罢了。如今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就咱们河南一地来說,城裡逛花灯,游庙会,可城外十裡就是人市,归德、汝宁一带過来的难民们天天以泪洗面,卖身以求活命……這是天灾,咱们不去說它,可是人祸却不能不计较了。”
“人祸?”沈晚越目光盈盈地看着他。
“就是匪患。”梁铮道,“天灾之后必有盗匪,而流寇最会携裹百姓,所過之处赤地千裡,若是任由他们横行,只会让灾民难民越来越多。而這些過不下去的人,最终怎样?還不是加入盗匪再去掳劫他人?這样就……怎么說呢,应该說,就是恶性循环了。”
“那若依你,這匪患该如何清呢?”
“不外乎四個字:剿抚并用。”
“哦?”
“元凶必办,余者不问,则盗众必解。问富商大户调银粮赈灾,许他们散秩爵禄,這些身份卑微商户如何不干?而那些灾民们有了饭吃,谁還会跟着盗贼作乱?如此双管齐下,恩威并施,匪患必靖。”
当然,问富商大户调银粮赈灾终究只能是一时,只能解燃眉之急,梁铮還有一点沒說的是改革税制,毕竟這才是最根本的办法——有了钱,赈灾就不愁银子了,打仗就不愁粮饷了。
而改革税制的根本,在于两点:一是官绅一体纳税,二是往江南派征商税、工税。
明朝士和官有免税权,有個举人功名的,就已经是公务员编制了,享受免税待遇,地下挂靠一大堆的田地,所以必须官绅一体纳税,国家才能收得到钱。
明朝对商业不受重视,本身就沒有完善的商业税制度,而当时南方尤其是沿海地区多从事海洋贸易,所以必须推行合适的商税、工税,国库才能充盈。
事实上,明朝在這两点上一直沒有做好,导致富的流油的江南一直收不上税,国家要剿匪,要御外侮,只能向天灾严重的西北地区收重税——也就是剿饷,這才彻底逼反了贫民。
当然,推行這些政策,就得变法,而且這种变法涉及的利益群体太多,沒有铁腕支撑、沒有能够独立于体系之外的大军是不行的,否则那些代表官绅的东林党第一個就不答应。所以梁铮沒說——這离现实還太遥远。
但即便如此……
一番话仍是說得沈晚月心下暗服……
想不到此人還有這番见识,不但倜傥风流,更有文武济世之才,得君如此,夫复何求?
一念及此,不免也是面红耳热起来,讪讪地正想找個话题岔开,不料却忽然听见梁铮一声断喝:
“什么人?!”
沈晚月吓了一跳,抬起头,這才发现不远处树影婆娑之处,影影绰绰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梁铮這一喝才迟疑着走了出来,原来却是一個十二三岁的小丐,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破帽,脸上手上全是黑乎乎地泥渍土痕,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
“大,大爷饶了我這遭吧。”似乎被吓得狠了,那小丐浑身上下瑟瑟发抖,“我不是有意的,我……我就是饿得狠了……所以,所以想和大爷、奶奶讨碗饭吃……”
“可怜见儿的……”沈晚月见他犹自跪在地下乱战,估计是饿得急了,想了想,身上也沒带碎银铜钱,便问梁铮,“你有钱沒有?”
梁铮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递了過去。那小丐估计是从沒见過這么大的银子,激动得霎时两眼都放出光来,忙不迭地伸手就接,不料动作幅度太大,竟然不小心在梁铮的手背上留下了几個乌黑的指痕。
但也就是這么一下,梁铮竟然蓦地僵住了身体,痴怔般地呆在了那裡,甚至连小丐走远了似乎都沒发觉。
“你在发什么呆呢?”沈晚月等了半天,见他仍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孩子虽然弄脏了你,但依我看也是不小心,干嘛這么小心眼。”
“我不是为這個。”梁铮目光幽幽,看着小丐离去的方向,“难道你不觉得奇怪?”
“奇怪?”
“咱们這裡這么偏僻,怎么会有人想到這种地方来行乞?要饭难道不该到人多的地方嗎?明明前面的大街那么热闹……”
被他這么一說,沈晚月也不禁疑惑了起来:“你是說……?”
“我并沒有說什么……”梁铮微微摇头,脸色却是說不出的凝重。
他還有一点沒說的是——就在刚刚,那小丐碰到自己手的时候,自己分明地感觉到了……
小丐的右手虎口处有很厚的老茧!
记得在桃花渡的时候,徐虎曾经說過:“……帮着收拾货箱的时候仔细检查過了,這些家仆的虎口都沒有老茧,显然不是长期握刀的人。所以应该沒問題!”
然而這小丐的虎口老茧纵横,說明了什么?
梁铮目光灼灼地望着对方远去的方向,一丝若有若无地阴霾,在他的眼瞳深处闪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