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心存芥蒂(上)
我走到寝殿门口的时候,发现殿门眼下正紧闭着,就只有禧玉一個人守在门外。
见我出现,他立刻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個礼,然后压低声音冲我道:“新帝陛下,郭统领和洛护卫這会儿都在裡面!”
我一怔,旋即便明白過来他這是要我小心应对,当下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方才推门进殿。
母后這会儿就端坐在明间正中央的那张用奇楠沉香木制成的贵妃榻上,而那位郭统领则背对着殿门的方向,躬身立于她近前不远处。不過奇怪的是,我并沒有看到洛心尘的踪影。
我心中有些疑惑。
按理,禧玉应该是不会骗我的,因为這对他并沒有任何好处,难道說,是因为洛心尘的轻功太好了,出殿时沒被他看到,所以他才会误以为前者一直都待在殿裡么?
我想了想,暂时先接受了這种假设,然后和往常一样上前朝母后行了個礼,并在她左侧下首的那张太师椅上落座。
见此情景,原本站在一旁的郭统领立即走上前来朝我抱拳行礼,全程都作点头哈腰状:“昨夜是属下失职,還請新帝陛下恕罪!”
我沒应声,但直觉他這個动作有点奇怪,于是忍不住凑到他近前仔细打量了他几眼。
结果這一看不要紧,他此刻的那张脸差点沒让我当场笑出声来——
大概是用水清洗過的缘故,我昨夜特意在他脸上画的那几條猫胡子整個花了不少,乍一看就像是一條條扭曲的蜈蚣趴在他脸上爬来爬去,简直惨不忍睹。
母后坐在一旁面色冷凝地盯着我,那双漂亮的凤眼裡写满了不赞同:“容儿,這是你做的?”
我听出她话裡的责备之意,扁着嘴沒吱声。
见状,母后顿时秀眉一拧,厉声冲我喝道:“容儿,你如今都已经是皇帝了,怎可再像以前那般任性妄为,還不快向郭统领道歉!”
“母后!”我高高地撅起嘴,表示不服气。
我身为一国皇帝,凭什么要向一個禁军统领致歉?虽說昨夜在他脸上画這几條胡子是我不对,可并不是我让他拿水去洗的,他的脸弄成现在這样,怎么能全怨我?更何况,昨夜一事明明就是他自己失职在先,我不過是略施惩戒,错根本不在我。
郭统领那厢显然也觉察到我此刻流露出的不满,当下赶紧笑着出声打圆场:“不用道歉,不用道歉,新帝陛下画的很好看,属下不会在意的!”
听他這样一說,母后的面色微微有所缓和,但我心裡却更加不高兴了——
之前還觉得這個郭统领笑容可掬,看起来应该很好相处的样子,但经過昨夜遇刺一事,他此刻的這张笑脸在我看来,還不如韩护卫那张冰块脸来得顺眼。
若换作韩护卫,他现在肯定已经跪地請罪,請求父皇重重给予自己惩罚了,而這個姓郭的倒好,居然還真的认为应该是由我来向他道歉……光凭這一点,我就想立刻撤了他的禁军统领之职!
许是发现我脸上的不满之色愈加明显,母后那厢再度发话了,语气也刻意加重了几分:
“容儿,昨夜一事只是意外,郭统领刚才已经跟母后再三保证過了,說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這样的事情了!”
我還是沒应声,并赌气地将脸扭向一边。
光会保证有什么用啊,他之前還保证說会像韩护卫保护父皇那样保护我呢,结果关键时刻却掉链子,要不是昨夜那個神秘黑影出手救了我,我早就已经死在乾坤宫裡了,哪裡還轮得到他再来做什么空口白牙的保证啊?
见我摆出這副架势,母后大概也明白我今次必定不会配合她向郭统领道歉,眼中的怒意当即更甚,但她终究還是将這股怒气给强行压了下去,转头冲那位郭统领发话道:
“好了,郭统领,你今日就先回去吧,明日……算了,你這個样子還是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出殡你就不用去了,等你的脸……嗯,沒事了再回来继续任职吧!”
她此语一出,那位郭统领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而且明显扭曲了几分。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說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挤出一句“属下谨遵太后之命”,跟着便低头慢慢退出了寝殿。
待殿门被重新关上,母后立刻将脸转向我,眼神凌厉,表情也满是恨铁不成钢:
“容儿,你太不懂事了!身为一国之君,又怎能与保护自己安危的人生出嫌隙?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看看你父皇在世的时候,可有对那位韩护卫心存半点芥蒂?”
我继续撅着嘴为自己辩护:“可他的武功又不如韩护卫,而且昨夜居然连刺客入侵都沒有察觉,儿臣又怎能指望他能保护好儿臣呢?若不是……嗯,母后派来的那個叫洛心尘的侍卫正好及时赶到,說不定母后现在就已经见不到儿臣了呢!”
听我這样一說,母后的神色微微一动,语气也跟着缓和了一些,从一味的责备变为了语重心长:“你昨夜遇刺一事只是意外,心尘刚才已经跟母后提過了,从今日开始,母后会让他们加强皇宫守卫的——”顿一下,又意有所指地补上一句,“母后觉得那位郭统领還是很忠心的……”
我撇撇嘴,沒吭声。光有忠心管什么用,武功不济才是真正会要了命的!
而见我如此态度,母后那厢再度叹了一口气,终于岔开话题道:“对了,心尘還告诉我,你和他昨夜去了冷宫?”
闻言,我的脸色顿时一黑,直觉那個洛心尘肯定已经把我昨夜在冷宫被怪物吓哭的丢脸模样全都告知母后了。
不過母后看起来似乎并不关心我昨夜的表现如何,因为她直接问我:
“容儿你可有在裡面看到什么嗎?”
我滞了滞,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更加不好看了。
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想去回想自己昨夜在冷宫看到的那個怪物,只要一想起那时的画面,我整個人都会觉得毛骨悚然。所以我直接给出了自己得出的结论:
“母后,冷宫裡果然有怪物,宫中以前的那些传闻都沒有說错,那只怪物就藏在冷宫后殿,我們赶紧去請高人前来做法灭了它吧!”
母后被我這话說得愣了愣,旋即回過神来反问:“你說什么?你在冷宫裡看到了怪物?是什么样的怪物?”
“嗯,就是一個比那些传闻裡描述的還要更可怕的怪物——”
眼见母后這会儿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一副执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我只能努力逼着自己回想——
“那個人……不,是怪物,它有着人的脸,但头上却有犄角,两只手……不,那根本就是爪子,還有,它身后好像還有尾巴,就拖在地上,而且浑身是血,身上還挂着一條很奇怪的金链子,它還一直冲儿臣怪叫,而且還把爪子朝儿臣伸了過来,它肯定是想杀死儿臣……”
母后对我做出的這番描述先是一怔,继而便冲我狠狠拧眉:“你确定這是你亲眼看到的?”
“自然!”我忙不迭地朝她用力点头,“它当时仅离儿臣不到三尺远,从嘴裡呼出的气息几乎直接喷到了儿臣的脸上,那股浓浓的血腥味绝对不是假的……”
“你确定這真的是在冷宫后殿看到的?”尽管我說得如此笃定,但母后却仍旧紧紧拧着眉,似是对我的陈述将信将疑。
“对!”我继续重重点头,但紧跟着又迟疑了一下,“不過——那裡好像和平常的冷宫后殿不太一样……”
“怎么個不一样?”
“嗯,就是儿臣走进去之前,看到的明明是冷宫后殿裡的景象,但进去之后,儿臣看到的场景却莫名发生了变化,好像一下子就到了另外一個地方,而且還是一個儿臣从沒去過的地方——”
其实我本来想說,那裡似乎是一片诡异的小树林,但下一秒,脑子裡却莫名闪過了谜之森林四個字——那些奇怪的树木,還有挂在树上的那些骷髅,和坊间传闻裡对谜之森林的描述几乎一模一样,只不過那些传闻大多沒法证实,所以我并不敢妄言,万一母后真的派人去闯那座谜之森林,說不定结果也会和前任雪落国主一样,死伤一大片的。
母后显然听出了我此刻言辞中的犹疑不决,看向我的目光也因此加深了猜疑:“什么叫容儿你沒去過的地方?”
“就是……嗯,就是一個很可怕的地方……”我很努力地想要描述昨夜那幕场景的可怕之处,但如果要刻意避开那座谜之森林,好像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可以来形容——
“……那裡四处都是阴森森的,看上去很可怕,還有野兽的吼叫声传来,然后那個怪物也不知道是从哪裡钻了出来,一直朝儿臣走来,它一定是想吃掉儿臣,還有,還有先前那個宫女肯定也是坏人,她肯定是想要把儿臣丢给那個怪物喂食……母后,您一定要抓到她……”
母后被我這番语无伦次的描述說得更加大惑不解,但她還是勉强抓住了其中一個重点:“容儿,你冷静点——你說宫女,什么宫女?”
“嗯,她可能是宫女,也可能不是……因为她的穿衣打扮很奇怪,反正就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子……嗯,她当时還說什么昨夜不是十五之期,不让儿臣带人进去,但儿臣跟她进去之后,她又突然不见了,之后那個怪物就出来了……她一定是想要把儿臣单独骗进去害死儿臣……”
我继续语无伦次地解释,但說到一半却发现母后脸上写满了不信,我心裡一气,当即从太师椅上跳起来,上前一步扯住了母后的袖子,嘴裡翻来覆去地只强调一句:“母后,您一定要相信儿臣,儿臣說的都是真的,冷宫裡真的有怪物……我們赶紧去請高人前来作法吧……嗯,就跟太-祖皇帝当年一样,对了,最好再按皇祖母說的,把宫殿的名字也给改回去……”
就是不知道太-祖皇帝当年請来作法的那個高人如今還在不在……
“好了,容儿你先冷静一下——”眼见我此刻情绪激动,母后那厢再度蹙紧眉心,她轻轻拂开我抓着她衣袖的手,說话的语气也依旧淡淡,“這件事你暂时不用管了,等母后這边再派人去冷宫查验一番再說,你這几日再不可轻举妄动,還是等到了十五之期再去吧……”
“什么?母后您還要儿臣去啊?”我狠狠蹙眉,心裡有一百個不愿意。“……万一儿臣再碰到那個怪物怎么办?”
母后听出我夹杂在语气中的不情愿,但并沒有因此轻易妥协:“照你的說法,等十五之期,心尘就可以陪你一起进去了,届时你若是再遇到什么危险,心尘他必然能保护好你的!”
“可是——”我沒想到自己說了這么多,居然還是沒能打消母后要我再去夜闯冷宫的念头,我本来還想說昨夜那個怪物看起来异常可怕,即便那個洛心尘的武功再高,也不见得能护我周全。但可惜的是,母后却不肯再给我辩驳的机会,直接抢在我开口前出声赶人:
“好了,容儿你今日就先回去吧,明日你要独领一支队伍为你父皇出殡送葬,到时候心尘也会陪在你身边的,心尘武功高强,忠心耿耿,定会护你平安的……”
我想了想,最终放弃了争辩,毕竟,离十五之期還有一段時間,而父皇出殡就在明日,相较之下,的确是后者更为重要一些。
“那……儿臣就先行告退了!”
我朝母后行了礼,转身退出了寝殿,禧玉這会儿仍守在殿门外,见我出来,作势要送我出去,我随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佯装漫不经心地问他:
“洛护卫走了嗎?”
禧玉愣了愣,而后依旧将声线压得低低的,但语气却是相当笃定:“属下……并沒有看到洛护卫从裡面出来過!”
我“哦”了一声,装作不在意地另起话题再问:“朕原先留在寝殿裡的那些东西可有被人动過么?”
兴许是因为這两個問題跨度太大,所以禧玉這次被我问得当场滞了滞,好一会儿才反应過来,忙冲我答道:“回新帝陛下,您迁宫后那裡還来不及派人去收拾,原本放在裡面的东西应该都還在原处。”
我点点头:“那太好了,朕正想去寝殿裡取一副画,之前朕画的一幅画放在裡面忘带走了,過几日夫子会进宫,朕想請他帮忙看一看朕的画技是否有所精进!”
禧玉闻言再度滞了滞,继而语出恭敬地冲我提议:“那……属下陪新帝陛下一起過去吧?”
我连忙朝他摆手:“不用,你還是守在母后這儿吧——万一母后待会儿有急事找你怎么办?朕又不是小孩子了,不過就是去寝殿取幅画而已,一個人也可以的……”
“可是……”禧玉似是想要說些什么,但下一秒,话锋又突然一转,语气也带上一抹意味深长:“既如此,那属下就不随新帝陛下一起前往了,還請新帝陛下务必小心!”
我直觉他最后這句话說得莫名其妙,晨曦殿是我从小到大一直居住的寝宫,直到前两天我才刚刚从裡面搬出来,而且他也說裡面還沒来得及收拾,那么,又会有什么需要我小心的地方呢?
我张了张嘴,很想追问,但转念一想,他很可能是因为听說了我昨晚遭遇刺客一事,所以才会特别关心我的安危,于是我也很配合地朝他点点头:“你放心,等朕找到画之后就会马上出来,绝对不会在裡面逗留太久的……”
說完,我便转身朝晨曦殿走去,待走出一小段距离,见四周并沒有人跟着我,又立刻掉头,辗转绕到了位于母后寝殿后方的那座佛堂外,然后顺着宫墙角落裡的一個墙洞往裡钻。
這個墙洞是我小时候挖的,因为周围长满了杂草,从表面完全看不出来,所以也就一直沒被其他人发现。
从墙洞钻进去,就是那座与母后的寝殿仅隔着一道矮墙的佛堂。
印象中,這间佛堂裡好像就只供着一尊看起来有点可怕的佛像。母后虽有命人在裡面常年点着两盏长明灯,但她本人却很少进去奉香。
我小时候很惧怕這间佛堂,总觉得裡面阴森森的,像是有什么鬼怪在裡面徘徊。
听永安宫的宫人說,這座佛堂在我五岁之前是一座废弃的宫殿,是早年间一個因难产血崩而亡的妃子住的,我五岁那年大病一场之后,父皇就将這裡改成了佛堂,目的是为我消灾祈福,据說我当时就是因为跑进這座废弃的宫殿裡瞧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会生病的。
而在我十岁以前,這间佛堂和母后的寝殿也是相通的,当中并沒有砌這道矮墙。那时候我每次只要一犯错,母后就会把我关进這间佛堂裡罚跪,有一次我沒吃沒喝地在裡面被关了整整一夜,结果受凉发了高烧,還是孝贤皇叔得到消息后,当着母后的面硬闯进去把我给救出来的。
那一次,我高烧不退,烧了整整十日,差点就這样夭折了。听闻当时是母后跪在那间佛堂裡日夜为我祈福,同样跪了整整十日,才令我最终化险为夷的。
不過在我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似乎有听到父皇在对母后发火,那一次,父皇好像生了很大很大的气,印象中,他从沒在人前生過那么大的气,但他当时对母后說的那些话,我却是一点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自己醒来的时候,父皇已经不在了,就只有母后流着眼泪陪在我身边,所以我想,那很可能只是我自己的幻听吧。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