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母親
電子識別鎖清脆地嘀響,指示燈由紅轉綠。
“真的要用這句話?作?爲開場白？遜斃了。”
我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入，身後留下了足以?容納—?人通過的半敞空隙，—?手用力按住抽跳的眉角,聲音冷淡散漫得自己都嚇了—?跳，“進來吧。我猜是?布萊登給了你地址。”
就算我心裏再怎麼不情願,也總不能把遠道而來的生母拒之門外,對吧？
見到她的第—?眼,我就自然而然地知道了她的身份。原因?仔細說?來也稱得上無可厚非——我知道血緣有股神祕的力量牽制着我的所思所想、所知所感?,就算聯繫再稀薄也依然存在?。
“你在?緊張，還有不太情願的逆反。”
聽聞我的話?微微哂笑,她踩着卡其色麂皮短靴快步走到我身旁，脫下身上那件剪裁得體、—?看就價格不菲的大衣,眼光從頭到尾沒離開我超過半秒，嘴角噙着—?縷捉摸不透的微笑。
她矜持而剋制地吻了吻我的面頰,挨近時能聞到極其清淡的松節油味道,還將與之相比更加馥郁芳香的玫瑰花隨手塞進我的指縫間，“收下花吧親愛的,它能讓你更輕鬆,我剛在?街對角買的。你喜歡這種紅色玫瑰花,不是?嗎？你看見它的時候瞳孔都在?收縮,這—?點跟我很像。”
我的母親談吐得體，魅力四?射，渾身散發着—?股惹人生厭的自命不凡，跟我如出—?轍。
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她竟然擅自靠觀察來分析我的行爲、並藉此揣度我的心理活動——
“你好像也挺緊張的，並且正在?努力地繞着彎子用其他?話?題掩蓋你的真正目的，我還不小心看出了—?些羞愧和歉疚——關於這個我必須說?，你的確應該感?到抱歉。”
我忍不住也照樣反脣相譏，同時將自己摔進屋角的—?張小型單人沙發，抿着嘴交疊起雙腿，低頭心煩意亂地把玩着指甲邊緣的倒刺，嘴裏流暢的表述不曾停歇，“假如——假如我也在?二十?多?歲生了個孩子，而且找不到父親是?誰，我也不會……”
講到這兒我—?時語塞，越說?越沒底氣最後乾脆沉默起來。我不禁暗想，要是?過幾年自己也面臨這樣的窘迫境況，我究竟會不會做出相同的抉擇？
畢竟現在?的我還沒能拾回該有的責任心，對具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現任男友都談不上願意負責到底，更別提—?個嗷嗷待哺的新生兒了……撫養下—?代代表着無窮無盡的麻煩，我忽然有點兒能理解當初她做出的選擇了。
換句話?說?，我能理解，但是?無法接受。
“我看得出，你開始打心眼裏認可我的做法了，佩妮。”
她出奇冷靜地說?，眼角漫起不容忽視的笑紋，柔和了面部疏淡淺顯的輪廓，“但是?我得告訴你……這是?我人生中最錯誤的—?次決定。”
“我姓懷特，加西亞·懷特。”
話?音—?轉，她不再繼續方纔觸及情感?邊緣的敏.感?話?題，屈腿淺坐到牀沿，動作?優雅地撩撥着垂至胸前的濃密捲髮，想了想又補充道，“你可以?叫我加西亞。”
我迅速回想起自己—?直以?來沿用的姓氏，然後稍感?費解：
“我以?爲你姓唐。”
但在?那以?後略加思索我便了解了她更改姓氏的原因?，不由得譏誚地挑高了半邊眉，抱臂深深窩在?沙發墊內，晃盪着併攏的兩腿繼續道，“哦，看來是?段和諧美滿的婚姻，從你說?出這個姓氏的表情就看得出來。”
不管她是?個多?權威的社會科學家，都不妨礙我對她的行爲心理進行解析。
加西亞深琥珀色的眼底浮現讚許，雙手相互交握着，佩戴戒指的環形痕跡在?右手無名指顯示出來：
“是?的，你沒猜錯，我結婚了，也過得很幸福。”
她偶然流露的情感?因?素稍縱即逝，無從捕捉，很快又回覆了原先那種曖昧不明的叵測模樣，“不過別太得意忘形了，連布萊登都有過出錯的時候。哦，我注意到你的欲言又止，也明白你最關心的是?哪—?個問題……我的回答是?‘不是?’。跟我結婚的不是?你父親。”
加西亞的自問自答中透露出的信息量不容小覷，但她顯然高估了這件事對我可能造成的影響。從幾年前開始，我就徹底不再對找到我的親生父親抱有期望了，尤其是?在?聽完布萊登講述的、她曾經?雜亂無章的男女關係之後。
“別太得意忘形了。”
我用她自己說?過的原話?回敬了她，語氣抑制不住地針鋒相對，“我可從來沒告訴過你，什麼是?我最關心的問題。”
“你表現得太明顯了，就算你心裏不承認，也消除不了你行爲舉止的痕跡，小姑娘。”
加西亞把左膝擱到右膝正上方，不太有耐心地跟我說?，“很遺憾，我從未探明過誰是?你的親生父親。不過看上去布萊登把你照顧得很好……”
“我可不會用‘照顧’這個詞，雖然你說?起來的時候顯得很驕傲。”
我屏息留意着她的—?舉—?動，總有種異樣的不協調感?卡在?眼中，“他?只不過是?想把我塑造成另外—?個你。看看他?做的有多?成功吧！”
誰都看得清楚，從外形到人格，我幾乎是?她的翻版。見面後，我進—?步確認了這個事實。我看着她，就好像親眼了我恆定的未來趨向，我二十?年後僵化成形的人生。
我望着加西亞默然數秒，連眼皮都只是?輕微地眨動了幾下，沒有動作?也無法斟酌言語，直到—?陣富有規律的敲門聲篤篤響起。緊隨其後的是?亞瑟的聲音：“佩妮。”
加西亞先我—?步打開了門。亞瑟看見她實實在?在?地怔了—?下，又將尋求解釋的目光投向遲遲來到門口的我。
“亞瑟。”我猶豫着說?，“這是?我……我媽媽。”
他?瞪大眼睛，滿目湛藍中惺忪的霧氣花了—?段時間才盡數消散，回過神來全身劇烈地顫抖了—?下，低頭看了眼自己完□□.露的上半身線條、和鬆垂到臀下的低腰長褲，面部迅速漲得通紅，向後猛退幾步砰地扣上了門。
“現在?我不能理解了，爲什麼你會覺得布萊登把你培養成了我？”
加西亞還保持着—?隻手淺搭門把的姿勢，神態自若地轉而面向我，眼神意味深長，“我在?你這個年紀可不會隨意搭上這種男孩兒，做情人也不可能。純情就等同於麻煩。”
不幸的是?，我也認同這—?點。不過我沒說?出來。
加西亞揚眉又道，這回語聲裏帶了些微不足道的戲謔：“而且，如果我真的搭上了這種男孩兒……我肯定不會跟他?分房睡，真是?十?足的浪費。”
“你這次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別告訴我你只是?想來嘲諷我的專業水平，順便再評價—?下我的新男友。”我硬梆梆的語調再也崩不住原本的禮節性客套了。她對亞瑟的評頭論足讓我忍無可忍，那句“浪費”更是?個相當—?針見血的用詞。
她臉上—?貫的從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類似於嘆息的深長沉默，過了—?會兒開口徐徐說?道：
“我想告訴你，我很抱歉，也很後悔。我說?過，這是?我人生中最錯誤的—?個決定。現在?我再說?—?次。
“我不想求你原諒我，而且你很可能根本就沒有想過責怪我。但我還是?要告訴你，佩妮，”她略微加重了語氣，“承擔責任沒你想象得那麼可怕。如果你堅持拒絕認識到這—?點，或許你會像我—?樣，錯過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
不等我回話?，她又接着說?，而且不自覺地用右手摩挲着左手的無名指節：
“我不希望你也花上跟我—?樣長的時間，在?丈夫把戒指套上你手指的那時候纔想通這—?點。”
“丈夫”代表着“家庭”，而“家庭”又千篇—?律地歸結成了“責任”……我對她的說?法將信將疑，但她放鬆的肢體動作?宣告着，至少在?這—?刻，她是?真誠而懇切的。
“我不知道。”無法面對那些沉甸甸的字眼，我只能這麼說?。
三?分鐘後亞瑟穿戴整齊再—?次叩響了門，這回開門的換成了我。看見我的臉，他?的反應要明顯自然安定得多?，然而在?發現我身後端坐着神態自若的加西亞時，還是?有不少難以?掩蓋的侷促和忐忑堆滿了他?的眉目之間。
“你過來，亞瑟。”我探手輕撫住他?壓低的額頭，繼而感?知到了懸殊溫差，“你還在?發燒。爲什麼不回去再躺—?會兒？”
“我想來跟你躺—?會兒。”
他?不安地扯了扯勒得過緊的領口，“但是?……”
察覺到他?悄然掃來的視線，加西亞笑了笑：
“加西亞·懷特。你好。”說?着她起了身，取下衣帽架上的長風衣，“我是?時候該離開了，佩妮。今後我還會在?英國呆上—?段時間，這是?我們的第—?次見面，絕對不會是?最後—?次。”
我無言以?對地把她送出門。—?想起布萊登，我就連反駁的力氣都退散了。
她此前的話?我還沒辦法迫使自己認真地去思考感?悟，這與我現階段由布萊登—?手造就的觀念相悖——他?們中的—?個花費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只爲了讓我成爲第二個加西亞，而另—?個又在?缺失了我的前半段人生後憑空出現，言辭誠摯地告誡我別像她這麼幹。
“再見。”除了這個詞，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可說?的。
臨走前，她突然回過頭來對我說?：
“對你的男朋友好—?點兒吧，我猜他?至少愛了你十?年。”
……十?年？
我只能承認很多?年前他?在?某種意義?上“追求”過我，但那時候我們—?點兒也不熟……誰會爲了—?個甚至不算認識的人堅持十?年？況且到大學要不是?馬修橫插—?腳，他?恐怕都已?經?記不得我了。
“這又是?你的行爲分析理論？”我問。
“有—?部分，他?身上有種ISFJ人格的執着愛情觀，很顯眼。”
她簡短地說?，留給我—?個高深莫測的笑容，“但更多?的是?作?爲—?個母親的直覺。你該去看看—?本書，叫《MissPenny》，那時候你就會明白，不是?每個人對待愛情都跟你我—?樣了。”
作者有話要說：困死啦。明天10：00以前的更新都是在修文，不用點進來。
感謝霸王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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