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去金陵(1)
天光曦溦,嘉敏一直闊步走回瑤光殿,正殿中尚掛着姐姐的畫像,如花盛顏,永遠地駐留在人間。
殿中陳列着昭惠後生前最愛的菊花,此時沾澤了晨曦之露,沐浴溫煦陽光,全都灼灼燦烈地綻放,隨動晨風微微輕顫。
嘉敏輕拂裙尾,正襟跪地,捋酒以祭供案上的姐姐畫像,緩緩說道:“姐姐,這十年來,我常常夢見你,夢見我們從前在揚州府上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夢到你帶着小仲宣雲遊不定。現在,一物抵一物,窅娘的孩子沒了,我爲你、也爲我報了仇,你也該含笑九泉了。”
昭惠後的畫像被風輕輕吹拂,畫像上的她笑靨如儀,一如她生前的雍雅。
嘉敏心中愁緒縈繞百轉,她苦澀道:“‘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悵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姐姐,我總在想,如果當初你與仲宣並未撒手人寰,你與國主會是這人世間比翼雙飛的眷侶,是羨煞神仙的天成佳偶,而我當初的少女情懷,也會永遠、永遠地隱藏在心底,我會在某一天的清晨時候清醒,會明白,國主將始終只是我一個五彩的泡沫……”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兒臣給母后請安。”
殿門口倚立着一個長身玉立的青俊少年,他風姿飛逸,眉如墨、眼如星,論風度神采,絲毫不亞於他的父親,論雅緻高潔,他亦有他母親當年的儀止。
此玉樹臨風的少年正是李仲寓,他此時十六七歲的光景,正是英姿勃發、俊眉朗目之時,上次入宮向主後請安時還是一月之前,此間入宮,他顯露得風塵僕僕,瘦削幹練了幾分。
嘉敏見他,既憐惜又頗爲驚喜,輕輕拂去他衣襟上的秋桐枯葉,打量着他歡欣道:“數日不見,你又長高了些,竟成了一個大人了。姐姐若是看到你現在的模樣兒,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母后……”仲寓突然間熱淚奔涌,鄭重萬分地跪在地上,唬得嘉敏慌了手腳,忙要將仲寓拉起。
仲寓怎肯起來,嘉敏命道:“你這是做什麼?快快起來!”
仲寓搖了搖頭,哽咽道:“母后請聽兒臣說。”
仲寓擡了頭,任淚水蜿蜒如河,眷眷深情道:“母后,兒臣錯了。這十年來,母后對兒臣一如親生,陪兒臣唸書下棋,教兒臣做人的道理,衣食用度,也是母后在爲兒臣打理,自從兒臣稍微長大些,出宮另居之後,母后也十分不放心,常派人來送來母后親自做的點心,母后對兒臣的用心,兒臣無以爲報。”
嘉敏頗爲欣慰,又想自己被情與恨折磨了十餘年,對仲寓多有疏怠,心中又慚愧,俯下身道:“本宮雖是你的母后,可有時也並沒有好好地照顧你,倒是你自己,懂事得早,如今你長成翩然君子,本宮心裏也着實寬慰不少。”
仲寓搖頭道:“母后對兒臣的好,都如潤物無聲的春雨一般,母后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可是兒臣卻十分不孝,絲毫也未體會到母親的眷顧,反而一直以來都對母后心存芥蒂……”
嘉敏大爲動容,眼眸中也不知不覺漸漸地潮溼,仲寓自幼失母,雖然錦衣豐食,有禮有止,可是他對自己的那份疏離的禮節,嘉敏並非感覺不到。
仲寓繼續說道:“小時候,兒臣一直以爲是母后害了幼弟,以至於讓兒臣的親生母親沉痾而亡,後來雖然誤會解除,可兒臣還是認爲是母后奪走了親生母親的摯愛,所以……兒臣一直並未曾真正地孝敬母后,甚至在母后遷居烏崇山別墅時,兒臣也從未探望過母后,兒臣實在是該死!”
嘉敏欣慰一笑,替仲寓拭去了淚水:“母后從不跟你計較這些,只要你開心,就比什麼都重要。”
仲寓的眼眶熬得紅通通的,他擡頭凝望了一眼那靜立在一側的元英,愧疚萬分道:“是元英姑姑告訴兒臣,當年窅才人娘娘以‘女兒紅’害了母親,才至於幼弟身體羸弱,母親在病魔中掙扎許久辭世……”
元英微微點了點頭,對嘉敏道:“恕奴婢多嘴,奴婢將這一切全都告訴了太子。”
仲寓數度哽咽:“是兒臣錯怪了母后……今日,母后懲戒窅才人,也爲兒臣報得大仇,兒臣感激母后,請受兒臣三拜!”
仲寓說罷伏地而拜,嘉敏嘆息一聲,扶了仲寓起身,感慨萬千道:“本來,這些深宮中的齷齪骯髒之事不該讓你得知,可總算好在一切都已了結。往事水落石出,仇人自食惡果,你的母親與幼弟仲宣也會魂歸安息……”
怎料仲寓搖了搖頭,眸光精亮熠熠,面目驟現騰騰的殺氣:“還未完!”
嘉敏猝然一驚,有些訝然地望着仲寓,仲寓自袖中取出一疊紙張,憤然道:“窅才人已不中用,可她身邊的那個菁蕪姑姑,實乃第一惡霸,平時在宮中不知貪了多少銀子,在宮外置田買地,巧取豪奪,秦淮河畔一半以上茶樓妓樓竟都是在菁蕪的名下,實在是令人髮指!故兒臣蒐羅了這些證據,還請母后定奪!”
嘉敏慨然道:“菁蕪那個老狐狸活了這麼久,也夠她活的了,既然你不樂意她逍遙人世,母后自然應了你。”
仲寓感念,再拜而退,嘉敏臨佇在殿門側,看仲寓俊拔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黃澄秋菊叢中,初升的朝霞給他的背影增添了清明澄黃的色彩,宛如蒼神的眷顧之光。
嘉敏喃喃道:“你的父皇本是風雅文人,可陰差陽錯做了梟雄亂世中的帝君,這一生,這一世,他已經過得太艱難,太辛苦,但願你能受蒼天垂憐,能安然度過一生,再不重你父親覆轍。”
元英陪着嘉敏,看菊花在晨風中微微輕顫,看晨曦斑斕涌動的朝霞低語:“娘娘,又是新的一天,天亮了,娘娘又可以啓程了。”
“是啊,該啓程了。”嘉敏擡起眼睫,任那斑駁五彩的陽光迷離了她的眼。
……
窅娘醒來時,殿中空空如也,四處都瀰漫着一股嗆人的藥味,以及那隱隱揮散不去的血腥味,殿中的窗幔都已被揭去,殿中光線極爲刺眼,窅娘不適這刺眼光芒,眯着眼喝道:“來人!快來人!快將那窗戶都遮上!”
菁蕪跑過來,慌忙搖頭道:“娘娘,窗幔都是國主命人取下來的,說一切都爲了娘娘好……”
“國主……國主……”窅娘喃喃說着,她突然意識到什麼,忙伸手觸及自己腹部,可那微微隆起的小腹此刻已是平平坦坦,小腹傳來的隱痛讓她驟然醒悟發生了什麼,她失聲尖叫起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菁蕪不敢說話,畏畏縮縮地垂立在窅才人的牀側,窅娘一把揪住菁蕪的手腕,鼓出了眼珠子,咬牙切齒地問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發生了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
窅娘鋒銳的指甲深深嵌入到菁蕪的皮膚中,她額上青筋暴露,目光如蛇,死死地盯着菁蕪,菁蕪受不住她逼迫的目光,只得惴惴說道:“娘娘那一晚敬驚嚇過度,動了胎氣,以至於……以至於……”
菁蕪見窅娘的神色驚變,如死人般蒼白無色,便再也說不下去,強顏歡笑道:“娘娘還年輕,這一次落胎算不得什麼,以後有的是時日……”
窅娘的指甲嵌入了菁蕪的手腕中,那一抹抹濃稠的鮮血自菁蕪的手上蜿蜒流下,菁蕪也不敢喊痛。
窅娘的胸口劇烈起伏,喘着粗氣問道:“你說什麼?你說落胎?什麼落胎?……”
菁蕪低低地喚道:“娘娘……”
窅娘突然失狂地大笑起來:“怎麼會?本宮的孩子好好地!好好地!怎麼會突然沒了?你在騙本宮,你一定在騙本宮!”
菁蕪怯聲道:“娘娘,你這個樣子實在讓老奴擔心,只要將身子將息起來,遲早,娘娘的這肚子還是會隆起來的……”
“滾開!”窅娘使勁推開菁蕪,掙扎着要從牀上起來,“本宮的安胎藥呢?本宮的安胎藥在哪裏?本宮要喝安胎藥!”
怎料她的身子太虛榮無力,以至於剛從牀上起身,就重重地跌倒在地上,腹部傳來一陣陣噬骨吞心的劇痛,是那樣的真實,真實到窅才人不得不接受已經小產的事實,她緊緊捂住劇痛的小腹,疼痛讓她清醒,也讓她幾近瘋狂,她淒厲地尖聲道:“是誰害的我!是誰害死了我的孩子?是周嘉敏!一定是周嘉敏!我要去取她性命!我要她還了我的孩兒!”
“沒錯,的確是我。”殿門赫然打開,隨着刺眼的光芒,嘉敏已立身於門中,她大步走進,冷冷地睥睨着腳下的窅才人。
窅娘呆了呆,突然伸出乾枯的爪子,尖利地想要刺入嘉敏的脖子,只是她身體極爲虛弱,尚未觸及到嘉敏時,就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窅娘恨極,翻動的白眼珠幾乎鼓出了眼眶,她一字一字地咬牙道:“周嘉敏!你是不是在我的安胎藥中下了毒?”
嘉敏冷冷一笑:“你的安胎藥乾乾淨淨,你所使用的那些下作手段,我一樣都不屑!難道你還不知道?你之所以有今天,全是你自作自受。”
窅娘又怒又驚,又疑又惑。
嘉敏輕輕撫着那桌上的幽蘭花朵,冷笑道:“你喜愛這些花兒的香味,以爲這樣就能增添你室中的芬芳,可以祛除你腳上的穢氣,殊不知,你所喜愛的這些花都是有毒的,這些花兒看則嬌豔,嗅則芬芳,實則讓你頭昏腦漲,那芳香的氣味一縷縷侵襲你的鼻息,一點點地滲入你的骨髓,一點點地折磨着你,一點點地讓你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一點點地讓你再無藥石可醫……”
那一句句話彷彿是緊箍咒似的,念得窅娘頭疼欲裂,她緊緊捂住了耳朵,嘶喊道:“別說了!別說了!”
她的手奮力夠着了桌案,使勁一揮,桌案上的一盆君子蘭“怦然”倒地,發出巨大的聲響,有幾片銳利的瓷片濺到了她的胸前,在她的胸前割出了一道道鮮豔觸目的血痕。
嘉敏幽幽冷笑:“還有,你當真以爲見到了鬼?當真以爲這宮中有鬼魂要來害你?你那晚聽到的嬰兒哭,實際上不過是本宮在你殿中池塘所放的幾條大鯢魚,那魚兒的鳴聲,恰恰就似嬰兒的啼哭聲。”
窅娘大震,驚得跌坐於地,吶吶道:“原來從來……從來都沒有鬼……”
“是啊,窅娘,世上本沒有鬼,鬼在你的心中。”嘉敏頓了頓,向窅娘投去驟然犀利的目光,“只因你取走的性命太多太多!”
窅娘渾身驟然一凜,她突然從地上撿起一塊鋒利的瓷片,突然向嘉敏的脖頸扎去,嘉敏偏了偏頭,一手反握住窅娘的手腕,再狠狠地往前一丟,窅娘又重重地摔倒在地。
嘉敏冷冽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窅娘尖銳地厲聲喊了起來:“周嘉敏!我咒你不得好死!”她的聲音如撕裂的帛,尖銳呼嘯,“你這個陰毒的女人,我纔不信你所說的話,分明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
嘉敏冷冷道:“我害死了你孩子?那又是誰害死了我姐姐的孩子?仲宣在胎裏就中了毒,以至於他出生後身子孱弱,受不得丁點兒驚厥,才至於小小年紀就已夭折;而我那可憐的小公主,我都來不及看她一眼……窅娘,這失子之痛如何?是不是這世上最慘烈、最悲傷的痛?是不是讓你痛不欲生?這樣的痛,你終於感知到了吧?”
窅娘從地上掙扎着起身,她的身子已是極爲虛弱,卻仍然是咬牙切齒,眸色中似乎要噴出火來:“我要稟告國主,我要讓國主爲我做主,我要讓他知道你是如何歹毒的女人!”
嘉敏不屑地勾了勾脣角,眸色冷如冰霜,窅娘恨道:“你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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