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隔着紛紛飄揚的雪花,他顛簸凌亂的發下,蒼老的眼睛遠遠望着俞羲和,充滿慈愛和從容。
俞羲和心口一下子哽住,拳頭死死捏緊,指甲掐進手心也沒有意識到。
她腦海中飛快旋轉起來,對比着敵我力量,計算着如何才能營救父親。
她身邊的衛士早已不待吩咐就拉滿了弓,冰冷的箭鏃死死瞄準毋達務騖。
毋達務騖猛地拽了一把俞秀鬆被捆縛在背後的手,示意他開口說話。
俞秀鬆踉蹌了一下,脖子裏壓出一道血線,卻沒有理會身後野蠻的烏桓人。
他要把這珍貴的最後時刻,留給眼前令他無比驕傲、也無比牽掛的女兒。
他看着俞羲和,刀鋒逼迫下艱難的張口,沙啞的嗓音有些留戀不捨、又有些解脫地道:
“羲兒……我曾說過,你母親已在奈何橋上等我多年,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人世,你不要留戀,要知道……我不願成爲你的拖累,我的任何決定,都是爲父之所願,欣然如之……”
毋達務騖用俞秀鬆的身體巧妙地遮擋着自己,嚴嚴實實沒有一絲破綻。
越計算比對着他們之間的距離,俞羲和腦子裏越是亂成一團,渾身抑制不住的顫抖,這死局,讓她覺得絕望。
她想朝着父親大吼,讓父親不要說了!
但她張開嘴,嗓子裏卻像上了鎖一樣,一句大聲的話都說不出來,瞪大的眼眶裏蓄滿淚水,只發出喃喃的微弱聲音,幾乎淹沒在漫天風雪裏:
“不可以……父親……不……”
俞秀鬆眼中淚水滾落,卻笑了:
“只是可惜,看不到你成婚的那天……”
“孩子……小心石家的人……要記住,無論如何,你要努力的、好好的活下去……”
說着,俞秀鬆挺身而出,趁毋達務騖不備,身子往前一衝,脖頸猛地撞向刀刃。
毋達務騖收刀不及,鋒利的刀刃只覺一沉。
一蓬血從中年士人的頸間噴涌而出,灑滿被鐵蹄踐踏髒污的潔白雪地。
“父親!!!”“郎主!!!”
俞羲和痛哭失聲,她身邊的衛士也憤怒嘶吼。
俞秀鬆軟下的身子在她們的哀鳴裏,在毋達務騖惡毒的咒罵間,被粗暴的丟棄在地,像一個破碎的人偶。
匈奴人踏碎了她的山河,殺了她的父親。
俞羲和失去了語言的聲音,眼淚已經無知無覺的滑落臉頰。
她仰天長嘯,眼睜睜看着父親捐軀赴國、視死如歸,心痛到無法形容。
那件柘色的袍服還是她給父親的,地上有黑色的泥塊,是大地被馬匹噠噠踢踏翻起的。
父親就躺在髒污的那裏,一動也不動了。
毋達務騖意外失去了人質,對着她那邊朝着自己的弓箭,立刻警覺起來。
沒想到這個死老頭還挺倔,寧死不屈。
他沒忘自己的首要任務,急於趕到交戰前線,營救檀濟紹。
他一打馬,帶着人轉身順着統軍川,繼續向山谷內奔去。
箭矢沒有他跑得快,紛紛落在他的馬蹄之後。
俞羲和跳下馬,腿軟了一下,奔到父親身邊。
她顫抖的手伏在父親胸前,那裏一點起伏也無,父親身體還有餘溫,但是眼瞳卻徹底散了。
雪已緩緩落在她父親的身體上,落在地上尚溫熱的血跡斑斑裏。
她抱着父親,血色蔓延到她淚眼迷濛的眼睛裏,化作心口無法遏止的、燃燒起的怒火。
“殺!我要殺了他們!”
她紅着眼睛,把貂皮披風解下來,將父親遺體裹好,讓屬下妥善安放在馬上。
屬下立刻解下自己的披風給她,卻被她一把推開:
“不需要!”
“主公,郎主去了,您可不能倒下啊!這麼冷的天,不穿披風會凍壞的!!!”
屬下跪在地上忍着淚,雙手舉着披風。
俞羲和仰天,試圖讓眼中眼淚倒流回去,卻一眼看見旁邊的帥旗,她踉蹌着過去,一把扯下來。
帥旗是雙面大紅色的底子,上繡着黑色的“俞”字,邊上鑲着兩枚黑色犛牛尾。
她將帥旗披在肩上,將犛牛尾在胸前緊緊繫了一個結,然後翻身上馬。
紅色帥旗如同一件如烈火一樣的披風,在茫茫大雪中,十分顯眼。
“你們幾人護送父親回去,剩下的跟我來!”
她再看一眼父親,緊緊咬牙迴轉馬身,朝着雀鼠谷戰場,帶着部下,頭也不回地奔去。
統軍川上奔馳而來一列身影,在拓跋部和匈奴部的激戰中,驟然截殺過來。
毋達務騖從高處來在,一眼就看見了伏力度那高大的身影,繼而就看見了檀濟紹。
匈奴兵折損大半,所剩僅數千人仍在苦苦支撐,如果再晚來一個時辰,這些人都要折在這裏。
檀濟紹身邊的親衛眼尖的看到毋達務騖。
只見那個騎馬揮刀的少年,渾身是血,在亂軍中砍殺而過,一路衝到檀濟紹面前:
“聖上,有一條迂迴道路,可以回南關鎮!當速速離去!末將爲您開路!”
伏力度揮刀又砍了一圈,大喝一聲:“末將斷後,聖上快走!”
檀濟紹大敗,敗在俞羲和手下,更是敗在自己的自大和輕敵之下。
他深深記住今日之恥,衝着統軍川而去。
但是統軍川上,卻有一師奔騰而至,阻攔離去的出路。
皚皚的白雪,奔騰的駿馬,鮮豔的紅旗,沸騰的熱血。
領頭的是一個貂裘胡服的纖瘦身影,戴着厚厚的雪帽,披着一件火紅色的披風,睫毛上凝結霜雪。
那人駕着馬,像一顆紅色的彗星往前衝,壓迫着四周的黑暗,跨越歲月面對風雪的摧折,用自己的光芒劈開黑暗。
那紅衣的身影裏似蘊含着堅韌不拔的力量,百折無回的氣勢。
那人騎術極好,停駐下來,□□白馬噴着響鼻,張揚着野性的力量,人立而起,又被騎者控繮繩壓制而下。
如同純粹的征服者。
來的,是俞羲和,她帶領拓跋部預備的支援大軍迂迴而至。
漫天風雪中,俞羲和揮手,然後落下,示意出擊。
她身側,拓跋部大軍傾瀉而出。
這一次,不僅匈奴士兵看得清楚,檀濟紹也終於看見了她的臉。
一瞬間,他心神大震。
那是他曾踏破鐵鞋無覓處的人,曾以爲是聰穎狡黠的士族婢女。
但現在那張潔白的臉上盡是冷漠,靈動的眼睛裏,充斥着仇恨。
檀濟紹不缺女人,但一直覺得那個婢女異常符合他的欣賞。
不僅臉長的美,身段也美,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感覺,明明是漢家女子的文質之姿,但比他們草原男子還要颯爽。
但檀濟紹此刻,看着她眼中迸發出來的刻骨仇恨,才意識到,她不僅格外獨特,而且是不服輸的強者。
他覺得自己可笑,他竟然早沒有發現她通身的貴氣,竟真的以爲她是弱小可憐的婢女。
他平生罕見的一次心軟的惦記,竟然換來這樣的“背叛”。
在衆人擁簇間,她像一個手起刀落、斬旗奪城、裂土封疆的女王,睥睨着眼前這一批如喪家之犬的敗軍之將。
彷彿她眼裏,他卑賤如螻蟻,什麼都不是。
俞羲和死死盯着檀濟紹和毋達務騖,她要他們死。
從眼前的局勢出發,匈奴人已經接近武器、體力消耗的強弩之末,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必死無疑。
依舊有衛士,嚴密的守在她身側。
她馬前,還有舉盾的數名衛士,亂箭偶爾扎過來,也被盾牌擋下。
就在她全神貫注看着戰局時,渾身浴血的毋達務騖挽起弓,抽出箭囊裏最後一支羽箭,搭在滿月般的弓弦上。
他那一箭,是出人意料的冷箭。
她的盾牌陣,突然有人收回盾牌,圓陣一缺,那支來勢洶洶的箭,便穿過缺口,直衝她左胸而來。
她身旁忠心的衛士趕忙揮刀斬箭,箭勢受阻,偏離了原軌跡,卻依舊釘在她的胸口。
她只覺胸前一疼,天旋地轉,被箭勢帶着,墜落馬下。
“主公!!!”
從高頭大馬那樣的高度掉下,她摔得渾身像全部斷裂一樣,耳邊有混亂的呼喊,後腦一熱,失去了知覺。
那支箭偏離後,恰好紮在她胸口戴的,鐫刻有“長明”二字的狼牙上,扎入狼牙穿皮繩的孔裏。箭頭入肉很淺,只是皮外傷。
在她身體墜落的瞬間,狼牙隨着斷裂的皮繩,從她頸間脫落了。
她的頭磕在雪地掩埋下的一塊尖銳的石角上,血很快就洇出來。
這是導致她昏死過去的致命傷。
在她剛剛墜落在地的一瞬間,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一個不起眼的衛士猛地衝到她身邊。
那人曾是石家的部曲,後來一步步到了俞府,到了玄甲軍中,又在河東撤離的隊伍裏,因爲俞秀鬆被殺,她悲憤欲絕之下臨時的部署裏,成了她近身的衛士。
陰差陽錯。
俞秀鬆說過,小心石家的人,想必是在被綁架的時候發覺了,石家有問題。
石邇的叔父石崇,是慣會兩面下注的投機商人,很早就與檀濟紹有過聯繫,俞氏的軍中,有檀濟紹借他之手深埋安插的一批釘子。
那間諜粗魯的挾持起昏迷不醒的俞羲和,一柄短刃頂着她的脖頸。
“你幹什麼?快放下她!”
“無恥叛賊,不可傷主公!”
“都別過來!不然我殺了她!”間諜大吼着向後撤。
情況驟然逆轉,河東局勢急轉直下,主公被擒,拓跋漪盧、李愈在內的所有人反應過來後,即使睚眥俱裂,也無法上前營救。
投鼠忌器。
交戰的雙方停了手,那人暢通無阻的退到檀濟紹一邊。
檀濟紹單手從馬上提起她,趴放在馬前,她的雪帽驟然落地,順手揭開裹着她的帥旗。
揭開的瞬間,腥甜的血氣散發開,鮮紅的血沾滿她潔白如玉的頸間,如同雪地上落的紅梅。
就在拓跋漪盧和李愈的眼皮下,檀濟紹挾持着他們的命門,匈奴人的殘兵緩緩離去。
青萍在亂軍中撥開衆人衝上前,邊哭邊衝着那羣毫無人性的匈奴獸兵大喊:
“帶我走,死也要和女郎死在一起!”
許叔雲揹着藥箱,慌亂的跟着青萍一起衝上前,斷斷續續的道:
“女郎身中奇毒,需要我鍼灸續命,我也得跟着……”
河東的驕女,唯一的希望,就這樣被敵軍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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