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出其不意的,檀濟紹有點失神。
還沒有人叫過他“阿川”。
他原本是想將她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但是事情好像往不可預知的方向走了。
都因爲她真是個奇怪的女郎。她看似怕他,但其實骨子裏是不怕的。
無論是當初在蒲州城的第一面,她惡聲惡氣地替那個胡奴與自己鬥嘴;還是失憶後如同初相識,睜開眼看着他,那眼神就清澈明亮。
她給人的感覺,永遠是那麼精怪大膽,熱情無畏,天真裏透着發自本心的仁善溫柔,像一團溫暖的光。
忘記了一切的她,雖然對他生疏,但依舊不厭惡他,而只是拿他當做一個常人看待。
他瘋癲的母親,被父親拋棄後就再也不肯正眼看他,從來吝嗇給予他一個呼喚,只叫他“賤種”。
年幼的他,只能藉由功成名就帶來的榮耀,或者學射箭到最好,或者學騎馬到最好,換得母親的一絲垂憐。
直到他後來越來越展現出非凡的資質,有了更大的價值,才被父族檀氏認回去,徹底離開了斛律部,從“斛律川”更名爲“檀濟紹”。
但檀氏也僅僅是利用他,送他隨舅父爲質。
他弱小時,他們欺辱他,他強大時,他們怕他、逢迎他、諂媚依附他。
他成年後,對他的溢美之詞太多了,誇他長相英俊、高大魁梧、文采斐然、武力非凡。
但他逐漸不再需要溫柔,他冷漠加身,做了舅父的“紹兒”、“利刃”,別人口中的“檀公子”、“檀將軍”、“王爺”、“陛下”,或許他還會是史官筆下的“亡晉之君”、“天選之子”、“魏帝”……
體會的,只有越來越高處的冰冷寒涼。
從沒得到這樣一份平常溫軟的呼喚。他沒有家人。
不爲人知的缺憾,似乎得到了圓滿,雖極力想控制,但仍難以自拔地沉溺在這一瞬間的感覺中。
不辭冰雪爲卿熱。
此前他從未困惑,因他心中只有江山;但此刻遇到這個出格的女郎以後,他困惑了,他孜孜以求的,也許不是王權霸業,而是這一點溫情。
面前的男人,因爲她的一句稱呼眼神洶涌。但秦禾卻毫無所覺,甚至被自己笑到了:
“欸,這樣喊好肉麻。”
但她的手又被捉住了,整個人突然被強硬地拽進他懷裏。
秦禾僵硬不已地坐在那男人的大腿上,覺得這皇帝有點瘋。
她心裏翻了一個大白眼,想着,人在屋檐下,形勢比人強,一驚一乍、動手動腳的,本女郎要不是看着你皮糙肉厚打不過,早就揍你了。
“陛下,讓我下來吧。”她掙扎了一下想下地,又被圈了回去。
“別動,讓朕抱一會。”檀濟紹給懷裏的人抿了抿耳邊的髮絲,不容拒絕地看着她清澈的如同草原上的湖水的眼睛:
“你,是朕的舅父,漢國先帝爲我聘下的妻子,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都不許再質疑你的身份!”
“那作爲尊貴的陛下的未婚妻,未來的皇后,應該沒有誰敢對我不利吧。那我要出去,可不可以不要再這樣關着我……”
秦禾打蛇隨棍上,拍了記馬屁,趁機爲自己爭取可以出門的權利。
“可以。”檀濟紹很受用,果然答應了。
“我還要那個小丫頭。”
秦禾沒忘了這一茬,趁着這個男人今天好說話,趕緊追加要求。
“不行!這是另外的條件!”
檀濟紹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他當然也要藉機多討點好處。
秦禾她想了想,期期艾艾地道:
“一個侍女而已,不過分啊,可以答應我的請求嗎……陛下?”
可檀濟紹一副不爲所動的樣子。
她也刁鑽地很,趁着他抱她在腿上坐着,他的耳朵位置正好在她嘴脣旁,她就稍稍湊到他耳邊,故意試探他的底線與忍耐:
“答應吧……阿川……”
檀濟紹眼色晦暗,只覺得小狐狸學精了,膽子也大了,一舉一動都在撩人。難怪她一個弱質女郎,卻能做得了掌着千軍萬馬的女主公,手裏握着一大把忠心耿耿、爲她出生入死的將領。
就憑這份美貌與放肆,還不知道私底下有多少人,爭着搶着要做她的入幕之賓。
“爲了那個丫頭,你什麼都願意做嗎?”檀濟紹嗓音都有點諳啞,壓抑着把拳頭握緊了,若有所指地低聲問她。
“是啊,她是我在乎的人啊。”
她回答得自然而然,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個男人心裏瞬間涌上的嫉妒、不甘的驚濤駭浪。
爲了在乎的人。
她對身邊的人,哪怕是個侍女,都真誠而溫柔。
而作爲她真正放在心上的愛人,又是怎麼樣的幸運。
檀濟紹想起那個灰藍眼睛的羯族胡奴,她大手筆地給他那麼多玄甲軍帶走,說不得是爲那個人殫精竭慮。
你待我好,像現在這樣越來越親密,心裏有我嗎?
檀濟紹突然想問她。
但他立刻又覺得自己瘋了,居然突然在意起這些兒女情長。
可是他想要一個答案,想知道她令人沉溺的溫柔是出於真心,還是出於雛鳥情結,因爲她失憶所以就自然而然依賴着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
“你心裏有我嗎?”他是強勢的,深沉的眼神裏,如果細細分辨,可以看出他自己也不知道的,遮掩不住的情意。
“我,我不知道。”
她不知如何回答他熾熱的問題,有點結巴。
“你,你呢?”但她擡起眼,雖然羞赧,亦大膽地望着他,反問他。
“什麼?”檀濟紹被她目光所攝,不知如何回答。這問住他了。
“你心裏有我嗎?你對我是真心的嗎?會一心一意只有我一個嗎?”
她還是那樣的坦率真摯,連疑惑也不會收斂,就這樣問他這個確實心懷叵測的男人。
他沒有回答。
他自認爲對她不是愛,他只是享受着她的容貌性情帶來的美好而已。她是他的戰利品,只是因爲過於脆弱,所以妥善保養着欣賞而已。
但檀濟紹大概不知道,這種感覺,已經無限接近某種感情。
“你看,你也答不上來。”她見他氣壓低沉,一邊不動聲色的反駁着,一邊從他禁錮中小心翼翼地撤出來。
即使失憶了,即使她注意用着玩笑的語氣,謹小慎微的措辭,問出的話也是極其大膽而直指人心的,
她是出格的、獨特的女子。
檀濟紹認爲自己可以假戲真做,自己依舊可以編織謊言,即使這種卑劣手段不合時宜,但他明明白白知道的是,他永遠也無法將注意力從她那裏移開了。
檀濟紹離去不多久,長樂宮侍監把人領來,秦禾面前就跪了個戰戰兢兢的侍女。
秦禾看見她很歡喜,雖不認識她,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就覺得熟悉而親切。
秦禾正捧着一卷書看的手腕酸、眼睛澀,於是招手讓那侍女上前:
“我看你很親切。你叫什麼名字?”
那侍女膝行兩步,一雙眼睛裏情緒非常複雜,晶瑩剔透的淚珠子都即將落下來了。
“奴婢,青萍。”
秦禾放下書卷起身走近,蹲在青萍眼前,摸了下她的手。那手上都是浸泡在冰水裏,凍裂的傷口,又紅又腫。看得出,她之前是被髮配在掖庭漿洗衣物。
“我叫秦禾,以後你就跟着我。我跟侍監說了,在我這裏,他們不許待你不好,誰都別想欺負你,以後你就不會再受苦了。”
秦禾輕輕把青萍拉起來,朝着她淺淺一笑:“你識字嗎?讀書給我聽吧。”
青萍的淚珠終於斷了線一樣,滴落在手背上,她哽咽地看着自己無知無覺、天真無邪的小主子,心想,罷了罷了,忘記也好,忘記了天下大事、國仇家恨,女郎在這地方能好好過,也算是另一種平安無憂了……
春天就要到了,青萍柔緩的讀着一卷《九州方輿志》,別人聽來枯燥的山川地形、地理地貌,在秦禾耳中是跌宕起伏、山河形勝。
她身子弱,還撇了個一累就頭痛的毛病。聽着讀書聲,秦禾打了個哈欠,不自覺地就歪在榻上,昏昏欲睡。
陽光難得晴好,冬寒漸消,窗外面有早來的燕子,啾啾啼鳴,昭示着東君即將到來。
她一邊閉着眼睛,沐浴着窗外的光,一邊喃喃自語:
“好像也曾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這樣有人給我讀書……”
青萍看着女郎雪白到毫無血色的臉,聞言也不敢哽咽。
她想起那年春夏,女郎也是在窗下打着小盹,扶光給女郎這樣讀着書,自己在一旁伺候茶水、點心,磨着墨、打着趣,插科打諢逗女郎開心。
那時她身體還沒有這樣衰敗,在中條山的山坡馬場,瀟灑而矯健地學騎馬,即使累了睡着了,也依舊紅撲撲的臉龐。
女郎,你忘記了青萍不要緊,青萍只是不知,怎樣才能換回那時那樣康健的女郎啊!
秦禾終於可以出長樂宮門了。
但她出一次門,頗費周章。不過是去找個草地,喂喂她的兔子而已,後面跟着的侍女太監和侍衛就浩浩蕩蕩的。
檀濟紹給她依舊安排了許多護衛,看似保護,實則依舊是監守。
檀濟紹派人送她一對兔子,也不知是什麼品種,那兔子一開始又小又乖,沒想到長樂宮膳食太好,奢侈的嫩菜葉養着養着,竟然養到肥的她也抱不住。
青萍說,也許兔子還是喫草比較健康呢。秦禾才動了心思,帶寵物出門覓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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