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 夜雨
安良心中一凛,重重点头說了個是,退开后小跑着去传话了。
日已西沉,阴了一日的天此时越发灰暗,凉风带着一股潮湿的味道卷過,倒是让昏沉的头脑清爽了很多。苏缜让仪仗远远地跟着,自己一边思量着夏初的那封信,一边漫无目的的走。
夏初已经派人盯着顾迟章了,方才他与顾迟章一番语焉不详的对话,势必会让他慌了神乱了阵。现在不怕他们有所动作,反而怕他们不动。只有动了,才看得见足迹,才好揪出這幕后之人。
這见不得光的幕后之人……
苏缜筛滤着整件事情的起落转折,分析着事情如果按他们所计划的,走到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忽然脚步一驻缓缓抬起头来。片刻,冷然一笑。
夜裡,蓄了一天的雨终于是落了下来。這是今年的第一场秋雨,绵绵的,无声无息,在瓦檐上汇聚成珠,滴在廊下才发出一点闷响。
夏初躺在床上,睁眼看着這无沿无尽的漆黑,听着若有似无的雨声,睡意全无,心裡无由来的发慌。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所有的线索证据渐渐拧成一线,但這一线究竟能不能带出她想要的结果,她却沒底。
過了沒一会儿,门忽然被拍响了。夏初楞了一下后惊起,心脏猛烈的跳了起来,“谁?”她低声问道。
闵风的声音传来,也是低沉的,“是我,闵风。”
夏初抓起外衣披在身上,都来不及束好腰带便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疾声道:“怎么了?是大人那边有什么变故嗎?!”
闵风摇了摇头,默了一瞬后道:“是常青,府衙来人了。”
夏初楞了楞,推开闵风往门外跑去。
她坐着府衙的马车一路奔了城西怀远坊,车在一個巷口停下来。撩开车帘,不远处的黑暗中几点火把格外醒目,隐隐传来含混不清的哭泣声,在這稠密的黑暗裡如幽灵的低诉。
夏初感到害怕,她很想转身跑开,可還是顶着雨踏着泥泞一路冲了過去。
巷子裡有三個人,夏初看身形认出其中一個是裘财,举着两盏火把,另外一個穿着蓑衣戴着帽子,手裡的风灯能看出是個打更的,還有一個人蹲在地上。
夏初走近了才看出是郑琏,她叫了他一声。郑琏抬起头来,红肿着双眼看了看夏初,动了动嘴却沒能說出一個字,粗大的手便用力掩住了自己的脸,哽咽一声后低声呜呜地哭了起来。
夏初往地上郑琏身前看過去,泥泞的墙根下躺着她熟悉的常青,身上盖着两件蓑衣,暖黄的火把光映在他的脸上轻轻摇动,看上去好像睫毛轻闪,可细瞧却其实一动不动。
檐上冰冷的雨滴落下来打在他的脸上,他還是一动不动。
她轻轻叫了一声常青,他還是一动不动。
夏初被巨大的恐惧摄住了心神,身子晃了晃,站立不稳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盯着常青,看上去他只是躺在了地上,躺在了泥泞中,好像下一刻就会爬起来,爬起来嘲笑自己的恐惧。
可是沒有,无论她看的多么仔细,多么努力,常青還是那样一动不动。蓑衣下露出的脖颈上一道翻起的伤口,连血都不再流了。
他死了。
也许是梦,只是梦裡的雨为什么這么凉?为什么這么大的恐惧却仍不能让自己醒過来?夏初看着常青,這样清晰的事实摆在眼前,可她還是不能相信。
白天,就是這個白天,几個时辰之前,他還好好的。他還坐在她的对面說话,她怎么能相信几個时辰之后再见,竟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怎么這样?”夏初转头看着裘财,恐惧瞬时变做了巨大的愤怒,“怎么這样!”
裘财抬起胳膊抹了一下脸,哑着嗓子道:“头儿,這打更的来府衙报案,說這……,這死了人。我們套了车過来,沒想到……”
裘财也說不下去了。夏初楞了片刻,转身抓着那個打更的人,“說清楚,你怎么发现的,都看见了什么,說清楚!”
打更的瑟缩了一下,神情紧张地道:“今儿下雨,我……,我原本不想出来的,可是更头儿非让我出来……”
“說重点!”夏初一把甩开打更人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吼道:“說!”
打更的扑通一下就跪下了,风灯也扔到了一边,哭丧着道:“我走過這巷子的时候,听见有动静,像是什么东西掉了。就……,就进来看看。”他瞟了一眼常青的尸体,“然后就看见他躺在地上,那会儿還在挣扎。我以为是犯了急病,想……,想搭把手,结果一走近才看见好多好多的血。”
打更的捂着自己的脖子,满脸的惊恐,话也說得急促了起来,“我吓坏了,起身想跑却被他给抓住了,他還跟我說话,那声音简直像鬼一样。我拼了吃奶的劲儿才挣脱开,赶紧跑去府衙报案了。”
“他說的什么?”
“我不记得了,我吓都要吓死了……”
夏初一把薅住打更人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推抵到旁边的墙上,打更人吓得大叫,只听夏初狠狠地道:“想!必须给我想起来!死的那是捕快,那是我的捕快!给我想!”
“我真的,真的听不清楚啊!官爷……”打更的浑身直抖,努力的回忆了好一会儿,才试着张嘴重复着自己听到的音儿,“春花?還是,粗话……,大大大概是這個声音。”
夏初松开了手,那打更的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春花,粗话……,夏初脑子一团的乱,重重地将头抵在墙上,盯着眼前模糊不清的黑暗,强令着自己冷静下来。
這是常青最后的话,他要說什么?這是個什么信息?
他是盯着顾迟章的,今天苏缜那边给了顾迟章一個刺激,顾迟章很可能出门去找那個幕后主使,常青会跟着,常青一定会跟着……
对,地点,应该是地点。
春花,粗话……
与這個音相近的地方,有通华、敦化,還有崇华和崇化。夏初努力回忆着那张西京地圖,這裡面在城西北的只有崇化坊,她猛地回過头,大声叫道:“闵风!闵风!”
闵风站到了她的身边,她从怀裡把苏缜给的那封手谕拿出来递给了他,疾声道:“去找禁军,快去!派人给我围了崇化坊!快!”
闵风犹豫了一下,接過手谕,道:“你不要妄动。”說完纵身而去。
夏初看了一眼常青,又迅速地扭开了头,道:“郑琏跟我走!裘财,你带常青……,带常青……”
她急急地喘息着,“带常青回府衙。”
郑琏抹了眼泪,拿了支火把走到她身边。“去崇化坊!”夏初說完拔腿便走,走到巷口又回過头来,哑着嗓子颤抖着声音对裘财說:“小心一点,别磕着他……”
迎着雨,夏初一步步的往崇化坊走着,郑琏跟在她旁边,问道:“头儿,常青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初沒有說话。
“早起還好好的,這人還活的好好的,還說休沐去喝酒。”
夏初仍是沒有說话,借着火把的光,踏着泥泞走的极其用力。她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压得她說不出话,也喘不上气。
郑琏颤巍巍地叹了口气,“這么好的兄弟……”话沒說完,却见夏初脚下一個踉跄,摔跪在了地上。
郑琏赶忙過去搀她,却怎么也拽不起来。他绕到夏初面前,刚要說话却又红了眼眶。夏初在哭,脸上全是泪;在哭,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审了打更人,布置了闵风去找禁军,安排了裘财送常青回府衙,她忍到了现在,她再也忍不住了。
常青,常青……
那個油嘴滑舌的常青,罗裡吧嗦的常青,忽悠死人不偿命的常青。因为他收贿银,让夏初彻底对府衙失望了,可她回来,常青却說,你现在還能信的過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常青說,其实我是很想做個好捕快的。常青对她說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走了。
他走了。
离开她的身边,走出茶楼,去办她交代的事情,却再也不会回来了。她還等着他得意洋洋的对她說:头儿,怎么样?我還行吧。
她還等着這桩案子结束了,就举荐他做這西京的捕头;她還說自己欠了他一份情,将来必会报答于他。可是沒有将来了,沒有将来了!
夏初大声地哭了出来。
都怪她!都怪她!
是她找常青帮自己查案,是她让常青去涉险,却又沒能保护好他。他那么安逸的日子,那么潇洒的生活,那么青春的年华,被她毁了……
都被她给毁了!
她好后悔,她好后悔。眼泪从心裡流出来,灼痛了五内,流不干,就算流干了,也丝毫减轻不了心裡的痛苦,减轻不了深深的懊悔和自责。她对不起他,却再也沒有道歉的机会、恕罪的机会了。
再沒有了,常青再也沒有了……
“头儿,头儿你起来吧。”郑琏還在往起拽她,哭着道:“头儿,我們是不是去给常青报仇,我們是不是去给常青报仇!常青到死都要传個口信儿给你,你可不能辜负了他,头儿,你起来……”
“是,是……”夏初咬了咬牙,扶着郑琏从地上站了起来,浑身抖似筛糠。她反手狠狠地抹了抹眼睛,踉跄着继续往前走去。
秋雨,沒有夏日的雨来的滂沱酣畅,静谧中有着萧瑟的哀伤,洒洒落进西京城空寂的街道。
這是西京的第一场秋雨,它带走了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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