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 11 章
她苦笑。偃侯之璧果然是個分量不轻的托辞,居然能让公子旷乖乖听话。
其实他也不想想,当时她冒用“荆国女公子”的身份,一路上不是马车就是舆轿,走哪儿都有三五人跟着,如何能听清百姓们的只言片语?
本以为這個谎言太容易戳穿,她此前对公子旷百般敷衍推拒,都沒敢拿出這根救命稻草来。
直到今日万不得已,才大着胆子冒然一试。想不到却是对症下药,直接把荆旷变成了谦谦君子。
其实過去的记忆也并非彻底抛弃了她。她模糊记得许多画面:着火的屋梁,飞驰的马匹,尖叫的女人,還有窖藏的食物美酒,燃烧时产生的五味之香。
那之后,前往荆国的路上,有個机灵的小孩子给出了一针见血的判断:“她记性不好。”
赤华觉得,自己的前十五年一定過得乏善可陈,以至于鲜有令人难忘的时刻。
但后来的日子呢?在荆国的這几年,她又得到了什么呢?
越過鸨羽关,走出山地,便是大片大片广袤而起伏的土地,散发着一股粗犷的泥土味。
和荆国那种精耕细作的土地不同,這裡的农民崇尚粗放,新发的秧苗张牙舞爪,好像捋不顺的兽毛;有时候田裡不见种地的,一转头,发现村口大槐树下,几十村民械斗正酣;甚至,婚车车队還遭遇了一两次盗匪,都是冲着那几十箱嫁妆去的。
赤华躲在车裡,倒也沒见到那些土匪长什么样。只听到呼喝声、弓弦响,還有车夫斥马的嘶嘶声。這些声音很快淡了。毕竟有徐国公子朔带兵护送,带的又都是精兵,强盗们知道這拨人不好惹,好汉不吃眼前亏,溜得倒快。
她似乎還听到了夏偃的声音,一声断喝,伴随着剑入人体,紧接着是一声别人的嚎叫。
他果然在一丝不苟地履行着他的承诺:“我会留在你的队伍裡。防着有人害你。”
她忽然好奇起来。他看起来不甚精明,却一次次打破她的想象。他会狩猎,会搏击,逃脱了让人搜捕不到,换了什么身份都游刃有余。当年那個矮她一头的可怜小乞儿,這几年裡,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但她也沒机会问了。车队很快进入徐国国都。赤华悄悄掀开窗帘一角,想一睹国都风貌,看到得只是竞相围观的男女老少。
荆国女公子瑶与徐国早有婚约,奈何常年病重,拖到十九岁才姗姗来迟——徐国百姓们都多少有所耳闻。能让太子景龙痴等這么多年,不知车裡是何等国色天香。
开路的乐工们吹奏着欢快的颂歌。大伙怀裡抱着瓜果,拼命往前凑,表面上是要来個“掷果盈车”,表达自己对女公子的欢迎爱戴之意;其实一双双眼睛都盯着那帘子,盼望裡面能漏出一分半分的美人容颜。
至于前头骑在马上的荆国公子旷,身边反倒沒围太多人。他乐得清静,跟几個陪送的徐国官员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双方都使出十八般智慧,礼貌中暗藏套路,都想空手套白狼,不动声色地套出点对方国家的情报来。
徐朔则一路冷脸,不时挥鞭驱赶百姓:“滚远点!惊了客人,杀你们全家!——喂,說你呢!不许扔那么大的瓜!”
但喜庆的氛围弥漫街头,百姓们像一群热情的鸭子,顶多退却几步,等徐朔的鞭子转了向,再嘻嘻哈哈的凑上去,对着荆国士兵的装束品头评足,猜测新妇的嫁妆箱子裡到底有多少宝贝。
热闹如同赶集。小贩们挑着吃食玩意儿,在人丛中高声叫卖。有人跟同伴走散了,呼儿唤女,大喊大叫,丑态百出。
赤华放下帘子,在车裡觉得好笑。徐国果然是民风粗犷,庶民不识礼数,堂堂一国公子,居然也拿他们沒办法。
突然窗外躁动,她只听得地面轰震,马蹄声纷至沓来,有人高声大喝:“让开!都让开!给贵人让路!”
几声响亮的鞭鸣。一盘散沙的百姓们突然如同惊弓之鸟,呼啦一下让开大路,你推我挤地四散逃去。
說时迟,那时快,一阵疾风卷過街道,一队人马横冲直撞地赶来,踏出一條滚滚烟尘。
为首的那個穿着华丽的紧身胡装,玉冠鸾带,背后一张弓。后头的随从也皆着戎装,骑着矮而壮健的马。两個犬奴跑步跟在后面,带着一群凶神恶煞的猎狗,不时朝人群咆哮。
百姓们争相传言:“太子景龙又出猎去了,快躲,别挡道!”
赤华心中一跳,感到自己乘坐的马车让人赶到了路边,让开了路。
她沒看清景龙的脸,仅瞥见一只狭长的勾鼻。
霎時間,摩肩继踵的街道竟而撤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個垂髫小儿,口中流涎,吃着手指,左顾右盼,望着疾驰過来的骏马,痴痴而笑。
一個尖厉的女声叫道:“豆儿!快躲开!”
但那孩子不知是呆還是傻,竟咯咯笑着,反而又往路中央跑去!
眼看太子的马蹄压顶,人群中扑出一個女子,奋不顾身地把小孩往前推了几步。
千钧一发,小孩得救,吓得哇哇大哭。那女子却被马蹄踹断了腿,滚在地上,披头散发,疼得大声嚎叫。
景龙的坐骑不免受惊,急转了半圈,纵跃嘶鸣。几個随从慌忙跳下马,左右制约,再加上景龙骑术精湛,总算将那马重新驯服。
围观人群都松口气。
景龙這才看到婚车车队,跟徐朔、荆旷都简单见了礼——双方道上偶遇,并不算正式拜会。今晚的宫廷宴会,才是施展繁文缛节的时刻。
他似乎還朝那装潢精巧的马车看了一眼。赤华早把帘子放下了,不敢有任何越礼。
隐约听得徐朔說:“……那么,今晚宫裡见。兄长尽兴。”
马蹄声重新响起来。百姓们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吊着的那一口气总算放了下来。
那個受伤的女子仍然躺在道中,孩童在她身边大哭。有人轻声商议着,去哪弄块板子,抬那女人回家。
景龙在她身边勒住了马。
周围几人听得分明。他极其厌恶地小声說了两字:“扫兴。”
马鞭炸裂一响。還沒等人群反应過来,那受伤的女人以一個怪异的姿势拱了起来。她的表情扭曲在了极度的痛苦上,脑后开了一個大大的血口,缓缓流出红红白白的东西。
過了两三個呼吸的工夫,才有百姓惊叫出声,一哄而逃。
沒有愤慨,也沒有暴怒,仿佛已经习惯了這种暴行。
几個荆国士兵窃窃私语,夹杂着轻声叹息。
但此时大家已在徐都,身为异国之客,也不好多說什么。
庶民之命本就如同草芥,就太子景龙那匹千裡马的价值,能买一百個女人小孩了。
一個随从趾高气扬地叫道:“惊了太子的马,千刀万剐都不为過,這么着,算便宜她们了!”
景龙贪婪地看着地上的血,又看看那個幸存的小孩。
那孩子果是痴傻,居然不知道躲,踏過女人的尸首,朝着景龙尖叫:“坏人!你打我妈!你是坏人!”
景龙不耐烦之极,再次骂道:“扫兴!”
他懒得再耽搁,拨转马头就走,一边朝那两個犬奴做了個手势。
一排猎狗突然兴奋地嚎叫起来,直眼盯着眼前的绵软嫩肉,拉长了颈中的皮圈。
百姓和士兵们,甚至包括一两個景龙的随从,纷纷掩面,不忍再看。
小孩還在浑然哭骂。犬奴们动手解开栓狗的链子。
忽然,远远的,一個清越的声音盖過了群犬的咆哮。
“慢着!手下留情!”
随从哗然,犬奴茫然。景龙侧首,一开始沒找到声从何来。顺着一排排惊叹的目光,才找到那声音的主人。
路边的马车车帘掀开,一個风华绝代的少女亭亭立在泥尘之中。
她穿着素净的便装,沒施什么脂粉,旅途劳顿,面带倦色。
但那倦色隐不住周正的容颜。她的双眉黑而平,鼻梁细而挺,一点红唇微抿,柔弱的外形下面,透出一股不后退的力量来。
四周零星百姓,皆是灰泥沾身,满脸衰败之色。她伫立当中,好似泥中开出的芙蓉花。
有人低声惊叹:“這是荆国女公子!荆国前来送嫁的女公子!她——果然那么美!”
于是便有人往她身后躲。赤华微微闭目,眼睫挡住一阵晃眼的光——那是景龙的马辔头,当中镶了锃亮的金饰。
她的心轻而急地跳。她還沒准备好,本不想在大街上就抛头露面,更不愿在這种场合下跟太子景龙相见。她是一件让人久等了的礼物,本应该安安静静地被包裹着,洞房之夜再拆开。
但……眼前将要发生的事,实在已经冲破了她所能接受的底线。
她热血一上头,再反应過来时,已经脚踏实地,覆水难收。到底喊了哪几個字,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她不由得捻自己发梢,缓解心中的紧张。感到脚下微震,景龙纵马小跑,朝她横冲直撞而来。
婚车队伍长,荆旷离得远。她身边仅有几個陪嫁婢女,只知道惊叫。
她沒躲。并非胆大如斗,只是实在不知该往何处去。
骏马离她三尺远,猛地一勒,干脆利落地停下来。马鼻子喷她一脸热气。
荆旷此时才赶過来,对于自己“妹妹”和“妹夫”出乎预料的会面,无奈至极,背身咒骂一句。
徐国的护送队伍裡,一個小兵悄悄蹭出了列,双眼只是注视着景龙那双握马鞭的手——他心中盘算,万一這疯子要对赤华也来一鞭,他该怎么挡,怎么救,往哪個方向跑。
好在景龙随即把那鞭子挂住了,顺势跳下马。
赤华這才看清他的样貌。
他一身出猎的打扮,举手投足间可见精悍威猛。赤华在荆国女子中算是高挑,跟他一比,也成了楚楚可怜的小不点。他的肤色因日晒而微深,跟长年深宫雅乐的荆国贵族男子大相径庭。他眯着眼,似乎是被那高峙的鹰鼻挡了视线,又似乎是觉得,這么一個娇小得可以一把捏起来的少女,不值得他张开全部的视线来看。
然而当他看清了她的容貌,那双眼還是不免睁大了一些,眼中微微闪過一丝惊讶。
那目光像胶,不依不饶地黏在她的脸上——和公子旷那种无礼的凝视不同,這目光并沒有让她感到羞臊或者愤怒,反倒有种被审视的惶恐。
赤华觉得自己沒退路,假装自己是木偶,低头敛袖,行了個无可挑剔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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