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 17 章
当然還有所不同。夏偃的呆,是心虚,是警惕,是害怕,是罕见的不知所措。
而别人呢,大约只是惊讶居多。小公子才三岁有余,一辈子沒见過几個家门外的人。她怎么认识一個素不相识的路人?
夏偃头脑空白了一瞬间,立刻重新转了起来。
三個可能。
第一,小公子瞎說。但他俩是来历不明的過客,小公子是府上的掌上明珠,就算她真的信口胡言,也是要命。
第二,赤华长得像她见過的某個人。
第三……也是最有可能的解释:赤华初进徐都那日,为了阻止太子景龙伤人,在街上意外露面。几乎半個城的百姓都见過她。
当然,大部分人离得远,其实也沒看清她的容颜。
這女孩虽然住在乡野庄园,万一那日也让人带进城去看热闹了,万一還离得挺近呢……
甚至,若府裡某個人去凑過热闹,回来跟小孩子绘声绘色的一讲,她也不免印象深刻。
夏偃决定赌一把。這小孩子虽然精明得可怕,毕竟人生阅历比他少了十几年,要是折在她手裡,白狐以后别在民间混。
在赤华面前,他是摇尾巴的小可怜。在天真小女孩面前,他是自信潇洒的大哥哥。
他凑上前两步,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脸孔,对那女孩小声說:“我阿姊是仙子下凡,你一定是在梦裡见過。别跟别人說啊。”
三岁的小孩子分不清想象和现实,很容易接受暗示。這一点夏偃心知肚明,因为他小时候就這德行,成天觉得自己会飞。
小女孩果然被哄愣了,一下定身,成了個逼真的娃娃,让乳母抱去了别处。
旁边众下人也一脸轻松,一副“我就說呢,小孩的话当不得真”的表情。
夏偃让人把赤华安顿在床榻上,自己守在旁边。
厢房小得转不下身。以夏偃的庶民打扮,這么個大户人家能借他一间房,已是满足。
虽是临时杂凑的栖息之所,被褥帷帐都是旧的,但看得出柔软精美,远胜于寻常百姓家。夏偃觉得她应该不会难受。
赤华马上沉沉的合眼,不知是入睡,還是深深的昏迷。
夏偃心疼。他觉得应该给她清理身上的挫伤淤伤,但自己平头百姓一個,哪有资格使唤人家的婢仆;他想给她喂水喂饭,但她牙关紧咬,一粒米都沒入肚;他想說些什么安慰她,但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他对赤华的了解匮乏得惊人。他不知她喜歡什么,不知她在乎何人,不知她心裡有沒有不灭的挂念。
前来送饭食的是個中年婢女,脸圆如月,看起来心慈面善。
床榻上的淑女,毫无疑问楚楚可怜;旁边的“弟弟”,也是一副可怜样,让人想帮点什么。
夏偃掐准时机开口求人,指着赤华胳膊上的轻微淤伤:“阿姑,不知這附近有沒有医师……”
他压根沒提自己身上的伤。他体质好,能挺過去。赤华娇生惯养,他拿不准。
婢女心快嘴快,立刻提出:“我家夫人今日恰好請了医师来做例常调养,我去问问夫人,若得首肯,也让他来给你们姊弟俩看一看。”
夏偃忙道:“那再好不過。”
医师姗姗来迟。夏偃不敢催促,做小伏低把他請入房。
那医师中年精悍,攒着一缕胡子,下巴上一颗黑痣。他似乎性子谨慎,到了房门口,掀帘往裡看了一眼,這才缓步进入。
一边走,一边瞟了夏偃一眼,看了看他身上,立刻做出了判断。
“箭伤啊……干净麻布蘸烈酒,洗一遍,别瞎抹药。找点肉吃。”
医师的语调懒洋洋,好像只是在吩咐下人买什么菜。
夏偃忙点头,对此人给出了“可靠”的印象。他過去受轻伤,一般也是這么做的。
但如此可靠的医师,看到床铺上双眼紧闭的少女,居然皱起眉头,似乎有点惊讶,又有点疑惑。
夏偃忙问:“我姊姊她……”
医师沒理会他,抖着腿,熟练地望闻问切。
赤华神智模糊。那医师唤了几声,她始终不醒,也就无法回应他的询问。
终于医师得出结论:“外伤不碍事,照我刚才說的,拿酒洗敷就行。”
他纸上谈兵,丝毫沒有照做的意思,显然觉得這些麻烦事儿不应该由自己亲自动手,寻常凡人就能解决。
夏偃還在琢磨着“怎么洗”,听医师又說:“但……這孩子……是不是服了什么镇静的药物,导致全身无力,昏睡不醒?”
夏偃一惊,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不過那医师神色轻松,在他眼裡,這大约也不是什么严重問題。
“静养就行,等药效過去。别老嚷嚷着叫唤她。”
“养……多久?”
医师瞪他一眼,站起身来要走:“养好了为止啊。”
“那、开药……”夏偃对医术的理解,還停留在肤浅的“有病吃药”。
医师忽然不耐烦,“非要吃药啊?那我开点苦的。她不爱吃,自然醒得快。但醒得快又如何,除了让你高兴,有什么用?我都說了要静养。”
夏偃无言,這话高深莫测,他沒法理解。
不過,人家肯来帮忙免費诊治,也不好再加质疑。
医师一甩袍子,匆匆忙忙的走了,留夏偃一人发蒙。
床榻上微有动静。赤华努力翻了半個身。
其实她方才并沒有昏到不省人事,只不過一直沒睁眼罢了。
夏偃正“遵医嘱”,讨了点药酒擦伤口。小心避开赤华视线所及,躲在门后面龇牙咧嘴。
听到声音,连忙丢下药酒,披件衣裳,扑過去,不敢离太近,在她身前三尺跪坐下来,问:“怎样?”
“太医……”
“是,方才請了医师来看。他說……”
赤华忽然双眸大睁,鼻翼沁出细细的汗。
“咱们得赶紧走!”
“什么?”夏偃以为自己沒听清,“走?去哪儿?”
半日之前,她不是還說,要“找個休息的地方,我好累”?
但见她牙齿轻咬,几乎要哭出来,却无力說长句子。
“离开這儿……回、回荆国……”
夏偃不为所动,轻轻拉過一角被子,盖住她手腕。
“医师說了,你要静养。况且,徐国国君遇刺,大小城池都封锁了,或许很快就要封锁边境,要回荆国,谈何容易。”
他說得很认真,头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了男子汉的坚决。一日一夜的折腾下来,他的心态微妙改变。他终于认识到,她不是全能的仙子。她会受伤,会无助,会绝望,会判断失误。
赤华大约沒料到他会突然拂逆自己,急得脸蛋泛红,噎回一口气。
她把這当小孩子使性,闭眼休息了一会儿,還是拿出耐心,温温柔柔地說:“有些事,你不知道……”
夏偃明显不悦:“谁让你不告诉我。”
“总之,必须离开……”
“那也得等你头不痛了,能走路了再說!”
他好像宣泄什么似的,不仅越来越强硬,還挑衅似的看了她一眼。
当然他不知道,在赤华眼裡,這算不算耍赖赌气。
赤华无声叹息,闭眼攒了一会儿力气,居然手撑被褥,挣扎下榻,摆明了我行我素。
一只手温柔而坚定地架住了她。
“你要去哪儿我帮你。别逞强。”
夏偃觉得自己已经是让步了。就算招她不悦,也沒办法。
赤华還想蚂蚁撼树,稍一用力,一阵晕眩席卷,倒回了床上。她用力睁眼,瞪了夏偃一下子。
夏偃犹豫片刻,放轻了声音,终于问出来:“你……你是不是误服了镇静的药……”
赤华脸色一沉,抢断他的话:“我沒有。”
“昨晚到底……”
“我就是累了。”
夏偃知道她沒說实话。要真是累了,她为何要急着走?
但她的眼神仿佛拒人千裡,一下子回到了一個月前,头一次看到长大的夏偃而沒认出来的那一刻。
夏偃害怕看到她這种眼神。让他有种被抛弃的孤独感。
他郁郁点头,不再询问昨晚。
“可那医师說……”
赤华倒回枕头上,模模糊糊地问:“方才那医师,是哪国人?你为何断定他可信?”
夏偃一怔。這他可沒注意。她何出此问?
他用心回忆。但那医师惜言如金,后来說话又阴阳怪气的,实在听不出太明显的口音。若一定要他判断……
他犹豫着說:“那人大约在徐国荆国都待過吧。至于医术……”
赤华睫毛颤动,說了一句什么。夏偃忙伏身在她嘴边,“再說一遍。”
她又喘息了几口,說出来几個支离破碎的字。
“那医师,我见過。荆国太医。给公子瑶诊病的。”
夏偃只觉得全身血液倒流,头脑裡空成個鱼鳔,什么都想不通。
“你……你……你說什么?”
第一反应是她烧糊涂了吧!人有相似,认错也不奇怪。
但他觉得,赤华不是這种轻易信口雌黄的人。她受贵族教养,說话深思熟虑,每個字词都精准而不多余,也很少引人误会。
即便是头晕脑胀,她也眼光敏锐,思维完整,并无迟钝迹象。她還徒手给他起出了三枚箭头呢。
再者,那医师相貌虽然普通,但也算不上過目即忘。他虽然只匆匆见了一小会儿,也对他下巴上的黑痣印象深刻。
万一,万一她說的是真的呢……
且不管荆国太医为何来徐国体验生活——赤华见過他。只要不是黑灯瞎火偷窥看见的,那他也见過赤华。并且很可能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单這一点就足以使人寒毛直竖了。夏偃再不敢再跟赤华犟,从被褥底下找出铁剑,又寻寻觅觅,想找條绳子,好把她栓身上带走。
忽然,赤华猛然睁眼,脸色一下子刷白。
“你听……”
身体绵软,耳目却异常敏感。夏偃随即也听见了。厢房裡庄园外墙近。一阵潮水般的脚步声,正急促地绕墙而来!
大门吱呀。他清清楚楚地听到有人喊:“……就在這儿!”
夏偃浑身一紧,惊弓之鸟似的奔出厢房,用力关上门,顺手抄起门边一條扫帚,咔嚓一声,在膝盖上撅成两半,丢掉扫地的那一头。
是追兵?来得這么快?怎么找来的?
一列整齐的徐兵出现在苜蓿丛后头。夹在一队戎装当中的,是件飘飘长袍。刚才给赤华诊病的那個医师正点头哈腰,伸手指着厢房的方向,跟一個将官說着什么。
夏偃在心裡把這奸医碎尸万段。迅速折回,一把抄起赤华,奔出厢房,脚底下踢来两块砖,踢到矮墙根下。蓄力片刻,踏砖一跃而過。
他低估了這宅院的规模。矮墙后面,并非广阔柘林,而是宅院的另外一部分。亭台楼阁,长廊水榭,一样挤满了徐国兵。
一個硬硬的剑尖抵在他后心:“不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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