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荆国是個不大不小的诸侯国,与其他诸侯一样,都奉大夏天子为尊。
曾几何时,大夏王朝一统江山,天下政治清明,像潭一眼望到底的水;但世道早就变了。眼下這潭水已经变成一锅粥,大鱼小鱼虾米螃蟹共水同游,表面上怡然自得,实际上都暗裡较劲。這一“桶”江山,也就分出了酸甜百味,孕育了各种风格的伟人、歌谣和故事。
荆国就是其中的一條鱼。不過自从现任荆侯登位以来,一直是儒法兼修,宽严并济,很有统治智慧。再加上几次大危机都沒站错队,此时国运正值顺风顺水,仓廪富足,百姓安居,戈矛蒙尘。
近来唯一一件大事,便是女公子瑶的出嫁了。
宫室上下粉刷一新,红纸灯笼挂出了二裡地。女公子的居所原本简朴,此时也装点成了瑶台银阙一般,进进出出的下人们都得验身登记,以防被顺走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小阁楼裡,双扇小窗半开,探出半张红艳艳的脸,俯视着一片喜气洋洋,揉了揉眼,神色不无酸意。
“呵,可真是有排场呢。”她慵慵懒懒地评论,“也不知那副病弱身子,撑不撑得住那么多珠翠。咱们小地方人,這次可算开眼界啦。”
一個婢女正拿着她的手,给那长长的指甲上敷蔻丹。听了這话,头也沒抬,轻声說:“原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女公子的婚事拖了這许多年,夫家一直在催,拖到今年都快二十了,君侯才勉勉强强的给送出门,咱们可不是得好好儿排场一番,否则天下人怎么看?再說,這些個绫罗绸缎、珊瑚朱玉什么的,也并非咱们君侯出钱,多是徐国那边送来的聘礼。這羊毛出在羊身上,现在不显摆,又更待何时呢?”
婢女有智慧,這一番话以驳斥开篇,看似句句向着女公子,却說得原姬原夫人通体舒泰。可若真的有個女公子身边的人在旁边听着,又挑不出任何错处来。
原姬轻笑。她是荆侯最年轻的夫人,来自一個毫无话语权的小小原国,又是跟着姑母陪嫁来的。在荆侯那并不算拥挤的后宫裡,她总觉得自己挺多余。
但原姬比她的母国争气。进门之后,三年抱俩,而且都是胖小子。虽說前头一串长兄,无望承袭什么爵位头衔,至少能给当母亲的保個一生荣华。
公子瑶呢,她一個丫头片子,就說是荆侯的嫡女吧,吃的用的都让原姬望尘莫及,這沒什么可抱怨的;可看如今,她不過是嫁個徐国太子,這两天简直跟众星捧月似的,那花费都足够原姬母子一年的开销了。宠女儿也不是這么宠的!
除了发牢骚,原姬也不敢做什么别的。在婢女的连番暗示之下,又叹口气。
“喏,這儿也有两件我亲手缝的衣裳,還有那些首饰,算我的赠礼。你找個時間给送去,說几句漂亮话。不管她看得上看不上,我面子做足就行。”
姬瑶捧着原姬送過来的“陪嫁”礼物,心說:“至少料子不错。”
可颜色深沉,款式也都挺老气。此时当做送给新嫁娘的临别礼,那意思就很微妙了:說她年纪大呢。
当然,若她较真起来,原姬定然也有话說:妾是小国出身,不懂潮流,公子多担待。
她吩咐:“小多,给收起来。”
小婢女年方十四五,初来的第一天,就被她随意起名叫小多——嫌她多嘴。
小多伶俐答应一声,抬头望了望女公子——她生性喜静,又总是那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木着個脸,却也从来不发怒,說不好是怎么個情绪。
小多敬业,加之本性难改,還是鼓起勇气问:“那需不需要道谢、回礼?”
等了一会儿,见女公子沒作声,她也不敢再问,缩缩头下去了,顺带拉上镶玳瑁的门帘。
女公子身体不好,這几年性子愈发孤,身边人也换得勤。当年的胖兵丁、瘦婢女,早就给打发到别处。现在她身边基本上都是用来陪嫁的新人,年纪小,经验欠,唯一的好处就是听话。
姬瑶享受着日常的宁静,按部就班地给自己准备嫁妆——当然大部分物件都不用她屈尊過手,但总归要有些贴身的衣被、精细的绣活、日常的书册,需要她亲手备置,以彰显诸侯之女的贤德。
许久,這份宁静被打破了。小多冒着被甩脸色的风险,小心翼翼报:“女公子,有……有人……”
還沒說完,玳瑁门帘叮当作响,大步跨进一個锦绣华服的青年人来。
能越過通报,直接闲逛进她闺房的人,全荆国数不出几個。姬瑶放下手中的活计,锦垫上站起身,拉平衣襟,目光在进来那人的鼻子上点了一点,低头行礼:“兄长。”
公子旷是姬瑶的庶兄,荆侯的长子,也是理所当然的储君。
按照当前惯例,女子称姓,男子称氏。诸侯的子嗣以国为氏,因此常人可呼他为荆旷。
当然,荆国上下,除了少数几人例外,其余人见了他,谁敢直呼其名,都得弯腰行礼,恭恭敬敬称一声长公子。
他身上具备一切储君的气质——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潇洒沉稳,博学多才——唯一的缺点,便是喜歡对他妹妹的居所搞突然袭击。
他大大方方在方才那块锦垫上坐下,十分不见外地左顾右盼,看了看收拾齐整的妆奁和几案,又马上看到了原夫人送来的那几件衣服首饰——婢女手笨,還沒收。
他随手摸摸那料子,皱起眉。
“原姬无礼,怎么送了一堆半老徐娘的东西,她自己穿戴都嫌暗淡,如何配得上我們新妇?你莫要别扭,回头我找個机会收拾她。”
姬瑶不疾不徐,答:“人家总归是一片好心。衣裳首饰不管什么样,总有用得上的场合。兄长切勿胡乱怪罪人。”
荆旷轻轻摇头,像恍然大悟似的,笑道:“你這是怕得罪人。瞧你拉着個脸,還不是不开心嘛。”
姬瑶垂目,在他对面端坐,礼貌性微笑。
“去国离家在即,我若整日嬉笑,罔顾亲情,那才不正常呢,兄长說是不是?”
荆旷听她一口一個兄长,忽然有些焦躁,重重吐了一口息,大声吆喝婢女:“怎么還不端醴酒来?”
但他沉得住气,喝一口醴酒,挥手赶走婢女,一双幽暗的目光,毫无避讳地定在姬瑶的面孔上。
她肌肤雪白,看不出有沒有施粉。她的鼻中有点微微驼,有這种鼻子的女人,通常带着一意孤行的固执。但她鼻子下面的双唇,线條柔和而饱满,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那份固执。她瞳仁漆黑,垂下的眼皮上隐着两道精致的褶皱,那底下的目光却散而不凝,有些躲闪。
在荆旷眼裡,她太“正”了。每一句话,每一次举手投足,都像是精心排演好的戏。她像是個台上的木偶,顶着一副完美而规矩的皮囊,只会用机械的声音表达出不越界的情绪。他甚至怀疑,她夜裡睡觉,是不是都得用尺子量好姿势,摆成一個大写的“礼”字。
荆旷也不出声,就這么跟她对峙了许久,才忽然很快速地說:“徐国那個太子景龙……呵,外面都传他多么英俊倜傥,可咱们出使徐国的臣子回来,却对我說,那人喜怒无常,暴虐成性,身边却已有美姬无数,日常的取乐都……极不体面。妹妹为人端方,嫁過去,虽贵为正夫人,却也未必能够夫妇和美。這些传言我不信你沒听到過,你别怪兄长多嘴——是为了這個烦恼嗎?”
他的声音循循善诱。若他日后即位,用這种语气跟臣下推心置腹,再狡猾的臣子大约也会有所触动,决心披肝沥胆效忠国君。
姬瑶未能免俗,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泛起一点点红。她双眼垂得更低,双手捻着淡青色织锦袖口,指甲在布料上掐出短短的印子。
终于她說:“荆徐联姻,为的是国家福祉,边境太平。同样是荆国公子,兄长操劳国事,是你的责任;嫁去徐国做夫人,是我的责任。不奢望与徐国公子夫唱妇随,但求相处和谐,诞育子嗣,两国永交琴瑟之好,便是阿瑶的心愿。”
荆旷听完最后一個字,耗尽了耐心,连连冷笑。
“說得真漂亮,君父应该派你去出使外国才对——那么我且问你,以我那未来妹夫的丰富阅历,你怎么保证能入他的眼,還‘诞育子嗣’?我不是說你不美,但是你看你现在這幅木头模样,你啊,還有许多要学呢。”
他忽然长身,一只手重重搭在她肩膀,眼波流动,凝视着三寸以外的小鼻尖,呼吸倏然重起来。
姬瑶一挣,咬牙轻唤:“兄长!”
荆旷捏了捏那副单薄的肩,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倚在香草熏過的靠垫上,弯弯的眼皮缝裡看着她愠怒。
女公子和這位庶兄,样貌哪哪儿不像,唯有一双笑起来成弯月的眼,颇有些异曲同工的神似。
姬瑶冷冷看着他眼角的弧度,忽然心烦意乱,长身站起,推开小窗,用力吸一口外面的草叶香。
“兄长教诲,我都听进了。我這裡杂事多,都要赶在出阁之前办完。就不远送了,抱歉。”
荆旷跟着站起,望着她推窗的那只手,自己像抚弄什么人的肌肤似的,轻柔地抚弄腰间玉佩。
他慢慢笑了,嗓音压得更低,几乎被风摇草木的声音盖過。
“我早就注意到了。這几年,你少言寡语,心事不外露,不像是過得快乐。君父沒能给你一個好婚事。我不愿看着你一生不快乐。离出阁還有一個月。你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感受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快乐。這是你這辈子唯一的机会。你若愿意,为兄……不会让你失望。”
他說完,手一背,自己掀帘子,飘然出门,昂首阔步的,重新回到了储君该有的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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